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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儒、释、道饮食观与中医学
一、儒家的饮食观对中医学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奴隶制度的瓦解,我国开始进入封建社会。由于铁器的普遍使用,水利的兴修,耕作技术的进步,使农业生产开始发展起来,农产品亦有了增加。生产水平的提高,促进了科学文化的发展,不论是天文、地理、数学、农学、文学、哲学、医学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经济繁荣,文化兴起,在哲学方面形成了“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了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不同的学术流派,其中儒家和道家对我国医学的形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数千年来,人类饮食结构伴随着人类的发展而不断完善,从原始社会时期摘食野果、猎杀野物充饥,到发明火之后开始烧烤食物,五谷逐渐成为人类的主食。虽然现代社会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但是中华民族的主食仍以谷物为主,正所谓“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益精气”。这种传统的饮食结构自古以来一直影响着中华民族的饮食文化生活。显而易见,中国作为农业大国,中华民族的生存和繁衍依赖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农业的根基是土地,要求人民居住稳定。古代生产力极其落后,农业生产靠天吃饭,需要风调雨顺的自然条件才能获得好收成。因而,中华民族在长期农业生活中形成了守土固安、平和顺调的思想,使来源于生活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观念也趋向于崇尚中庸,主张调和。孔孟之道实际上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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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派一直是我国古代哲学思想上的中坚学派。章太炎对儒家的评价为“知天文、识旱涝”。汉武帝时代的董仲舒从维护统治者立场出发,提出了“独尊儒术”的主张,并受到当权者首肯,把儒学抬高为官学,对我国的政治和文化产生了极深的影响。中国饮食文化、中医学也不例外,不同程度渗进了儒学的色彩。
“和”是儒家学派的重要哲学观,是儒家讲人性修养的一种高深境界,即“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宽裕温柔,足以有容”“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和”被专门阐述“中和观”的《中庸》推崇为“天下之达道也”。只要人的修养能达到“中和”的境界,就会达到天地均安其位,万物繁茂生长的效果,亦即“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种哲学观在饮食文化中的反映就是“和谐”。“和”在饮食文化中则表现为非浓非淡,丰富而和谐,亦即适中,带有浓郁的中国哲学调和味道。《吕氏春秋·本味》形容为“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和”是饮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以和为美是饮食文化存在的基础。“和”是饮食文化中的最高标准,是把多种丰富的食物加以增减调和使其适中,是对饮食整体性的把握,目的是为了使诸味和谐,创造美味佳肴。因此,“和”是多种味的统一美,既是技术,又是艺术,既是生存和健康的需要,也是陶冶性情、精神享受的需要。
关于饮食之“和”,春秋的晏婴曾有十分精彩的阐述:“和,如羹、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焯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左传·昭公二十年》)这里“和”是寻求味的平衡与适中,融五味于一炉,细腻地“济不及,泄其过”,以达到味的最佳效应,可以说饮食文化是味之“和”艺术。
《周礼》中记载的王室饮食,既有瓜果蔬菜,又有鸟兽禽鱼;既有酒饮羹酱,又有六谷饭食,饮食品种十分丰富。《周礼·天官·冢宰》曰:“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礼记·内则》一章中就记载有酒、醛、羹、黍、寂、麦、粱、稻、林、枣、栗、桃、李、梅、杏、植、梨、棒、柿、怡、蜜、荃、榆等几十个品种。文中没有偏重任何一味食物,强调“和”,此处的“和”是寻求对人体各种需求的补充,使机体各方面达到平衡状态,而不是偏嗜某一种食物导致“失和”。
《尚书·洪范》载:“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润下作成,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说明远在春秋战国以前,古人已经运用五行学说,以五味配五行,以五行相生相克规律为依据,推演和归类五味的五行属性,为认识和揭示饮食文化“调和”的内涵提供了朴素的哲学思维方式。《周礼·天官》还记载有:“以五谷养之,以五药疗之,以五味节之……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提出了以饮食五味调理人体的大法。《吕氏春秋·本味》则指出:“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这就不难看出,饮食五味的调和是以味对人体组织器官的作用为基础,作为“和”的先决条件。这样就把人体的生理、病理和饮食文化的哲学概念交融在一起了。成书于此一时期的中医理论学经典著作《黄帝内经》在论述人体生理、病理、诊断、治则时体现“和”的概念也很多见。
人体健康的标志是五脏六腑功能充沛协调。气血经络通畅运行,脏腑才能发挥机体生命活动中心的作用,气血经络才能成为联系人体各部分之间的通路。其最佳状态是“和”,和是健康之本。《灵枢·天年》谓之:“血脉和调……故能长久。”《灵枢·本脏》谓之:“是故血和则经脉流行”“卫气和则……腠理致密矣。”《灵枢·本神》则谓心、肝、脾、肺、肾五脏“端正则和利”,邪气“难伤”,可谓健康“中和观”。
饮食五味化生的水谷精微、气血津液具有滋润、濡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脑髓的作用,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其代谢平衡也是人体健康的重要环节,其正常状态也是“和”,即“阴平阳秘,精气乃生”。如《灵枢·五癃津液别》称之为:“五谷之津液和合而为膏者,内渗于骨空,补益脑髓。”《素问·痹论》描述为:“荣者,水谷之精气也……和调于五脏,洒陈于六腑。”《素问·六节藏象论》则概括指出:“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可见,水谷精微、津液只有“和”才能成为营养成分,濡养人体,这是气血津液的“中和观”。
《素问·生气通天论》中说:“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官,伤在五味。是故味过于酸,肝气以津,脾气乃绝;味过于咸,大骨气劳,短肌,心气抑;味过于甘,心气喘满,色黑,肾气不衡;味过于苦,脾气不濡,胃气乃厚;味过于辛,筋脉沮弛,精神乃央。是故谨和五味,骨正筋柔,气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则骨气以精。”
《素问·生气通天论》还指出:“谨和五味,骨正筋柔,气血以流,腠理以密……长有天命。”告诫人们饮食和合的重要性。要求人们摄入饮食五味要仔细斟酌,进行搭配。同时饮食要得当,既不要暴饮暴食,也应当避免饥饿不足,还要注意饮食不要偏嗜,应全面安排,以维持人体各组织器官、脏腑的正常需要。可谓饮食上的“中和观”。
《素问·脏气法时论》载:“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心苦缓,急食酸以收之;脾苦湿,急食苦以燥之;肺苦气上逆,急食苦以泄之;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补之,酸泻之;心欲软,急食咸以软之,用咸补之,甘泻之;脾欲缓,急食甘以缓之,用苦泻之,甘补之;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用酸补之,辛泻之;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用苦补之,咸泻之。”说明五脏有疾,可以将中医理论与饮食相结合,而达到治疗的效果,可以说是运用饮食五味治疗疾病的“中和观”。
可以看出,儒家学派主张的“和”的概念和饮食文化、中医学融会交通的关系。“和”对中国饮食文化的影响既深且广,并且和中国人民的精神世界、文化特征息息相通。饮食文化之“和”,小可敦睦感情、协调气氛,所谓“饮食可以和欢也”;大可使人民安居乐业,国家政通人和,兴旺发达,所谓“饮德食和,万邦同乐”。对人体来说,“内外调和,邪不能害”(《素问·生气通天论》),遇到疾病的时候,“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素问·至真要大论》),“和”是健康之本。可见中国哲学思想“和”的内涵是多么博大精深、深厚隽永。
春秋战国正值中医理论形成时期,当时中医学理论中应用了如此之多“和”的概念,很可能受启于饮食文化的哲学思想。“和”的概念渗透于中医理论体系之中,并与中医理论的脏腑、阴阳、经络、气血、津液等诸多具体内容相互结合,熔铸为一体,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医理论体系,成为世界文化的奇迹。
儒家学派最著名的饮食观就是孔子提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的“精细”观念。这种对饮食的精细追求,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古代饮食经验的结晶。这个观念促进了中华民族饮食文化的发展。这个观念既是对饮食和菜肴的烹饪要求,同时也是中医学关于饮食文化理论的经验总结。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观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首先是要求对食物的选择要精美,包括食物的外形要规整,质地要鲜嫩,颜色要鲜艳,味道要鲜美,这就保证了食品的清洁和含有丰富多样的营养物质,无疑对人体健康是很有益处的。其次要求食品的加工制作上要精细,保证了食品原料的整洁、美观、悦目,增进人们的美食兴奋心理,调动食欲。其三要求精致的烹饪技术,保证食物味美适口,调动胃口,引发食欲。食品通过这样的处理,色、香、味、美、养俱备,体现出“精细论”对饮食的全部要求,即调味、卫生、营养、健身。
古人早就把饥饿也看作是一种疾病,并且可以用进食的方法进行治疗。如《诗经》说:“泌之洋洋,可以疗饥。”儒家的精细论则又给中国的饮食文化注入了新的、更深的内容。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张,既注意食品调和、加工精细的饮食文化活动,又是强调食品营养搭配、饮食健身的卫生概念,是融饮食文化和中医学知识于一炉的中华民族的生活经验总结。儒家饮食文化“精细论”对后世医家产生了不少影响,如《遵生八笺》说“饮食之宜,当候已饥而进食,食不厌细,仍候焦渴而引饮,饮不厌细呷”,《退庵随笔》所说“食精则能养人,哙粗则能害人”,都有儒家“精细论”观念的烙印。
《礼记·礼运》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人类的礼仪教化也是源于饮食文化活动的。
礼,《说文解字》释为“所以事神致福也”,是指人们祭祀神明,求得生活幸福的一种活动。考古学认为,以美食来敬神求福是礼的始意,礼的物化形式是饮食敬神。看来礼和饮食的关系密不可分,无饮食活动则无礼可言了。儒家代表孔子非常明了这一点。因此,礼也贯穿于他的饮食主张之中。出于礼,孔子提出了八不食。这种饮食观点集中记录在《论语·乡党》篇,如“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这些主张不仅从饮食文化角度指出不食视之不美、闻之不香、加工不好的食品,而且也从食品营养卫生更深一层内涵说明为了身体健康,不要吃坏了、变味的粮食及腐烂的鱼和肉,不要吃变臭、变质的食物,不要吃没有烹饪好(生、冷、硬)的食物,为了身体健康还要按时吃饭,还要因季节进食相宜食物。此外没有按规律割解的肉也不要吃,没有调好味的食物也不要吃,甚至从市肆中买来的肉和肉干(菜肴)也不要吃。孔子对饮食追求形成的习惯,并非是他个人饮食生活的写照,而是孔子对古人饮食生活卫生习惯的总结,是孔子对我国早期医学关于预防、卫生、防病知识方面的创见。
出自于礼,孔子在饮食方面还有许多精湛的主张。如他在《论语·乡党》中亦提出了“八不食”的饮食礼制:“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从中可以看出其强调注重“八不食”与疾病发生的关系。臭秽腐烂发霉,形状、颜色、气味怪异的食物很容易导致消化系统病变,比如出现恶心、呕吐、腹痛、腹泻或便秘等食物中毒的症状,甚至严重时出现休克现象;现代研究证明,烧焦的肉、腌制不当的食物会产生致癌物质。有时往往越美味的东西,越影响人体的健康,因此面对可以使身体致病的食物,即使再美味,我们也应该理性地拒绝食用,这样才可以有效防止疾病的发生,保持身体健康、延年益寿。
他还主张饮食要节制,不能暴饮暴食,即“肉虽多,不便胜食气”;主张饮酒要适度,不滥饮,即“唯酒无量,不及乱”;主张吃饭时要专心致志、不多语言,即“食不语”。这些是孔子最早提出的关于饮食卫生、饮食礼仪等的内容,为中国饮食文化卫生观念的形成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儒家思想数千年来在我国受到尊崇,儒家所提倡的饮食观也被我国人民所遵循。秦时问世的《吕氏春秋·尽数》中也有关于饮食和“礼”的描述:“凡食无强厚味,无以烈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食能以时,身必无灾。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脏之葆。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将之以神气。百节虞欢,咸进受气。饮必小咽,端直无戾。”既讲了高粱厚味、醇厚烈酒对人体的危害,也总结出饮食的奥妙道理,即按时用膳、进食最好达到不饥不饱的程度,吃饭的姿势也要端正,保证饮食顺利下咽。首先把饮食礼仪和人体的健康联系在一起,进食时“和精端容”,调好仪表精神可以帮助食物的消化和吸收,同时也可以使身体各个组织器官都兴奋起来,接受水谷之精气。表明礼、饮食、卫生早在2000多年以前已受到古人的普遍重视。
儒家所主张的有益于人体健康的饮食文化观点,在长期的饮食文化生活中逐渐归化入我国的医学领域,不断地丰富了中医学理论。如《黄帝内经》中关于不同季节、气候下的饮食宜忌论述:冬“其味在咸”,春“其味在酸”,夏“其味在甘”,秋“其味在辛”,类似于儒家的“不时不食”之说。东汉时杰出的医学家张仲景在《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中说:“肉中有如朱点者,不可食之……凡肉及肝,落地不着尘土者,不可食之,猪肉落水浮者,不可食……秽饭、馁肉、臭鱼,食之皆伤人。”不能说不烙有孔子诸不食的痕迹。《金匮要略·果实菜谷禁忌并治》还说:“正月勿食生葱,二月勿食蓼,三月勿食小蒜,四月、八月勿食胡荽,五月勿食韭,六月、七月勿食茱萸,八月、九月勿食姜,十月勿食椒,十一月,十二月勿食薤。”这就扩展了“不时不食”的内容,强调依据四时、月令而选择性地进食有益于身体健康的食物。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在《千金要方·食治》中也有类似的看法:“正月不得食生葱……二月、三月宜食韭,大益人心……八月、九月勿食姜。”元代忽思慧在其所著《饮膳正要》中更具体提出了四季的合宜饮食,如“春气温,宜食麦以凉之;夏气热,宜食菽以凉之;秋气燥,宜食麻以润其燥;冬气寒,宜食枣以热性治其寒”。说明“不时不食”的饮食观已演化、升华为食养、食治的理论,成为中医食疗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