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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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收官

青州城金碧辉煌的城主府,并不算多么宏伟,两方石狮怒目而视,朱红大门朝向正北城门,四方屋脊翼然,其下,在本该悬挂风铃的当口,一柄尘封多年的长剑凌然而立,并不随风摆动,寻常搬海境修士都不一定提起的剑气,极其沉重。

昨日与李神通痛快饮酒后,墨家巨子赵析鹿便被青州城一言九鼎的城主,安排在府上休憩,今日大概是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赵析鹿起了个大早,匆匆洗了把脸,在府中管事引路下,缓缓走出大门,赵析鹿抬头看了一眼剑气交错的挂剑“天月”,不由得眼角刺痛,便连忙移开视线,嘴角轻轻一笑。

门外李神通依旧是一袭白衣,不过平日疏散的长发,今日却以一根木簪束缚,负手而立,身材修长,他本就容貌俊美,年轻时更是仗剑平不平事,江湖中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曾以一睹李神通风采为耀,不乏“一遇剑神终身误”等脍炙人口的诗篇,现如今年近半百,下巴留起了一抹胡腮,更是稳重俊朗,回头仍可俘获万千少女芳心,样貌无须抬高便是谦谦君子。

晨光扎眼,赵析鹿有一瞬的恍神,抬手指着南方横山说道:“你们青州城的杏花酒传闻是用那边横山河的水酿制,吹得没边,就连宫中娘娘都要一掷千金。我记得你们南凊开国皇帝为镇压青州城鬼魂,左右思量,在颇为天下闻名的横山河敕封了一位河伯,得到了朝廷正统神官位置,只坐镇酆都门,不让魑魅跨往人间一步,而后大张旗鼓的为其建造供奉寺庙,香火鼎盛,法力日趋千里,这才是为何青州城阴气极重但始终不见孤魂为祸人间,跟那什么道家符箓镇杀没有半颗铜钱的干系。现如今那河伯即将证道,河伯河神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水渍阴秽抵达顶峰,所以杏花酒才如此醉人。不过我觉得吧,属实一般。”

李神通白眼道:“吃干抹净,提裤子不认人。也就是昨日让你喝的尽兴,你饥肠辘辘我就不信面对一桌山珍海味不流口水。”

赵析鹿不置可否。

李神通傲娇笑道:“横山虽有飞流直下的横山河坐镇,但到底是不如黄栌山的有仙则名。更何况山上灵气浓郁,上任皇帝曾在青州城西北黄栌山,点了一位山神,顺势升为北岳,他生前是边关武将重臣,戍守边疆十余载,即便我们南凊王朝式微,也不曾让北槐讨了便宜,先皇曾不吝美言,若生于春秋,可与陆沉遥遥对峙,沙武将才,可见一斑。他死后魂魄本应该云散转世投胎,但当朝天子请道家招魂符箓招回,亲自下旨册封为黄栌山山神,继续为南凊看管门户。”

赵析鹿啧啧称奇道:“芝麻大小的弹丸之地,名胜古迹倒也不少。”

李神通抬了抬手,突然问道:“今日还有没有兴趣喝杏花酒?”

赵析鹿默不作声,眼神尴尬。

李神通呵呵笑道:“嘴脸!”

而后李神通在前引路,赵析鹿缓缓跟上。

李神通虽然是江湖剑修中最为不讲道理的存在,剑术通天,平日衣着也基本白袍居多,更是出尘超俗,不过为人亲和,没有怎么摆谱的大架子。青州城内有他本人制定禁飞的规矩,便是一视同仁,他自己也没有御剑飞行或是凌空越舍,从不逾越,于是城内百姓大多愿意与其相谈甚欢,如今徒步走在大街小巷,谁都愿意低头,尊称一声“李城主”,李神通也都温和的笑着一一回应。

李神通突然回头道:“今日需见三人。嗯……准确来说是,一人二鬼。”

赵析鹿诧异道:“除了那即将证道化神的横山河伯和黄栌山山神,还有一人是谁?”

李神通冷笑道:“你赵析鹿不是号称算子无遗嘛?怎么,到我这就算不出来了?”

赵析鹿白眼道:“真当我是天上神仙啊。”

李神通呵呵笑道:“是儒家一位地位很高的圣人。”

赵析鹿心中了然,却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们家门口悬挂的那把剑名叫什么?”

李神通朗爽笑道:“天月!”

——

黄栌山山顶,一个身材消瘦的黝黑少年,还是如昨日般,背着一个等成人身高的背篓晃晃悠悠的向上攀爬,不同于其他环城大山,黄栌山作为上任南凊皇帝陛下钦点的北岳,宫内耗资修建了一条从山脚直驱山顶山神庙的通天大道,陈洛延靠着从小打熬的体魄登顶此山向来不费吹灰之力,即便背篓采满作为生计的药材,依旧不曾影响脚力,只不过今日,他却走的极其缓慢。

原因在陈洛延身后,跟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听他的意思,是来祭拜山顶那位生前扬名苍茫大地的戍边大将军,死后香火鼎盛,被南凊封为北岳继而锦上添花的丘钰辅。

陈洛延一看他便是外来人,想着正好也是上山,不如顺路带上老者一起,免得他人生地不熟的上山走岔了路,天黑都摸不回城内,肯定能把家里人活活急死。不过陈洛延失算一步,昨夜暴雨侵蚀,山中愈发潮湿,加上老者腿脚多年骨寒,就算是平常走路都多有不便,更何况现下是登山的体力活,几乎是每走两步都要停下来捶腿顿足。

眼看将近午时,陈洛延背篓中草药也不过铺了个底,不用说掌柜要求集满一筐,就连过半都是问题。陈洛延大概可以预见,那个满嘴道理却张口闭口真金白银的掌柜,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场景。

老者衣着华丽,满目疮痍,虽然年老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艰难向山顶攀爬,陈洛延不知他为何执着于烧香拜服丘钰辅的神庙,要知道山顶那座山神石像案前,基本每日都是香火鼎盛,大多数游客在虔诚跪拜之后,都会掏出手帕轻轻抹去落在石像身前的灰尘,这反而让陛下派来打扫神庙的太监无所事事。

昨日大雨倾盆一夜,今日依旧并未晴朗,并不像往日络绎不绝的香客现今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二人身上,那是钻骨的森冷,陈洛延倒没什么,幼时多么恶劣的天气,他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同样的山路,同样的背篓,同样的单薄衣衫。

老人却支撑不住的缓缓坐下,再次歇口气,龇牙咧嘴的捶着疼痛不已的双腿,似乎是看出了陈洛延的窘境,不好意思的转头道:“多谢小友引路至此,这里抬头便见山顶,而且上山时并未见分叉路,我虽然年老,但还不是老糊涂,记得来时路。小友先行便是。”

陈洛延摇头道:“我娘亲说过,世间人多多少少谁都会有遇到难处时,如果是举手之劳,能帮则帮,也是一桩善缘,娘亲不识字,可她说过的好多道理,我从来不怀疑。而且学塾的陆先生还说过,君子送佛至西,小人权衡利弊。虽然我不太明白君子和小人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老人哈哈大笑:“善!”

秋冬季节,一场秋雨一场寒,北岳丘钰辅神庙前香客数量锐减,老者跟随陈洛延一路行此,期间不知休憩了多少回,二人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行跪拜之礼后,老人艰难托起身躯,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绕过已经燃尽余灰的香案,将干净到不染纤尘的石像脚边,再次擦拭而过。

老人满脸歉意,打开话匣说了好多话,陈洛延静静聆听,越听越心惊肉跳。

“丘将军,自春秋之战后天下安定,虽说北槐南凊分庭而治互不干涉,不过是夹缝崛起的黄庭起到平衡,三足鼎立,也就是北槐蛮子那些狗娘养的畜生在边境屡屡造次,疆土未减反增,我知道是将军的技压群雄。我自入鱼字营起便想有朝一日可与将军指点江山,后来上了几回战场,做到了百夫长千夫长军中校尉,可惜你被一封圣旨传召回京,从来未能与将军见上一面。这次知道自己大限将近,最后的心愿就是能见见将军,所以瞒着家里人爬上这黄栌山,虽然我知我南凊百姓知恩图报,神庙建造在青州城环山,可向来不少香客,最后为将军做点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走得急没有拿香,将军莫怪,回头让我家那两个不成才的儿子补上…”

老人嘴里嘟嘟囔囔,接下来的一番话,不知是外面窸窣的雨落声掩埋缘故,还是老人本来身体近极限,说话实在有气无力,陈洛延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老人一只手捶着一遇雨天便疼痛不已的双腿,另一只手轻轻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笑意盈盈。很久以后,老人看了看鼎盛的香火,由衷而笑道:“这便好,南凊王朝丘将军,大国守护之神,身消久存。”

老人颤抖着身躯,裹紧湿漉漉的衣襟,与陈洛延招呼一声,冒着渐行渐大的秋雨,顺着来时路,一瘸一拐的缓缓下山。

陈洛延心中微叹,将背篓放置一旁,心诚拜服,双手合十轻轻下跪,双目紧闭的同时,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自佛像鼻孔中窜出,欢快的追上老者,盘桓在其头顶飞快旋转,金光点点撒落,肉眼不可见,老人瘙痒难耐的双腿顿时变得通畅无比,只感觉自如在军营那时般健步如飞。

老者虽然略带疑惑,但习惯了早已不受控制的双腿,并未如何难以置信,依旧走出几步路之后,蓦然浑身一颤,猛地回头朝山顶深深一揖,久久未曾起身。

依旧跪在庙中的少年陈洛延,嘴唇微启,求得是在如今盛世最容易满足的心愿。

岁岁平安。

君见来时路,未见来时苦,雨溢山脚路不停,陡辄蜿蜒山上峰!

————

福禄巷,白衣李神通与白发赵析鹿并肩行入。

学塾陆尚臻早已经等候在门口,见到来人上前恭敬作揖。

今日是学塾每六日便要休息一日的特殊日子,每当此时,陆尚臻便难得的清闲下来,自儒家入驻青州城传道受业,陆尚臻自发要求不设屋舍供以休憩,也不同其他身份显赫之人腰环玉佩,只是简单在学塾包房安顿下来,平日里极少出门,按他的话来讲,儒家夫子不仅从不奢求鲜衣怒马,反而发自内心的抵触,如今大同天下遥不可及,大盗土贼比比皆是,南凊北槐交界几乎是日日狼烟四起,儒家弟子都有尚未完成的使命,万不可贪图享乐,断送先师夫子谆谆教诲。

李神通笑着回礼道:“陆先生,今日你看如何?”

陆尚臻不假思索:“主随客便。”

李神通早便想到陆尚臻为人,也没有客气,只是打趣道:“看来我青州城钟灵毓秀并非外界传神,不然堂堂儒家圣人会在此折损七年光阴?如今更是毫不客气的在青州城做主。既然如此,赵巨子,你来说说看!”

赵析鹿注意到李神通将青州城三字咬的极重,提议道:“边下棋边聊?”

陆尚臻自是无所谓的点头,不过一旁李神通却突然后悔让赵析鹿做主去向,娘的这老小子分明就是报复昨日老子用剑吓唬他的举动!

学塾后面有个院子,从课堂穿过,走向青石板路,没过数米便见一片绿意匆匆的竹林,正中央建起一个四角翼然的凉亭,东北角悬挂着一个风铃,秋风一阵阵略过,激起其乒乒乓乓,呤叮悦耳。

凉亭中陈设简陋,围绕着矮桌,四个麻绳编制的蒲团整齐放置,桌上刻画纵横十九棋道,三人依次跪坐,赵析鹿与陆尚臻坐于对面,自小不通棋局的李神通自然落座在观战区。

猜先之后陆尚臻执黑先行。

相较于陆尚臻的正襟危坐,赵析鹿显得随意许多,一双生满老茧的脚掌,毫不避讳的展露在二人面前,陆尚臻并未在意,极为娴熟的捻起一颗黑子落在左上角星位。

赵析鹿夹起一颗白子,不出所料放在对角星位,这在棋中称为势子,便是古棋座子,进而限制对方先行优势。

接下来双方互换十九手,连旁边昏昏欲睡的李神通,这种一见棋子便头大的门外汉,都看出来赵析鹿始终处于下风,自始至终未能打破陆尚臻执黑的优势。

其实棋局千变万化,随着棋士本身境界眼界的提高,一局对弈下来推演格局被无限放大,当朝十段国手起势时便可演算到中盘乃至收官并非虚谈,这种情况下谁执黑先行便显得尤为重要。

赵析鹿落子大大咧咧,不外乎输赢二字,有时下出一记亮眼棋子,活络整片吞噬数颗黑子,有时便要来上一手臭棋,连李神通都要嗤之以鼻。

陆尚臻下棋便要中规中矩,仿佛偏要争个输赢,向来不兵行险招,哪怕是赵析鹿多次设置破绽,引诱他发起进攻,便可一记神手斩图大龙,陆尚臻从来不冒冒失失。

最后一颗白子落地,赵析鹿最后挖坑给陆尚臻,到了这一步二人心知肚明,这是此战收官所在,陆尚臻接下来的这一子极为重要,甚至奠定决胜的基础。看似九三为乾,生门而出,不过瞬息千变万化,一子便决定了接下来的格局。

陆尚臻没有急于捻子,而是双手按在桌上紧盯着棋盘,犹如老僧坐定,但内心摇摆不定。

横山河引流嶞河,面朝青州城的横山,水势乃自山顶倾斜而下,不过绕道后方,便是可让人人得以咂舌的奇异景象,嶞河分支自下而上,如长蛇一般,往高处奔腾而去。青州城百姓深知横山山峰中途,出现了一个大断层,只有源源不断的河水自山顶飞流直下,落在山腰中央形成世间闻名的横山河,却无人能够探究为何光滑如镜的横山山顶,会有用之不竭的甘甜水渍。

横山河占据横山中腰断层之下平台十之七八,剩余土地皆由草坪树木瓜分殆尽,山顶直驱而下的流水仿佛水龙一般汇入主河,溅起数丈浪花,再由水渠引路往低处流出,行入青州寻常百姓家。

河中央,一具丈余龙卷拔水而出,水花凝聚,一个与常人无异的身影缓缓凝显。

可谓青州城最高的黄栌山,一道直插云霄的金光自神庙而起,无视圣人规则,拖出锋利长线,犹如斩破天际,再向横山飞来。

横山河河伯李枰,黄栌山山神丘钰辅,一齐落在河岸。

李枰浑身金丝屡屡,犹如电走雷蛇,只不过皮肤祛垢,一圈金光游走便是翻起污垢,褪去凡体,正如赵析鹿所说,证道在即。

相较于李枰的春风得意,丘钰辅的涅槃真身便显得尤为凄凉,依旧身着南凊官服,乍一看与寻常官员并无两样,最重要在其心脏位置,一柄刻有密麻符箓的木剑直插进去,透心而过,散发出质朴荒凉的气息,道家修行道行颇深之人才可看出,这柄木剑所篆刻符箓,乃是由八道定身箓和三道凝魂箓作为辅助,刻画在剑身,主要招魂箓是在剑柄,前后相辅相成,稳住丘钰辅逆天而行的身死魂却在人间。

当年丘钰辅肉身被南凊皇帝陛下所赐毒酒毒翻,魂魄便无意识分散为数道游光,缓缓飞往天际,这时道家天师出手,先用早先准备好的符箓稳住破碎魂魄,重新凝聚人形,进而提起那柄费尽心思炼制的木剑,一剑穿心而过,这便是为何丘钰辅一介凡人,死后却由魂魄任意在世间游荡,还接受皇帝敕封为正神,享受百姓供奉敬仰。

李枰不禁多看了一眼插在丘钰辅身体中的木剑,不由得心中诽谤两句南凊皇帝的嘴脸吃相,冷笑道:“南凊皇室还真是惜才啊!”

丘钰辅倒是无所谓道:“丘某当差并非为李家,乃是为我南凊的千万百姓,哪怕生死道消,也尽可能尽自己微薄之力,皇帝陛下请道家招魂箓召回魂魄,实属无奈之举,万一丘某再投胎到北槐,这可谓是陛下的损失。”

李枰无奈道:“愚忠暂且不提,脸皮可堪比城墙了。”

丘钰辅哈哈大笑。

“北槐赶紧往青州城刺上几剑,丘某便可以此作势,破开狗娘养的天地规则,拔出插在老子身体中的符箓剑。”

李枰摇头道:“你急什么。”

李枰抬起手,在横山河中轻轻一抹,青州城学塾后院竹林,三人对弈画面竟毫无保留展现其中,轻笑道:“先谈正事。”

竹林中李神通似有感应,抬头与李枰和丘钰辅对视一眼,随后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两人的逾越举动。陆尚臻嘴角暗暗勾起,并未如何动作,仿佛并不知道两人窥探一事。

镜中赵析鹿陆尚臻双方杀的难舍难分,互换几十手,除了陆尚臻先行之势,再无任何一步稳胜一筹,赵析鹿下棋大开大阖,上一步还在角上星位作势,下一步便要围绕中央天元围空,陆尚臻琢磨不透赵析鹿最重要点,不敢随意进攻,虽然优势在手,但始终打的束手束脚,难受至极,最后以赵析鹿江郎才尽落下一子,陆尚臻摇摆不定为结局。

李枰道:“棋局见人局,赵析鹿看似左右兼顾,各方自顾不暇,实则是处处为营,一点即落便可连线各处,反败为胜。”

丘钰辅问道:“点在哪里?”

李枰道:“青州城。”

丘钰辅正待疑惑,李枰却抬手一挥,镜中时光倒流,停留在赵析鹿最后落子前一刻,一滴肉眼难见的露水,随风而落,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七三,赵析鹿面色一惊,不予多思,迅速捻子放在七三。

这件可谓是赵析鹿出千嫌疑的事情,奇怪之处在于一位剑法卓越,周围剑气流动稍纵便可觉出异样的李神通,一位聚精会神,气机覆体依然浑厚的陆尚臻,仿佛都没有察觉。

李枰双手一抬,一个井口大小的铜镜,缓缓浮出水面,“灵轮镜,上可查天庭纪事,下可出百姓普生,就连地府判官身前身后之事,那也查得。”

丘钰辅点点头,心中了然。

嗯?丘钰辅突然回神,惊讶道:“当年北槐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春秋四雄中西楚亡国据说逃出一位皇子,谁曾想酿就了一位通神剑仙,槐国那位天子曾数次险些遭其毒手,一次微服寻访,赵构已经做到除亲信无人得知的地步,却还是被那位皇子抓准机会,那一次可谓险之又险,只差五步便可取下北槐皇帝的头,幸而墨家锻造的十三剑湖泊,十剑远离京城而至,才堪堪将其逼退,墨家司马田襄功不可没,但也自此让北槐王朝最大的护国底牌彻底暴露在全天下人眼中。我在想,即便墨家上同兼爱,法家变法削权,两者形成悖逆,北槐那位不防恩威并施,将其彻底帮死在北槐王朝,毕竟十三剑湖泊十三剑齐出,谁都不否认可斩一位真正的天上仙人,北槐天子野心虽大,但不可谓不殚精竭虑,赵析鹿久居神农山,出关第一局便决定落子苍茫,变革天下棋局,终归还是嫩了几分,北槐那位定然看透其中隐情,怪就怪在为何还是亲手将赵析鹿推向南凊朝堂?”

李枰道:“春秋时墨子开创墨家,其弟子出世,哪一个不是惊才艳艳之辈?赵析鹿定也不是泛泛平庸的,你不好奇为何同是墨家高足,司马田襄一路平步青云,甚至没有几年便在北槐王朝数百年史书上,添充下浓厚笔墨,反观赵析鹿却在黄庭国处处碰壁,与在神农山与世隔绝并无两样?再者法家广推变法以强国富民,这当然免不了皇家大刀阔斧的改革,对权贵、官吏,甚至是贫民百姓的残暴杀戮,墨家思想命题素来与其形成悖逆,认为是偏激狭隘的举动,又为何司马田襄却三番五次在朝中提及法家陆乣渊,支持大兴变法,让法家主持大局?”

丘钰辅从未想过将这些事情穿起来看,墨家自第四任巨子逝世,族内支持司马田襄与赵析鹿上位的都在五五分成之间。这二人虽处同一家,但各自思想已经出现了些许差池,谁都各执己见,偏偏谁也说服不了谁,在众多人看来,这才是后来墨家一分为二的重要根由。如今李枰忽然作此言论,丘钰辅一下子就不这么敢确定了。

实事也确实如此,自司马田襄在北槐王朝如鱼得水,仕途一道确是几乎没有阻碍,大可说是平步青云,然而越是如此轻而易举,越让司马田襄心头不安,他每每复盘其中,怀疑过曾被自己所救,未曾步入墨家但已经被自己认为自己人的花敦儒,也曾怀疑过北槐朝堂交情颇深之人,甚至一度将目光放在北槐手握天龙身披黄龙那人身上。然而无论他从何处入手,却依旧寻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其实现如今纵观整局,司马田襄在北槐王朝可不费吹灰之力位居要职,深受北槐皇帝器重,甚至法家陆乣渊主持变法强国,十三剑湖泊功成名就,更甚便再往前推,墨家分裂两派互不往来,其实都少不了赵析鹿背后的推波助澜。就像方才赵析鹿对弈落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处处为营,步步为坚,虽说最后恐有神人相助,但也绝不可轻易看扁了赵析鹿。

李枰不紧不慢,缓缓踱步而行,看似随意,但出口成谶,说出了一番可震惊数百学宫中数万学子的言语:“这是阳谋!赵析鹿虽很难把北槐天子作为牵线傀儡,但这场戏的背后,恐怕极大可能,更有一双让人难以察觉的双手,左右天下局势。而这么做的目的,怕是要落款春秋,青州城百家争鸣之决胜局,法家墨家南北对峙…接下来怕是北槐与南凊争霸的局面,至于黄庭国,终会做千年历史的刹那芳华,昙花一现。”

丘钰辅一介武夫,但此刻也明白了其中厉害关系,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盘棋的布局确为广泛,自南凊历两代昏君,明面上看繁荣鼎盛,实则内里腐朽破败,致使现如今南凊皇帝疯狂到简直病态的理政,求贤若渴,恨不得大庇天下寒士,这一点从他打算废除三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毫不畏惧皆能看出。北槐皇帝并吞墨、法两家,一则培育军事,二则治理朝政可称霸天下,不去理会一统苍茫大地,但为青史留名一己私欲将墨家拱手相送,时机大成,北槐南凊这一战水到渠成,即便是赵析鹿入主青州城,赵析鹿落子苍茫大地,齐仙神城头斥剑来,事无巨细,全在整张棋盘中,串在一起来看,此人用天下大势为局,春秋争雄为景,赵析鹿、李神通、司马田襄、陆乣渊、北槐天子等为子,青州城一役乃是收官之战,奠定北槐南凊南北之争的最终格局,这背后,到底是谁?

丘钰辅微微叹息,“北槐王朝外有墨家十三剑,内有法家理政变法,天子不还是人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王朝异性王也罢,沂州别驾也好,一县县令,商贾小贩,平民百姓等等,终归都是过日子啊,一辈子区区几十年,活得舒坦才是真理。我就很羡慕那些家境殷实,撑得起鲜衣怒马花天酒地,说得出生而为人,我来人间折柳枝。羡慕啊!”

李枰会心一笑。

江湖的天很广,可庙堂的水更深。

二人一齐望向灵轮镜,陆尚臻一子落下,黑棋骤然起势,原本压得赵析鹿抬不起头的优势瞬间荡然无存,陆尚臻缓缓投下两颗棋子,称为认输。

——

北槐泸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临河道远离闹市,曾有泸州镖局一时风光。

一位古稀老者缓缓踱步,推开破败的门崁,一路不曾停留直直绕过正厅,往后山而去。一路坎坷,这白须白发老者竟无歇息,甚至也未曾喘息一口,直登山顶。

若是花敦儒在此,定然极为诧异,因为这老者乃是当年泸州镖局客卿,在护送南淮郡主返回凌州时被一剑腰斩的樗里翁。不知为何未曾埋入黄土,却好好的活在世上。

山顶老槐树下堆积着七八个坟头,墓碑清一色刻有爱妻谁谁谁之墓,缓步走上来的樗里翁依次烧着纸钱,嘴中絮絮叨叨说安槐雅言北槐土话,一会又扯南凊雅言青栀土话,还有更为古旧的周朝官话,樗里翁缓缓说着,不知不觉沉暮袭来,老者终于到了最新的坟墓前,大概是刚挖不久,翻新的土壤还留着刺鼻的腥土气息,樗里翁却什么话都没说,将最后的纸钱烧完,起身去了老槐树下一块纵横刻着棋盘的青石板席地就座。

老者从怀中掏出黑白两色棋子,在青石板上摆起棋局,先是执白落子左上角星位,后执黑子点在右下角高目,黑白交替拈子落子,动作极其娴熟,行云流水。

满满黑白交错的棋盘,白棋已对黑棋成包围之势,已是绝杀。

樗里翁苍老的手指夹起一颗黑子,轻笑道:“墨兄,这局棋对弈未终你倒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一人苦思钻研数百年之久幸而破局,白棋看似绝杀,却仍有一处可破黑棋必死的局面,我这一子落下可就打开了局面,你赢不了我也赢不了。我知你百年前就看透了这一步,为何到死都不肯说给我听?我历经数百年之久,轮回十世看枕边人生老病死尚且看破红尘,你区区几十年便可参透?”

樗里翁啧啧称奇,手中黑子轻轻落下,在靠近棋盘的位置散发出耀眼的金芒,熠熠生辉。

天元!瞬间整局棋杀机四伏。

“九曲河水,浊若黄汤,墨兄要将之滤清,岂非徒劳?”

“多年前墨翟溯流而上,寻找河源,亲眼所见的清澈透底!它何以浑浊了?均乃黄土使然。”

“水性自清,清时自清,浊时自浊,与黄土何干?”

“是清是浊,有干无干,翁兄还是看棋吧。”

“知不可为而为之者,墨兄也!”

“知可为之而不为之者,翁兄也!”

樗里翁想起当年两个老家伙手中棋较量时,仍未空闲下来的嘴,不由得一声嗤笑,而后丢弃捏在手中的棋子,猛然起身震起鼓袖咧咧作响,白发白须缓缓收缩,苍老脸颊的褶皱平舒消失不见,转眼变成一个弱冠的俊逸少年。

脚尖轻轻点地,身形拔高化为一道白芒直直掠上云霄,少年一挥袖袍,光阴停滞不前,整座苍茫大地上无数陡折河流,逐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伸扯直,阡陌交合而成纵横十九棋道,形成一张遍布天下的庞大棋盘,山川变幻成为一个个黑白棋子屹立棋盘中,稳如磐石。苍茫大地阡陌纵横,井田分布,棋中人如蚁。

樗里翁缓缓低头,俯瞰天下。

天下按照他的布局规矩行走。

从不逾越!

北槐于北化成让人望而生畏的天龙吞吐云烟,金刚怒目。南凊于南金光照耀,一只猛虎若隐若现,大有吞噬龙王的气势。

少年轻轻一笑,洞穿光阴的梵音轻启。

“大成天下,棋局繁琐,这盘春秋大局,你我终要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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