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根之水

在晨露微凉的拂晓，在芳草遍地的古道，着一身长衫，撑一把油纸伞，将走将歇，终于，他的身影隐没于乳白色的雾气中。

老王，大家公认的怪人，不仅因为他的衣着，更因为他的行为。可是，对于孩子来说，越怪的事越新鲜越有意思。他家的门常年开着，我便常去。在我看来，他的脸色总是苍白的，显现不出丝毫生气。

他的屋檐下，总是摆着几个陶罐，这许多的时日里，纤尘不染。庭院中有一套石桌椅，他最爱在那坐着。近旁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足以遮蔽夏日的骄阳，足以抵挡世俗的眼光。

从棕色的陶罐中取一瓢清液，放到那自制的小炉灶上煮着。他闭了眼，恬然自得。我从未在此时打扰过他，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份静默的享受。手掌放在石桌上，食指随着壶中滚起的热气一起一落，轻抚那斑驳的纹理。一会儿，一盏墨绿的茶递到了我的面前，其间还泛着圈圈涟漪。他喜欢喝茶，我也喜欢。那淡淡的香味与清洌是我在别处不曾寻到的。

六月的天，多变的天。黑云不断的迫近，暖风不住地刮，汗不停地流。空气黏乎乎的，布满了雨的气息。我仰面望天，触到了第一滴雨，它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到脖颈。雨越来越密，一抬脚便踏进了水洼，溅起的水花将我引去了一条熟悉的道路。在道路的尽头，门庭前，那件长衫，那把油纸伞，又映入我的眼帘。

“你听。”

口中还喘着粗气，万籁之声，便只剩了胸膛内心脏的搏动。

“仔细听。”

侧耳细听，始终未觉察到有些许不同。时间抚平了我的思绪，减缓了我的脉搏。

一阵滴答声浮了出来，极其微小，在这漫天的大雨中飘荡。如同衔蜜的蜜蜂扇动的翅膀，寻觅归途的方向。那声音富有节奏，一个音符接一个音符，在雨丝上跳跃舞蹈，演绎夏日独有的清凉。那声音若隐若现，宛若逆风前行的灯火，将熄将灭却又从未断绝。它温柔细腻，古朴典雅。我喜欢这声音，与茶相较之，其亦更胜之。

我急切地找寻它。跨阶迈坎，入了庭院。老树旁，我与他一同打着那伞。我望着那一个个的陶罐，看它们痛饮着甘霖，听这“雨与皿”的交响。

“无根之水，最为干净。古代的贤人逸士都爱着纤尘不染的雨水，接来泡茶，酿酒，自是一番雅趣。我老头子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管别人如何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只求个顺心遂愿，这世间的浑水我是不愿趟喽。”

我没应声。作为中国第一批大学生，老王有着无上荣光。他是第一个走出村子的人，最后却又回到了村子。也许他本不愿做那空中飘零的雨丝，但也只有这无根之水，纯净之水，才泡得这般香的茶，谱出这般好的乐。透过他深陷的眼眶，我看到了一团火，心中默念:我懂。

枯木抽芽几年春，梨棠煎雪又落雨。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几乎忘却了，忘却了我该记得些什么。在下雨的天里，我摆了满满的水盆，却接不到一滴清雨。我只得拥着满天繁星入眠。我又走向了那条小径，拭去陶罐上的尘土，苦饮那清液。不过，那远方的人儿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