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乌镇“李子柒”
“李子柒”式的生活开始了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30多年,眼睛里每天都是一座比一座高的楼宇,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商业区,要么只看到密集排队的车流,要么满眼全是来往穿梭的脚后跟。尽管热闹,但人们匆忙而紧张的脚步,麻木、冷漠、孤独的脸,灯火通明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繁华街道,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客套与寒暄,令人唏嘘。
我和所有公务员一样,日常四次打卡签到、一日三餐,周而复始。作为一名人民警察,需要时刻守护在老百姓身边。因此,人们为我们还送来了另外一个称呼——“蓝狗”。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个骂人的词儿,但我不这么理解。“蓝”指我们身上的藏蓝色警服,那是我们富有理想而特有的颜色,而“狗”则代表忠实于百姓的伙伴,忠诚守护万家安宁的警察。尽管,我以“蓝狗”自豪,但还是被工作的繁忙、生活的艰辛、喉部的疾病缠扰得身心疲惫。直到2014年6月2日,我接了单位人事处电话起,这一切都变了。
单位派我和同事马晓惠、党琴三人组成第一批驻村工作队去佳县乌镇刘家峁村、张家沟村参与精准扶贫工作,最少两年。一听说要去农村,我的心就飞了起来。对于一个从没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来说,那里就是天堂,别说两年,就是再长时间我也乐意。我所向往的“李子柒”式田园生活就要开启了。
结束了榆林市组织的驻村联户专业培训后,我和同事就去贫困村开始入户走访。农民朋友热情好客,刚合上电话,老远就看见几个人在路口迎接我们了。因为有一段土路导航不显示,村书记、村主任担心我们找不到路,车进不了村,得步行。我倒巴不得双脚踩在泥土上,幻想着脱掉鞋子满山跑的模样儿,竟窃喜着。两个村的书记、村主任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才与我们逐一握手。他们的手正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粗糙而皴裂的皮肤传递着岁月的宽厚与温度。引导我们把车子停好后,步行领我们熟悉村组路段。农村人比城市人更懂得守规矩,哪怕是停辆自行车都要为行人和农用三轮车让道。农村比城市空地是多一些,但自然村组道路开通量少且道窄,净是些羊肠小道,仅是停车我们就花了不少时间。
参观完庄稼地,村书记、村主任带我们走访了几家农户。老乡们早就洗好了黄瓜、西红柿,水滴落在筛子下面的塑料桌布上,掉了皮的搪瓷碗里盛了瓜子和花生,没有人动过,仿佛筛子上都写着“欢迎”二字。窑洞里除去仅有的那台旧电视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电器,就几只纸箱子蹲在地上。墙角瓮里水是满的,石柜的粮是足的,老乡们的衣服虽旧了点,但蛮干净的。“我们的手老干农活,脏,你们自个儿抓着吃昂(啊)! ”农户大姐头发梳得溜光,只是衣服扣子在忙乱中扣错粒,衣襟斜了。一旁的男主人端直地站在纸箱跟前,整理纸箱上放着的馒头招呼大家尝尝。大姐腼腆地看着我们,左手端盆、右手端碗,把坚果和黄瓜捧到我们跟前。
我被他们的淳朴所触动。他们把长得好看的黄瓜、西红柿、小苹果摆出来,弯曲的黄瓜和裂了缝的西红柿都堆在用报纸盖着的小筐里。尽管我最喜欢生吃西红柿,可那一刻我却有些舍不得了,抓了一把南瓜子分给同事,一起嗑了起来。出门前,大姐往兜里给我塞南瓜子,边塞边说,看你爱吃,多带点,想吃了就再来啊!从她欣喜的眼神中,我读出了满足。我没有拒绝,也许她喜欢这样的表达,揣在兜里的是情意。我和同事心里嘀咕:蓝天白云,山川秀美,庄稼长势喜人,村民家里整洁干净,这是贫困村吗?这是贫困户吗?
刘家峁村原貌
我的第一间宿舍
枣树上开着的小碎花被风吹落几朵飘落在我的发丝上,连风都是馨香的。乡镇干部看我和同事又跑到玉米地里拍照留念,笑着说,以后大把时间给你们拍,村里好多风景等你们去看呢!往常从早到晚的8小时工作时间过得慢,但在村里的一天时间过得老快了。我低头思谋着该如何与两村的干部们商讨扶贫工作。我说:“张书记、刘书记,我看咱村里整体情况不错,村民们‘两不愁、三保障’基本靠谱。那段进村土路,我们想办法申请专项资金,咱先修路。你们熟悉村情,当下急需解决的,有劳几位先列个计划,回头汇报完领导,我们再认真调研,咱们明儿就撸袖子干吧!”在场的村委班子四个人,面面相觑。我突然觉察到了异样,这感觉叫难以言表。张家沟的书记刚准备开口,村主任就拽了他的衣角。刘家峁村的刘书记心直口快:“今天带你们看的几户是昂米(方言,指我们)两村最好的人家,仅有的几户,其他的不敢让你们看,怕你们看了再也不想来了……”另外一位干部嘴里嘟囔着:“何况还是几个女人,能做个甚?”
农村人过日子要踏实,城里人过日子要浪漫。陕北人把过日子也称“过光景”。我喜欢“光景”这两个字,“光”代表光明、光阴,“景”就是经历、景致,甚好。
我时常感恩驻村生活给予我的馈赠。让我走向成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榆林公安的警营中度过的,而其中最近的这六年是在贫困却美丽的山村里度过的。当我看到贫困村村容村貌的改观,村民精神面貌的转变,才明白内心强大意味着什么。村里的天是湛蓝的,地是暖和的,雨是柔的,风是清的,人是不绕弯、纯粹而又简单的,黑白是非皆是分明的。村民摘了大南瓜、挖了新土豆、掰了鲜玉米送来,饱含的是善良和真挚。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深爱着这片贫瘠苍凉的土地?答案终于在疫情肆虐的庚子年春居家隔离的这些天里找到了。
它是当初穿梭在城市的高跟鞋与农村的平底鞋的转变,是即使平日里也需要戴口罩防护与农村大口呼吸负氧离子空间的置换,是城里的水果冰激凌和村里西红柿撒白糖的替代,异乡的一切都无时无刻地唤醒我。就连天上的云和星,地上的牛和羊,也与人有一样的灵魂和感情。与万物随时对话,感知它们的心情时,原来时间也是可以凝滞的。这是一场令我心灵触动的工作经历,也是一场丰盈内心的生活洗礼!扶贫,也扶了我自己。
然而,回忆再美,所有的悲喜也终将被时间风干。于坚老师说过:“如果不写,才是灾难,这意味着忘记。”我想把这些过往和变迁、这份特殊的遇见和经历用图文记录下来,自知力不从心,但作为榆林市公安局脱贫攻坚驻村帮扶工作队从2014年开始到即将收官的2020年一直工作在第一线的老队员,我情愿把这些简字陋文“羞”在眼前,为那些奋斗在脱贫攻坚战线上的平凡人记录一段往事,为这些普通村民书写一段历史。我从2014年6月开始,把这些细碎、温暖的小故事整理、记录下来。哪怕有一个人在看,哪怕有一个人能懂,我也心满意足,抱拳感恩。
农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天堂。进村入驻正式开展工作后,首先挑衅我的是从荒郊野外赶来各显神通的蚊蝇蛾蝎大侠们。上午,在漫山遍野的绿草野花中,我张大嘴巴呼吸,仿佛时间已停止。午饭时,苍蝇早早在门帘上黑压压排成一片,让原本垂涎农家饭的我没了胃口。夏日的正午实在
手工酸汤饸饹,是刘家峁村村民待客必吃
村组路尘土飞扬,扬起的还有信心
我到刘家峁村的第一个帮扶项目——打坝工程难熬,入户走访,半路上衣服就湿透了。那太阳真是能把地上的鸡蛋烤熟,嗓子也跟着冒烟。终于明白为什么地里干活的农民戴着草帽还被晒成高原红。等我回到窑洞,凉帽摘了,发现脸上只留下眼镜框的印子,什么高级防晒霜在这里都不顶用。但这不是最惨的。
夜里窗外见光就扑腾的飞蛾是我更不能忍受的。我想关掉窑洞的灯,但农村的夜晚静得可怕,蚊蝇嗡嗡的声音更令人厌恶至极,胆小的我恨不得逮住就把它拍死。苍蝇拍是我每天清洗、消毒次数最多的小伙伴。我蜷缩在床的一角想闭着眼睡觉,可是村委会的这排窑洞不知道怎么搞的,窑壁上全是水珠子。白天晾晒后的被子余留着一丝阳光的味道,可它打不过潮湿,被褥一会儿就湿了。但这也不是最惨的。
有一天早晨起床后,我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只“毒虫”。没敢去打,因为我不确定它是死是活,万一苍蝇拍一拍子下去,毒液出来怎么办?我把它轻轻从床单上拨到地上,赶紧叫来外面施工的工人。他们到我的房间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平日不苟言笑的保田大哥扑哧一笑说:“嗨,这是能换钱的蝎子啊,你嫑怕,我来!”说着,他居然没有用任何“武器”直接用手将蝎子的头部一捏,把尾毒钩子一掐就算完事了。一群人笑我城里娃娃没见过蝎子。是的,我是真没有见过,小时候听外婆说过,蝎子蜇人比马蜂疼。但这依然不是最惨的。
我在院里扫地,一条绿蛇从第一孔窑里向我爬来。我撂开手中的扫把,拼了命似的向里院的厨房跑去,嘴里喊着妈,吼着:“抓蛇了!”还真是的,人在最害怕、最开心的时候,第一声喊出的就是“妈呀”。厨房里帮灶的锦春书记听到,忙拾起立在窑门口的锄头,向蛇砸了过去。村主任希东也跑出来了,拿起砖头扔向又往墙边跑的蛇,我真是吓坏了,手抖脸紧,待在厨房的我,忘记了热。白天外面太阳烤,晚上窑内湿气重,一冷一热,一干一湿,没待两周我就病倒了。回到榆林,老公带我去医院检查,得了支气管肺炎。嗓子又疼又哑,说不出话来。
噤声治疗期间女儿送我的口哨
是的,村民真是说中了,“几个女的,能做个甚”?
村里人不怕冰灾,没畏过“非典”,更不惧地震。崩塌和洪灾是村民每年心口上随时会戳来的箭。调研中我们得知,刘家峁村1966年修成的寺圪堵大坝和1971年牛峁沟人工修建的淤泥坝,每年夏天洪水下泄,坝体受损。寺圪堵大坝虽然于2013年维修过一次,但加固坝梁排洪后,排洪道又被大雨冲毁,次年又会被冲塌,都处于危险状态。张家沟村红地沟至枣良墕人行出路,下雨后,村民根本无法出行,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则急需硬化。
屋漏偏逢连阴雨。2014年8月3日这天,我被确诊“声带白斑”。我以为就是个普通病,直到几位大夫问及我什么职业,安慰我不要有心理负担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走出医院,我用手机百度了“声带白斑”。原来,医生只说了医学名,没有告诉我它的俗名是“癌前病变”……医生的建议是,服药和雾化同时治疗,一月两次喉镜检查,第一疗程为三个月。最要命的是:三个月完全噤声。完全噤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声带不能有任何振动,避免因感冒咳嗽而振动声带,杜绝发声发音。
从儿童到成年,我患过淋巴结核、败血症、心肌炎、阑尾炎等,输过血,也被抢救过。我很庆幸自己遇见了我的父母,他们早已为我种下了坚强的种子,不碍事,都扛过来了。所以,这一次的磨难我当作是人生的经历,也都会扛过来的。
扶贫村的项目建设申请已经提交了。我给村书记发信息告知。女儿放学回来舔舔嘴唇,抿着嘴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口哨。她说,做好饭就不用从厨房跑到书房拍肩膀喊她吃饭了。人的微笑,人的眼泪,都是人的权利。我低着头,轻抚着口哨看了许久。我知道,绿色是她特意选的。口哨我至今还留着。
电话响了几声挂掉了,是村书记打来的,他是提醒我看手机的。他发来信息,说村里又发洪水了,问我款项什么时候能下来,村民们又开始筹钱维修了。听说后天还有雨,这可怎么办?我能想象他们无助的脸,尽管我的治疗很痛苦,可他们的疾苦更令我痛苦。
我是那么渴望自己快快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