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
石钟山
1964年生于吉林,现为武警总部政治部专业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发表长篇小说《白雪家园》、《飞越盲区》、《军歌嘹亮》《大院子女》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四部,共计500余万字,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奖。根据石钟山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军歌嘹亮》、《幸福像花儿一样》等,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征服广大观众。
一
王副厅长晚六点准时走出了办公室。今天机关没有什么应酬,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正点下班。在六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呼了自己的司机小衣,告诉小衣自己今天将准时下班。王副厅长走出机关办公楼时,他的那辆黑色“奥迪”还没有来,他习惯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这时他发现已经是六点五分了。他习惯地向停车场方向望了一眼,看见一辆“奥迪”正缓缓驶来,到了近前,他才看清不是自己的车,是张厅长的车。张厅长的司机小梁摇下车窗冲王副厅长点了点头,这时,张厅长出现在王副厅长身旁,张厅长就说,怎么,老王你的车还没有来?
王副厅长忙说:不着急,我再等一等。
张厅长这时已走到车旁,司机小粱早巳下车为张厅长打开了车门,等张厅长坐进去后,用力适度地把车门关上了。
张厅长的车不急不慢地从王副厅长眼前驶了出去。
王副厅长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他有些焦灼,在台阶上走了几步,向停车场方向望了望,那里只剩下一辆车了,王副厅长知道,那辆车就是他的。可那辆车千呼万唤,却不见小衣把车开过来。王副厅长当副厅长已三年有余了。司机小衣自然也就是他的专车司机了。以前,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走出来,小衣总是及时地把那辆“奥迪”开到他的面前,然后走下车,拉开车门,直到他舒服地坐好,小衣才把车门关上。小衣今天迟到了,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王副厅长有些不适应,站在机关门口的台阶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又看了一次表,这时距他离开办公室已经二十分钟了。王副厅长有些不耐烦了,他最后朝停车场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气汹汹地走出机关,走过一条马路,挥手拦了一辆“的士”,他上车时用了很大的劲把车门关上。出租车司机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说出了家的位置,便一言不发了,他把头靠在坐椅上,闭上了眼睛。
昨天,机关组织处就把他的退休申请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虽然他距退休还有几个月时间,但机关的工作程序一直是走在了时间的前面。尤其是干部工作,历来都是如此,不论是晋升还是退休,机关的处以上干部,总要经组织部门这么提前地走上一遍,谁都知道,不管走不走一遍,该升就升,该退就退,但机关就这个程序。
以前王副厅长对这一程序早就司空见惯了,觉得没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当轮到他自己时,他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有一丝失落,又有一点别扭,总之心里有些堵得慌。那份感觉有点像人活着来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面对死亡一样,当死亡离自己还远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管怎么活,总是有滋有味的;当死亡真正走近时,人才感受到了那份恐惧。
当王副厅长坐进出租车里,而不是自己那辆熟悉的“奥迪”时,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要退休了。也是在这时,他对司机小衣第一次有了一种厌恶感。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小衣给自己开了将近四年的车,对他的习性了如指掌。只要他一坐上车,小衣总是及时地放起音乐,小衣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歌曲,每次有“业余活动”时,在有“卡拉OK”的场合里,王副厅长总要唱几首自己喜欢的歌,小衣总是不失时机地更换录音带。当然,都是王副厅长最爱听的。有时,王副厅长在车里会接到电话,有时也打出电话,小衣总是能很好地掌握背景音乐的声音,不太吵,也不会冷清,总能恰到好处,当然也不排除私人性比较强的一些电话,小衣这时似乎就没了耳朵,只剩下一张表情专注的脸,十二分专注地开车。王副厅长有什么事似乎也不回避小衣,他习惯在车里给柳琴打一个电话,白天在办公室忙一天了,晚上在回家的途中和柳琴讲上几句温存的话,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时就在电话里约好了两人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柳琴是文化厅下属一家影院的经理,她和王副厅长的关系,机关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原来柳琴在机关时,两人的关系就有些说不清楚,后来,柳琴到了一家影院当上了副经理,后来又当上了经理,两人似乎就不太避讳什么了。成了不是公开的公开秘密。
今天,王副厅长坐在出租车里,无论如何已没有了和柳琴通话的情绪了。出租车离他住的楼还有一段距离时,他便让出租车停下了。他还不适应让人们看到他坐出租车下班的那种眼神。
当王副厅长下了出租车之后,王副厅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显示的电话号码,知道是司机小衣打来的。他不知道小衣今天是什么原因没准时送他下班,不管怎么样,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不理睬小衣的电话,任凭小衣的电话不屈不挠地响下去,最后他索性把电话关机了。
司机小衣今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下午的时候,车队司机好几个人都没有出车,聚在一起没什么事可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张厅长的司机小梁就说:“咱搓几圈麻吧。”一经小梁提出,便得到了大家积极的响应。机关上班时间不允许打麻将的。司机们自己有一间办公室,除厅领导有专职司机外,其他司机都是临时性任务,有时一天也在办公室坐不了几分钟,有时闲着一天也没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经常关起门来打几圈麻将。司机玩麻将时,大都有厅长副厅长的司机参加,这时他们玩得才放心,就是被办公室的领导撞见,一般也不会挨太严厉的批评,顶多说上一句:下不为例。然后就嘻嘻哈哈地散场了。在车队司机的地位中,厅长司机小梁的地位最高,然后依次是刘副厅长的司机小诸,王副厅长的司机小衣……他们约定俗成地把小梁叫一把手,小诸是二把手,小衣是三把手……一把手小梁提出搓几圈麻将,小衣就问:带不带彩?小梁说:当然带彩,不带彩还玩什么劲儿?几圈下来,小衣手气不好,一局也没开和,白白地拿出去几十元。眼见着就到了下班时间,小梁就说:还玩么?小梁今天手气好,这时他的兜里已有了些进项,小衣这时有些输红了眼,刚抓完一把牌,觉得这回开的面很大,他要打一个翻身仗,便要继续玩下去。小梁这时退了出去,拉过一个看热闹的司机顶了自己的缺,他准时把车停在了办公楼前。王副厅长呼小衣时,小衣正在关键时刻,有人就说,三把手都呼你了,你还不去?
小衣紧张得呼吸都深一口重一口的了,眼看着自己就开和了,说什么这时也不能走。可一直等了半天,自己要碰的那张五条一直没出现,眼睁睁见下家和了。大家就说: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输红了眼的小衣就说:再来一把。有人就说:你不怕王副厅长找你麻烦?小衣这时热血撞头,没深没浅地说:找啥麻烦,他再过几个月就退了,我还怕他?众司机们就笑笑,认为小衣说得在理儿,便继续玩下去。直到小衣和了一把,他才慌慌地推了眼前的牌,打了王副厅长的手机,他想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见王副厅长关了手机,他才知道,王副厅长是真的生气了。他也摔了电话,心想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白白输了几十元钱。然后气冲冲地出门,开着车回家了。
二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里,老干部处的处长李玉田见到了王副厅长。他一如既往地很热情地和王副厅长打了招呼,王副厅长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很难看地动了动自己的嘴角,算是打过招呼了。王副厅长的气仍没消,今天早晨,司机小衣按时地把车开到了他家楼下,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任凭小衣怎么解释昨天的事情,他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小衣不再说什么了。王副厅长就望着小衣的后脑勺想:真是狗眼看人低呀!
老干部处长李玉田走进办公室时,心情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是却有些乱。他一时对自己的心情竟理不出个头绪。王副厅长就要退休了,这他早知道,他们下面的处长,对别的不敏感,对几个副厅长的年龄却了如指掌,哪位副厅长何年何月何日生,比记自己家人的生日都清楚。退下一个副厅长,对这些处长来说就是个机会。他们都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王副厅长要退了,按说对李玉田来说是个好事。老干部处就归王副厅长直接管理,况且,几年前的王副厅长就是老干部处长,老干部处有着培养人材的光荣传统。还有一点那就是,李玉田这个处长是王副厅长一手栽培起来的。换句话就是,李玉田是王副厅长的人。在这之前,王副厅长曾对李玉田说过:我退了,你是接我位置的第一人选。李玉田就满脸笑容地说:谢谢王厅长的栽培。私下里,他从来不称王为副厅长,而称厅长。
李玉田也知道自己是王副厅长的人,也知道王副厅长会为让他接班而想一些办法。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他心里有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究竟能不能接上王副厅长的班而感到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不是王副厅长帮不帮忙的事,而是王副厅长此时此地,他说话的分量究竟还有多重。这一点不能不让李玉田感到怀疑和担心。
在机关这么多年了,李玉田对这些很熟悉,也很有体会。在这之前,李玉田曾是老厅长的司机。在机关流行一句俗话:领导的司机半个儿。可以想象,司机和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老厅长在当副厅长时,李玉田就是司机。这么多年了,鞍前马后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亲情。就在老厅长如日中天时,李玉田被保送到省委党校初级班去学习了一年,结业以后,李玉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干部处的一名干部。这在早些年前,这种转干方式很普遍,也很通俗。那时,王副厅长是老干部处的副处长,后来又是处长。王副厅长自然也是老厅长的人。那时王副厅长过年过节的总往老厅长家跑,当时做为司机的李玉田大部分时间也是常在老厅长家里,随时领受任务。王副厅长自然明白李玉田在老厅长家里的地位,因此他和李玉田两人关系很随便也很亲密。有时王副厅长在老厅长家呆晚了,李玉田就用厅长的车送王副厅长。一来二去的两人关系就非同一般。后来老厅长又把李玉田安排在王副厅长手下,两人都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王副厅长当上处长时,李玉田就当上了副处长,那时的老厅长还没退,后来王副厅长就当上了副厅长,很自然地,李玉田就当上了处长。不久,老厅长就退了,从那以后,李玉田一心一意地傍起了王副厅长这棵大树。身为司机出身的李玉田深深地体会到跟对人的重要性。他一路这么跟了过来,从一个司机成长为处级干部,他的身上洒满了多少恩泽的阳光呵。
李玉田知道,再有几个月王副厅长就要退了。在竞争王副厅长的位置的处长当中,李玉田清楚自己并没有多少优势。这时候,谁能帮忙很是关键。李玉田还知道,现在的王副厅长不比老厅长当年。老厅长在文化厅干了一辈子,从科员一路干到厅长的位置上,机关所有的副厅长和处长,差不多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就是在老厅长退休前一天,他仍可以做到说一不二。可王副厅长却没有这样的魄力。李玉田还不知道司机小衣昨天晚上那出戏,要是知道了,他会更加为王副厅长感到悲哀。也就是说,王副厅长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能保他李玉田么?
现在说话算数的只有张厅长,别说物色一位副厅长的候选人,就是提拔一个副处长,张厅长要是不点头,也不会算数。李玉田知道张厅长的重要性,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办法把自己和张厅长的关系搞得亲近一些,可不知为什么,张厅长对自己总是不冷不热的。此时的业务处室都归副厅长们管,因此,李玉田没有更多的机会和张厅长打交道。那时,王副厅长离退休还有一段时日,李玉田也没有太过多地想些别的,只一心一意地听王副厅长的话。
直到这时,李玉田才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要想接王副厅长的班,没有张厅长的帮忙,那他只是白日做梦。他知道,机关有几个处长都和张厅长关系比较铁,比如办公室的马主任,计财处的徐处长等等。当初王副厅长允诺让自己接他的班,现在看起来只能算是一个顺水人情。
其实李玉田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想法,只不过还没感到那么紧迫。今天一上班,他在电梯里碰上了王副厅长,他脑子里便打了个闪。于是他的心情便又急又乱起来。在这种情急之中,他又想到了老厅长,也只有老厅长在这最后时刻还能帮他一回。想到这儿,他的眼前又现出一缕光明。张厅长可以说也是老厅长一手栽培起来的,张厅长对老厅长仍很尊重,年呀节呀的,不论张厅长有多么忙,总会抽时间到老厅长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当然,张厅长也到其他老干部家看一看,但那只是顺便,他去老厅长家才是真心实意的。也许在这时老厅长说句话会改变他眼前的处境。想到这儿,李玉田感到浑身上下有些热了。他盼着早点下班,有了这些想法,他的心思就飞了。他手头的一份文件,他一连看了几遍也没明白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处里的关灵嗲声嗲气地进进出出他的办公室好几次,他也没有留意。他只恍惚地看到关灵那两片紧绷绷的屁股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此时,他一点那样的心情也没有。
终于挨到了下班时间,吃过晚饭,他便直奔老厅长家而去,老厅长的家对李玉田来说可谓熟门熟路了。当他按响老厅长家门铃时,莫名的,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数年前给老厅长当司机时的那份感觉。
新闻联播已过,老厅长正在客厅里练习书法。对李玉田突然的造访,老厅长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惊讶。
李玉田是老干部处的处长,平时就和他们这些老干部打交道,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少。不论是机关组织的一些老干部活动,还是年呀节呀的到老干部家拜访,可那种见面,和此时的见面有着许多的不同。自从老厅长退休,李玉田一直在有意回避着老厅长。他在老厅长面前,总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有种说不清的滋味。老厅长不呼他的名字,更不叫他的职务,而是一直沿袭着他当司机时的称谓——小李子。老厅长在职时,这么称呼他,他感到亲切,在别人面前他能觉察到其他人对他的羡慕和妒嫉。因此,那时老厅长称他为小李子,是他的一种资本、荣誉。可自从老厅长退休后,老厅长再这么叫他时,他却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让他反感。因此,他尽量少和老厅长接触。机关给老干部搞的一些福利,李玉田总会照顾一下老厅长,比如说发点大米、水果什么的,李玉田总要特别关照一下老厅长,多给一些。送这些东西时,都不是他一个人,有时他和关灵去,把东西放下,不说什么,老厅长也心照不宣,也不说什么。等晚上时,他会给老厅长挂一个电话,问上一句:老厅长,大米还行吧?老厅长在电话那端就说:谢谢你呀,小李子。这份感觉,让他能在老厅长面前有种优越感。他更愿意用这种方式和老厅长打交道。
今天晚上两人这种见面方式还很少见,老厅长自然把笔墨推到了一旁,拉出一副要深谈的架势。李玉田不想转弯抹角,有戏没戏他只想有一句痛快话。他就先说了王副厅长快退休的事,又说了机关几个处长都在竞争副厅长的事,再说到自己和张厅长目前的关系。老厅长便什么都明白了,老厅长没有说话,而是把双手交叉在自己的腹前,头靠在沙发上,他在闭目想着什么。李玉田就那么满怀期待地望着老厅长。半晌,又是半晌,老厅长睁开眼睛感叹一声:现在的人啊!
老厅长似乎并没有把话说破,慢慢站起来,背着双手在李玉田面前踱了几趟,然后才说:我对小张也算有恩之人,要是没有我当年向省委有关领导力荐,小张也不会当厅长,那时想争这个厅长位置的人不下十几个。
老厅长说到这儿瞅着李玉田说:小张现在还能听我的话吗?
李玉田望着老厅长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厅长就笑一笑,又说:你觉得我说话还能管用,我就试一试。停了停又温和地说:小李子,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
李玉田从老厅长家走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心也凉了半截。其实他早就应该明白这次来老厅长家的结果,但他还是想把路走到底,否则他会更感到不安。此时,他更像一个溺水者,见到一片草叶也要抓上一把。
三
文化厅的老干部处与其他处室比起来,并不怎么重要,老干部处自然是和那些老干部们打交道。这些人大都是在机关里工作大半辈子了,有的没担任过职务,在退休前也大都弄个正处级调研员或副处待遇什么的,最差的也搞一个正科待遇。以前老干部处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因为那时文化厅还很清贫,单位一清贫,自然也就很冷清。除了每月给老干部们发一发退休金外,要么就是年、节的发点有限的副食品。还有一些老干部们的生老病死,这都有较为详尽的规定,也费不了老干部处多大事。那时的老干部处显得无所事事。现在的情况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些年文化厅下属一些文化单位,纷纷下海,原来的影院改成了多功能娱乐场所,什么歌厅,茶室呀,很火爆。水涨船高,机关的福利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机关生活富裕了,领导们就想起了那些退休的干部们,因为自己迟早也是要退休的,今天退休的老干部们的待遇好了,明天自己退休时条件也不会差。因此,不管机关在老干部身上投入多少,一般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这几年老干部处的工作就显得很忙碌,先是在机关的大楼里建起了老干部活动站,什么桥牌室、阅览室、健身房都相应建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机关三天两头发一些吃的用的,自然也少不了老干部那一份,除了这些,隔些日子老干部处会组织老干部们开展一些活动,例如,登山,郊游,偶尔也去外地的名胜一番。有了这些,老干部们就感到很幸福,在老干部们的眼里,老干部处是很重要的。
老干部处比较经常的活动是组织召开追悼大会,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干部处就会在一楼的电梯口张贴出白纸黑字的“讣告”。
过世的老同志,有熟悉的人,便相互议论一番,有人说:这人不错。另一个人就说:就是,可惜了。不咸不淡地说着,电梯就来了,上了电梯后,便忘了刚才的话茬,该干啥就干啥了。机关里的一些青年人,压根就不认识这些老同志,这件事在他们的心里水波不兴。
追悼大会自然没人主动要去,老干部处就觉得很对不住死者的家属、亲人。在文化厅干了一辈子了,临去了,也没有人送一送,因此,家属就比较有意见。李玉田把这种意见对王副厅长汇报过,王副厅长觉得也是个事,后来他就让李玉田起草了个文件,以局里的名义下发给机关的各处室,文件中要求,每个处室都要派代表去参加。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了很大的改观,老干部处在死者家属面前就觉得很有面子。
现在该说一说老干部处了,老干部处共有四人,两男两女。除处长李玉田外,还有原副处长苏群。苏群几年前就是副处长了,后来身体就有了毛病,在医院里三查两查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按医生的诊断,他最多只能活一年,可一年过去了,他仍顽强地活着。他被查出肝癌后,自己主动提出不当这个副处长了,他三天两头要去医院看病,没多少心思顾及工作上的事。领导们很是体谅苏群的难处,就免了他副处长的职务,改为副处级调研员。苏群辞了副处长以后,老干部处副处长的位置一直空着。于是就有很多人惦记着这个位置。
离这个位置最近的人应该算关灵这个女人了。她不仅是老干部处的人,而且在正科的位置上已干满了三年了。她觉得只要时机成熟,副处长的位子肯定是她的。于是,她就全心全意地为这一目标努力着。到现在她仍没能得到那个位置,她认为主要是处长李玉田没有真心实意地向领导举荐她。她知道,李玉田和王副厅长是一条线上的人,只要李玉田说一句话,认为她可以胜任副处长的工作,王副厅长就一定会在厅党组会上讨论。任命一个副处级干部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有一个厅级干部保举,别人就不会说啥。况且,她方方面面的条件都具备了,只要有领导认真地提出她的问题,那就啥都没啥了。
关灵现在还吃不透李玉田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只要她自己在工作中能努力做到的,她都努力着去做了。
关灵从一参加工作便来到了文化厅机关,机关里的一些事,说不上悟透了,但也悟透了七八分。柳琴原来就是老干部处的一般科员,只因后来和现在的王副厅长好上了,先是当上了副处长,后来又去了一家影院当上了经理。现在影院改造后,经营得很火爆,歌厅、桑拿什么的应有尽有。关灵知道,要是没有王副厅长,就不会有今天的柳琴。关灵因此得出个结论,在机关要是没有个靠山,想进步是很不容易的。她苦恼自己没有哪位领导当她的靠山,她长得不漂亮,这一点她有自知之明,但也说不上丑。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她也知道自己的优点是什么,她的胸和臀部都很丰满,这是在一次活动中,一个男人约她跳舞时告诉她的。那个男人的原话是:你的三围很够劲,很性感。从那以后,不管什么季节,她都爱穿比较紧身的衣服和裤子。机关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曲线毕露的关灵在挺胸收腹地走路,走在楼道里,仿佛是走在时装表演的T字台上。关灵那份感觉是空前绝后的。不知为什么,她这么煞费苦心地经营自己,至今仍没找到靠山,这使她困惑和痛苦。
直到处里又分来一个大学毕业生小魏,关灵似乎才有所醒悟。
新来的大学生小魏是学舞蹈的,毕业以后在群众艺术馆当了几年辅导老师,后来就调到了机关。小魏的确很漂亮,长腿、长臂,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小魏不仅有这些优点,而且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二岁。
小魏刚来机关那阵子,老干部处确实热闹了一阵子。机关不少男人,不论岁数大小都爱到老干部处坐一坐,他们说着天高云淡的话,眼睛却不时地去瞥小魏。小魏对这一切,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她从不正眼瞧这些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时间长了,这些男人也觉得没趣,便很少再来了。
自从小魏来到老干部处之后,李玉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多了起来,经常对小魏嘘寒问暖的。处里有一些大事小情也愿意和小魏切磋,有许多事,李玉田自己不拿主张,而是微笑着从自己的里间办公室走出来,踱到小魏面前,笑眯眯地问:小魏你看这么办好不好?小魏似乎很不领情地说:你是处长,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李玉田不知没趣,他仍那么笑着,下次他仍这样征求小魏的意见。时间一长,关灵就看出了这种苗头,她为自己的努力没有收到成效而悲哀了一阵子。从那以后,她和小魏的关系就微妙起来,老干部处也微妙起来。
四
关灵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文凭,在这点上,她处处显得比别人矮了半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她便来到机关办公室当上了打字员。那时电脑还不普及,打字室只有两台“四通”打印机。关灵来机关那一年刚满二十岁,人虽说不漂亮,但二十岁的年龄的确很年轻。那时,厅里的一些重要文件都得到打字室里来打。因此,办公室老主任对打字室就很重视。这些重要文件包括厅长们出席上级会议的讲话,也有文化厅要报告给省委的材料。这些东西都马虎不得。办公室老主任吃机关这碗饭差不多大半辈子了,他知道这些文件的重要性。
打字经常加班,主任以示重视,他也陪着加班。有时经常加班到过了吃晚饭时间,主任感到过意不去,便买一些快餐什么的送给加班的关灵,当然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那时社会上刚刚流行跳舞,大小舞厅也如雨后春笋般的在大街小巷里涌现出来。年过半百的办公室主任也迷上了跳舞,在家里或办公室里经常搂一把椅子练习快三或慢四。主任陪关灵加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她当自己的舞伴,那时大小歌厅差不多都要自己带舞伴。主任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关灵的热烈响应。一是关灵刚走向社会,对新生事物充满了梦幻般的好奇;还有就是,办公室主任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以后能否进步,领导对自己好坏是关键。两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从那以后,一老一少经常出入大大小小的舞厅。随着这一老一少的舞步越来越纯熟,领导和下级的关系也就越来越亲密了。机关里的一些大事小情,主任在跳舞时似不经意间说给关灵听,关灵就从主任嘴里知道谁要当处长了,谁要退休了,谁要转干了。这一切和关灵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关灵对这一切仍然感兴趣,这说明主任已经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一旦领导把下级当成自己人,也就是说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就有了希望。
那一阵子,关灵自己也迷上了跳舞。有几天不跳舞,她竟感到空空落落,仿佛失去了什么。直到下一次,她和办公室主任双双走进舞厅,她的心里才踏实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前比较明亮的舞厅的灯光,现在比较昏暗了。以前的劲舞或比较正规的舞曲换成了如诉如泣分不清节奏的背景音乐了。舞者们自然也是双双对对的拉近了距离,样子就显得磨磨叽叽。
关灵和主任不知不觉间也人乡随俗起来,在两人半拥半抱间,有一天,主任在关灵的耳边说:咱们机关要送两个人去党校学习。关灵抬起头,忽闪着并不怎么明亮的眼睛望了主任一眼,主任又说:学习回来,就有转干的希望。关灵在机关当打字员,她只是职工待遇,她做梦都希望有朝一日转干。这时她把自己的身体更彻底地偎向主任并不宽大的胸怀说:我想去。主任就说:我会帮忙的。两人的距离就更近了。
不久,关灵果然去了党校初级班学习了一年,毕业后她很顺利地转干了。这期间,老主任已经退休了,转干后的关灵便来到了老干部处。又是个不久,关灵恋爱了,男方是人事厅的一个科员。再一个不久,两人就结婚了。一切都很通俗,不需多述。
关灵的爱人姓黄,人们都称他小黄。小黄也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从副科干到正科,下一步也该向副处进军了。人事厅也经常搞一些业余活动,例如唱个歌、跳个舞什么的。当然这都是领导很愿意参加的活动。每次搞活动,除动员机关女性参加外,还号召机关人员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参加。关灵在小黄的鼓舞下,没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当然,关灵只陪小黄的领导跳舞,领导们就很高兴,领导一高兴就说:小黄不错。关灵就笑着说:还是领导教育的好。领导就笑一笑。一来二去的,小黄的领导们便都认识了关灵,都知道关灵是小黄的爱人,舞跳得不错,也会说话。又是个不久,小黄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处长。
后来,社会上就不再怎么流行跳舞了,而是又流行起了“卡拉OK”、“桑拿”什么的。关灵也一年大似一年,后来又生了孩子。这样的场合她不适合去了。
关灵很迷恋学习,她知道自己没有文凭的短处。不管社会办什么班,只要有学习的机会,准有关灵的身影在学习班里出现。这在关灵的办公桌上就能体现出来,这个月她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关于经济学方面的书,下个月又换成了文学名著,再过一阵又换成了各式各样的英语自学丛书……关灵的办公桌上摆放的书五花八门。李玉田有一次皱着眉头冲关灵说:你都快成了一个大百科全书了。从此,关灵就有了一个外号,就叫“大百科”。当然,人们是背后这么叫,她本人并不知道。
关灵和领导讲话时,样子是很妩媚的,站成个T字步,腰与臀也不时地扭摆着。声音也是极温柔的,双眼里尽力含着些许的水分,她明白自己的优势是女人。她要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至,以引起男性领导对自己的注意,最后达到关爱。她尝过这样的甜头,如果当年她不是个女孩,老主任就不会和她跳舞,不跳舞,她就可能失去到党校学习的机会,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干部身分。
苏群从副处长的位置退下后,她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只有半步之遥了。只要再努力一下就成功了。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她差不多已把自己当成副处长看待了,不论大会小会,还是在平时,她随身总会带一个记事本,不时地记上两笔,记得是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王副厅长有时到老干部处转一转,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转一转,然后随便地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王副厅长很随便,关灵却很郑重,她一边娇滴滴地和王副厅长说话,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王副厅长就说:我随便来看一看,聊一聊,没什么的。关灵就一脸严肃地说:领导的每句话对我们来说都是指示,现在李处长不在,他回来后我会向他汇报的。
王副厅长就很索然了,若苏群在办公室,便和苏群聊聊苏群的病,要么和小魏说说舞蹈什么的,然后就走了。
关灵每天都要推开李玉田办公室的门真真假假地汇报上几次。她每次进去,李玉田都显得很不耐烦。关灵觉察不到这些,她拿着记事本说:处长,东区几户老干部家房子漏水,我已通知房管科了,让他们抽空去看看。
李玉田没精打采地答:唔,行啊。
她又说:今天王副厅长来了,说今年元旦最好给老干部每人多发一百元过节费。
李玉田又答:唔。
…………
李玉田真没心思听关灵嗲声嗲气地在面前絮叨,这些事他都知道了,有些事下边的人完全可以自主,房子漏雨派人修就是了,和他汇报不汇报有什么用?反正,这一切他都习惯了,若在平时,他这耳进,那耳出,就让她说了。这几天,他的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完全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取得张厅长信任的好办法。他知道,机关好几个处室的处长,都在为竟争王副厅长的位置而到处活动,他表面平静,心里却很急。前几日,他去了老厅长家,他才明白老厅长这条路走不通了,他急于找一条能走通的路。他越想心里越没底,心情自然不会好。关灵这个女人又不识时务,在自己面前絮叨个没完没了。他终于忍不住说: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关灵在李玉田面前讨了个没趣,她红着脸从李玉田办公室里走出来,她看见小魏正在打电话,不知和什么人聊天。自从小魏来后,电话就忙了起来,经常有人打电话找小魏,小魏也经常把电话打出去,每次打电话小魏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一点让关灵嫉妒得要死要活,自己从没有这么多电话。想一想自己都三十五六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本呢?关灵真的为自己悲哀了。
五
苏群是老干部处乃至整个机关最轻松自由的人。人们都知道他已是肝癌晚期了,谁还能和肝癌晚期的人较真呢?苏群仍然每天来上班,只不过他比别人来得晚一些,也比别人走得早一些。
厅领导和李玉田都曾劝过苏群,让他在家休息。苏群很苍白地冲领导们笑笑道:“我还行。”苏群自从发现癌到现在已经五六年的时间了,医生当时确诊最多只能活一年,可现在过了五六年,他仍然能上班,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人们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怀着深深的疑惑。只有苏群自己明白直到现在为什么还好好地活着。
苏群大学毕业便来到了厅机关。他家在农村,在这座城市里他无依无靠,刚来到机关时他一无所有。机关住房很紧张,别说他刚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就是工作了几年甚至十年八年的一般干部也分不上房子。机关里有规定,只有副处以上的干部才有分房的权利。
他来到机关后,为了少花一些钱,他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房。每天上班路上都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每天一大早他就出发,下班之后,差不多天都黑了,他才能赶回去。那时他的最大愿望是当上副处长,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
那时王副厅长还是老干部处长,李玉田是副处长。为了取得两位领导的信任和喜欢,每天总是他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先为两位处长打扫房间,倒掉烟灰缸,沏上茶,地扫了,桌上擦了。当他抹着头上的细汗时,处里的人才陆续走进办公室。刚开始,处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感到过意不去,时间长了便习惯了。在人们印象中,苏群这小伙子不错,真的很不错。
科里的工作,苏群更是积极主动,每次给老干部发东西,重活差不多都让苏群一个人包下了。车停在楼下,他楼上楼下要往返好几趟把这些东西运到老干部家中,每趟下来,他的汗水都湿透了衣服。因此,深得老干部们的喜欢,老于部一到机关就冲领导表扬苏群,说这小伙子不错。
不管老干部,还是机关上下对苏群印象都不错,只要有人求苏群办点什么事,苏群总是有求必应。苏群知道自己一没靠山,二没资历,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在机关站稳脚跟。
几年以后,王副厅长当上了副厅长,李玉田当上了处长。机关其他几个处室也做了一次人事变动。也就在这时,人事厅下发了一份文件,其中有一条是,为了使中层干部年轻化,要求处级干部平均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五岁。在这之前,机关准备提拔另外一个人到老干部处当副处长,可年龄偏大了,怎么计算处级干部的年龄都超过了四十五岁。后来人们就想到了苏群,小伙子不仅年轻,工作卖力,人缘也不错,在民意测验时,苏群顺利地通过了。于是苏群成了文化厅机关最年轻的副处长。第二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苏群在上大学时就恋爱了,只因以前没房子才没谈婚论嫁。苏群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当上了副处长,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接下来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没多久就结了婚。苏群的爱人叫李奕,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于是,小俩口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苏群在幸福的日子里,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现在他是整个厅机关最年轻的副处长,以后他还会是处长,这么一路走下去,说不定还能当上厅长。越这么想,他越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机关里的人,谁不希望自己混个一官半职的呢?领导一天也是八个小时上班,不是领导也要坐满八个小时,可领导和群众就有了天壤之别。不说别的,待遇就不一样,处长可以住三室一厅的房子,厅长是四室一厅的房子,厅长还有专车。为了这份待遇,还有身上许许多多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环,多少人都在前赴后继地努力着。当上了领导就会办许多群众无法办到的事,在一些下属单位安排个子女、亲属简直是家常便饭。苏群一直忘不了在乡下吃苦受累的父亲、哥、姐、弟、妹们。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当上厅长的话。他就有能力把他们从农村接出来,让他们也过上城里人的日子。正当苏群对未来的憧憬如诗如画的时候,他的身体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变化。先是感到浑身无力,接着就是隐隐的腹疼。刚开始,他并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只认为是自己工作太累,直到有一次,他晕倒在办公室里,被同事们七手八脚地送到了医院。
一个星期以后,医院把电话直接打给了苏群的爱人李奕,让她去医院取检查结果。就是那一次,医院已确诊苏群得了肝癌,而且是中晚期,生命已没有多少个时间了。现代医学手段,没法不让人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李奕是个善良多情的女人,在如此的打击面前,她不知道怎样面对现实。那天她很晚才回来,她走到自家楼下时,抬头看见了自家窗口的灯光,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她知道,苏群一定是做好了饭菜,坐在灯下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等她,这是一幅极通俗的生活场景。但此时,她却觉得这样的日子属于自己也不会太多了。她没有勇气上楼,更没有勇气面对丈夫把这实情告诉他。那天晚上,她在楼下徘徊了许久,后来她下定了一个决心,那就是,她要和他有个孩子。爱着的人去了,爱人的生命仍在延续,这对她也会是个安慰。决心下定后,她不在悲伤了,她鼓足勇气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天她自然没有提去医院的事,而是温柔地对苏群说:我想要个孩子。以前两个人都说过要孩子的问题,两人意见一致,认为现在还年轻,过几年再说。今天妻子突然提出来,还是让苏群感到吃惊。不过他也想开了,反正孩子迟早都得要,像妻子说的早要比迟要更好带。
不久,李奕真的怀孕了。在这期间,李奕隔一段时间就会陪苏群去医院接受这样或那样的治疗。治了一阵子,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苏群就有些怀疑,问医生自己的病情,医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一般的肝病。问妻子,妻子也这么说。直到有一次,半夜里,苏群的肚区剧痛,实在忍不住,妻子陪他去了医院。打过针两人回到家中,妻子见实在瞒不住了,才将实情相告;苏群就木雕泥塑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妻子。后来他把目光就停在妻子日渐隆起的小腹上,妻子一直在默默地流泪,苏群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把抱过妻子,轻轻把耳朵贴在妻子的小腹上,他似乎听到了胎心的搏跳声。这时,他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喃喃地说:这是咱们的孩子。妻子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一次次爱抚着,终于,他平静下来,凝视着妻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等孩子生下来。妻子听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不久,机关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苏群得癌症的事。没几日,苏群和厅领导谈了一次,他要辞去副处长的职务,让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妻子,走完生命最后一刻。厅领导满怀同情,满怀善意地答应了苏群的请求。苏群虽不是副处长了,但苏群的副处待遇仍不变。
就在苏群知道自己病情那一天,他觉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为自己的目标早日实现而努力奋斗上。当他辞了副处长职务之后,他便一身轻松了。名利离自己远去了,生活便回到了最真实的状态。
他每天很早就回到了家里,早早做好了饭菜,等妻子下班回来。晚饭后,两人散步来到公园,月光下的公园到处都是花红柳绿,一对一对恋人在暗影里喁喁私语。他牵着妻子的手,慢慢走着。苏群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恋爱的季节,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静,眼前的一草一木是那么可爱,让他心动,令他留恋。
他耳语的冲妻子说;咱们的孩子出生后,一定让他(她)好好地活着。
妻子点着头。
他又说:活着多好哇,有家庭,有爱自己的人。
妻子的眼泪噙在眼角。
他还说:一定要让咱们的孩子健康长寿。
妻子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她无力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用力地揽住了妻子的身体。两人怀着凄然悲壮的心情,走在夜晚暖昧又充满亲情的公园里。
苏群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望着身边的一切,他以前从没有感受到这一切是这么的可爱。他有些恨自己醒悟得太迟了。
孩子终于出生了。当他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对,他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他们生了个男孩,他为儿子取名叫盼生。
他看到盼生第一眼时,他的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柔情,他终于等来了儿子的降生,以后这个生命还要一点点长大,他不能没有父亲。那时苏群就想:自己还要活下去,要亲眼看着盼生一天天长大。
六
王副厅长最近一段时间很少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楼道里或电梯里人们依然可以经常看到他的身影,他却换了一个人似的,两眼空洞地望着某一处。人们就很少听到王副厅长以前洪亮而又幽默的话语了。
机关里开会时,王副厅长总是走在那几位厅长的后面,然后找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来,眼睛不望别处,而是盯着眼前的什么东西,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那样子就像久病初愈,没精打采的。这样的会议历来都是张厅长主持,张厅长在全厅干部大会上,总有许多话要说,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底气十足。张厅长讲累了,也是他收场的时候,然后总结地说:今天我就讲这么多。说完侧过头征求般的望几位副厅长说:你们再补充补充吧。几位副厅长这时也要无论如何说上几句,他们的话和张厅长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张厅长话的又一种重复。但仍然要讲,这是一种身分和地位的象征。最后就轮到王副厅长了,王副厅长似乎在沉思什么,没有讲的意思,张厅长就说:老王也讲几句吧。这时,王副厅长才醒悟过来,慌慌地望一眼大家道:我就不说了吧,几位领导讲得都很全面。张厅长本意也就是让一让,其实讲与不讲只是面子上的事。然后就宣布散会。另外几位厅长走在前面,王副厅长随在最后,在大家面前鱼贯而过。人们都知道,王副厅长再过两个月就该退休了,这种表现很正常,大家早就见惯不惊了。前几任领导要退休前,也都是现在王副厅长的模样,只不过是又一轮的重复而已。
李玉田做了一个秋季老干部郊游的计划,这几年机关的福利好了,每年春天和秋天都要组织老干部郊游一次。要搞活动就需要机关派车、还需要一些经费什么的,因此,这样的报告就需要厅领导签字。王副厅长分管老干部处,以往李玉田会毫不犹豫地去找王副厅长汇报大事小情。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王副厅长再有两个月就该退休了,王副厅长分管的保卫处,办公室等部门,他们明里暗里有事都去找张厅长了。谁都知道,今天王副厅长签的字,说不定两个月后就不做数了。这时候还有谁愿意去找王副厅长请示什么工作呢?但李玉田不一样,他不想让别人说出自己什么不是来,他和其他几个处室的领导不一样,他是经王副厅长一手提拔起来的,越是这时候他越怕别人说他不仁不义。其实他何尝不想去请示张厅长呢,那样的话,他就找到了和张厅长接触的理由,他一直苦于无法接近张厅长。无法接近领导,就是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让领导发现。不发现你的优点怎么能让领导重用呢?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张厅长接触一下,上次他去老厅长家,老厅长答应替他说一说,也不知老厅长说了没有。他明知老厅长说不说不会起多大作用,但说总比不说好,起码老厅长不会讲他的坏话,肯定会说他的一些好处,就算是群众对他工作的评价吧,对他来说也是有益处的。
一份无足轻重的报告让李玉田感到左右为难。这时候撇开王副厅长去找张厅长,王副厅长会怎么看他?张厅长又会怎么看他?人都是有头脑的,今天你可以抛弃这个过时的上司,明天你也会抛弃另外一个上司。在这点上,不能让别人小瞧了自己,其他部门领导,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想到这儿,李玉田拿起早就打印好的报告敲开了王副厅长的办公室。
王副厅长正冲着镜子在拔鬓边的白发。王副厅长见推门进来的是李玉田,收回的手自然了些,然后很无奈的样子说:老喽,真的老喽。
李玉田坐在王副厅长对面,他还是第一次发现王副厅长鬓边长了那么多白头发,这是他以前从没有发现过的。猛不丁他就想起古人伍子胥一夜愁白头的故事。他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王副厅长,嘴上却说:人哪有不白头的?说完轻轻递上那份报告。
王副厅长并不急于看那份报告,很是感慨地说:人一走茶就凉。
这话说得李玉田心里一惊,他以为王副厅长看透了他左右为难的心理。目光就那么躲躲闪闪地望着王副厅长。
王副厅长似没有察觉到李玉田的变化,仍然往下说:你看小衣这个人怎么样?
李玉田一时没有转过弯来,领导的司机半个儿,王副厅长对司机小衣很不错。去年单位分房子,小衣的岳父死了,扔下岳母一个人,没人照料,小衣只好把岳母接到自己家。原来小衣分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这对司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在厅党委会上,王副厅长硬是为小衣争取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当时感动得小衣都流出了眼泪。小衣对王副厅长也不错,家里外面的只要是王副厅长的事,总是有小衣的身影出现。也是去年,机关有个干部公开说王副厅长和柳琴的关系,被小衣听到了,他当场抽了那个干部两个耳光。这件事还是让办公室马主任给压下了。
想到这儿,李玉田不假思索地说:小衣这人不错呀。
王副厅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原来,今天早晨王副厅长又是坐出租上的班。今天一早,小衣开车拉着岳母去医院看病去了。电话倒是给他打了一个,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小衣就把电话挂上了。以前小衣也经常用车,什么亲戚朋友婚丧嫁娶,家里人头疼脑热什么的,王副厅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时,从没耽误过他的正事,在他需要的时候,小衣总会准时地把车开到眼前。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司机,现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此时,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王副厅长不再说小衣什么了,李玉田也就不知道小衣到底怎么了。王副厅长这才低下头看李玉田推到自己眼前的报告。他看了几眼,便抬起头说:你为什么不把报告送给厅长批示呢?
李玉田的心又动了一下,他一直担心王副厅长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他就忙表白道:王副厅长,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王副厅长表情就很感慨,他拿出一包烟,递一支给李玉田,自己也点燃一支。两人各自吸了口烟,王副厅长才道:机关这些人,我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王副厅长话一这么说,李玉田就感到万分惭愧,他忙说:王副厅长你别这么说,其实有许多人都很尊重你的。
王副厅长又播了摇头道:我分管的这几个处室,只有你们老干部处还把我当回事。
李玉田知道,王副厅长的话说的是真心话。早在一两个月前,其他几个处室有什么事都直接去找张厅长了。
王副厅长又深吸口烟道: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去找张厅长吧。
李玉田惘然地望着王副厅长。
王副厅长又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人挪活,树挪死。这对你将来有好处,你以后在机关工作的时间还长着呢。
李玉田听了这话,心里竟热了一下,他看得出,王副厅长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点怪罪他的意思。
他叫了一声:王副厅长。
王副厅长就凄然地笑了笑说:以前那么多人都尊重我,其实都是假的,他们是在冲副厅长说好话,而不是冲我。以前这个理我也懂,可没有这么深的体会,直到现在我完全懂了。
王副厅长说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李玉田望着眼前的王副厅长竟有了一丝一缕的悲凉。这些话是从王副厅长嘴里亲口说出的,要是在以前,他死也不会相信王副厅长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直愣愣地望着王副厅长,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像似在做梦。
王副厅长从桌上拿起那份报告放在李玉田稍近一点的地方道:听我的话去找张厅长吧,这对你有好处。
李玉田站了起来,接过报告,又叫了一声:王副厅长。
王副厅长就说:以后就叫我老王吧。再有两个月我所有的关系就转到你们老于部处,归你管了。
王副厅长说到这儿,惨淡地笑一笑道:你要是还记着我的好处,以后就多关照关照我这个老干部。
李玉田咧了咧嘴说:王副厅长,看你说到哪去了。
李玉田差不多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副厅长办公室。他关门那一瞬间又回了一次头,他看见王副厅长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他头上的白发是那么显眼。
七
柳琴的爱人调回省报社工作的消息不知是谁传到了文化厅的机关。消息传到李玉田的耳朵里,他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两天前,他见到了来机关办事的柳琴,他才相信了这一现实。那天柳琴显得很高兴,满面春风的样子,走起路来仍和年轻时一样,一摆一飘的。柳琴一边用那双很媚人的眼睛望着李玉田,一边招呼道:李大处长,我先生回报社工作了,有空来家坐吧。李玉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愣怔怔地望着走过的柳琴,直到柳琴走出去挺远了,他才醒悟过来忙答:哎——
没几日,又传来一条消息,柳琴自己花了几十万元,在新兴的彩虹小区买了一套别墅。人们就都说:柳琴这女人有两下子。
李玉田就有些糊涂,他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弄得晕头转向。
机关里的人都知道,这些年柳琴和她的爱人感情一直不和。柳琴的爱人从部队转业后,先是分到省报社当记者,没多久就和柳琴闹离婚,不知是柳琴不同意,还是别的原因,反正柳琴的爱人自动要求去了省报驻一个偏远小县的记者站,从此,柳琴的爱人很少回省城这个家。就是回来,也是看看孩子,在自己的父母家住个三两日就又走了。
谁都知道,柳琴为什么和爱人不和的原因。柳琴当姑娘时,那时她就和王副厅长的关系很暖昧了。那时柳琴也在谈着朋友,这个朋友就是现在的爱人。那时柳琴的爱人在西藏一个边防团当兵,是一个连队的副连长。柳琴嫌男朋友是当兵的,况且又这么遥远,有时一年两年也难回来一次。因此,柳琴的恋爱就谈得三心二意,马马虎虎。
那时,李玉田也没结婚,以前曾恋爱两次也失败了。他比柳琴要大上几岁,也比她早到机关几年。当时两人都在老干部处,办公时两人就坐对面。柳琴年轻时人还算得上漂亮,一双丹凤眼,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人不说话,眼睛已经在说话了。走路时腰和臀一摆一扭的,于是人就显得很婀娜。
李玉田从柳琴的态度上知道她对那个边防连长并不怎么满意,两人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间长了,李玉田就滋生了一些很暧昧的念头。那些口子,李玉田不管干什么,总是心猿意马的,他总要抬头望一眼坐在对面的柳琴。有时她埋头忙着什么,他只能看到柳琴那头又黑又浓的秀发,秀发飘洒在柳琴面前,愈发显得她娇媚可爱。有时他望她时,也正赶上柳琴抬头,两人的目光似不经意地对视在一起,李玉田忙把一脸的灿烂送过去,柳琴只是抿一抿嘴,算是笑过了,冲他又忽闪两下眼睛,低下头忙自己的了。
那些日子,李玉田做梦都会梦见柳琴那双扑闪的大眼睛。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琴身上,她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时,他买了许多女孩子爱吃的“话梅”,“巧克力”什么的,偷偷地放在她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冲他友好地笑一笑,有时一边吃着这些小东西一边说:谢谢你呦。李玉田听了这话,一颗心便被幸福陶醉了。那时年轻的李玉田觉得,靠自己的真诚一定能赢得柳琴的芳心。虽说柳琴在和边防的副连长谈恋爱,但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他会用自己的温情取得柳琴对自己好感的。他曾大着胆子约柳琴看过两次电影,也吃过两次饭,没想到的是,柳琴都很愉快地答应了。虽然他们单独相处时,并没有说到任何关于感情的话题。但一切都在顺着李玉田预想的发展。那些日子,李玉田简直心花怒放了,每天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先把柳琴的办公桌擦得纤尘不染,然后再给王副厅长擦,那时王副厅长还是老干部处的处长。待一切都忙活得差不多时,同事们才陆续走进办公室。王副厅长,当年的王处长就说:小李不错嘛!
李玉田就谦虚地冲王处长笑一笑,然后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琴身上。李玉田曾大胆地让速递公司为柳琴送过花儿,当然没有写落款,但柳琴知道是他送的,她捧着花嗅着,眼睛却忽闪忽闪地望着他,那份感觉让他幸福得要死要活。
正当李玉田顺风顺水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王处长突然对柳琴关心了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王处长会背着手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踱到柳琴面前,先问一些家常里短的事,然后又问柳琴恋爱没有,有什么爱好等等。柳琴刚开始回答王处长的话时,总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腰身就婀娜着扭来摇去的,王处长的一双目光就很活泼地在柳琴身上游走。最后王处长就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柳琴的肩上说:小柳,坐嘛,你跟我不要客气,以后不要把我当处长看,就把我当成兄长,这样最好了。家里、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柳琴就坐下了,表情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李玉田听了王处长的话,心里就怪怪的。他来处里这么多年了,王处长从没这么和他说过话,虽说自己有老厅长那层关系,但王处长仍时时和他摆出上下级的架子。
后来,王处长一次又一次地鼓励柳琴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没多久,柳琴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再后来,王处长猛不丁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把柳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谈心,两人一走进去,门就关上了。王处长说的是什么,外面的人没人能听得清,但却不时地传出柳琴很清脆的笑声。
李玉田的心里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再后来,王处长经常在下班前,把一堆材料放在柳琴面前说:小柳哇,你今天加个班吧,把这些材料看一看。柳琴就愉快地接受了。王处长自然要陪着柳琴加班,李玉田没有借口留下来,只好走了。
有几次,李玉田走到半路又回到单位门口,他希望能看到柳琴早些时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这些日子,柳琴似乎不那么太注意他了。他还想约她看看电影,或者去歌厅唱唱歌。天都黑了好久,他终于看到了柳琴的身影,当然还有王处长的身影,两人说说笑笑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走到路边,王处长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两个人一同钻了进去。
直到这时,李玉田才猛醒过来,他站在黑影处,浑身上下出了一层冷汗。
从那以后,他把自己那棵初恋的幼芽狠狠地掐断了。在王处长面前,他对柳琴没说过一次带有暖意的话,就是自己单独和柳琴在一起时,他也收回了曾经有过的满怀爱意的目光。于是,一切又都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他不敢也不可能去当王处长的绊脚石。独自的时候,他为柳琴也为自己重重地叹息了。
没多久,柳琴入党了。
又没多久,柳琴突然宣布和边防连的副连长结婚了。婚后没多久,边防连的副连长就回到了遥远的西藏。
柳琴就当上了副处长,王处长就成了副厅长。柳琴当上副处长没几日,全省文化产业搞承包,柳琴便去了一家影院当上了经理。影院进行改革之后,采用多种经营的方式,很快就生意火爆了。柳琴个人的收入也高涨起来。
柳琴能有今天,机关的人都知道这是王副厅长一手给创造的。柳琴和王副厅长的关系也尽人皆知。说了也就说了,这是两人愿意的事,又没干涉到别人分奖金、生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忙忙活活地奔日子,谁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呢?
失去赢得柳琴的机会,李玉田独自痛苦了一些日子,但他很快便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后来他也娶妻生子了,副处长,处长地干上了,什么就都没有什么了。
这么多年柳琴和王副厅长一直保持着那种关系。李玉田由起初的嫉妒转化成了羡慕,他觉得柳琴和王副厅长这是真正的爱情。要不然,他们这种关系怎么能这么天长地久?有时他想,要是自己和柳琴结婚,这么多年,两人能保持这么好的关系吗?
王副厅长和柳琴的关系,刚开始还有些避讳,后来柳琴去影院当经理之后,两人经常在晚上约会,有时下班后,径直让司机小衣把他送到柳琴在影院二楼开的歌厅里去。即便不去,王副厅长也会用手机和柳琴谈情说爱上一阵子,直到车开到自家楼下,他才收线。王副厅长的爱人身体不太好,提前退休了,退休后的爱人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丈夫在外面的一切,她不可能知道,于是自然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就在王副厅长即将退休前,柳琴的爱人调回了省报,柳琴又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一栋别墅,这一切又都意味着什么呢?
那天李玉田去王副厅长办公室,王副厅长突然问李玉田: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真的?
李玉田很茫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玉田就定定地望着王副厅长,他发现王副厅长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成。
八
在全省的厅局级单位中,文化厅的老干部活动算是搞得不错的。老干部们回到机关,就在活动室里看看报纸,下下棋,聊聊天。其实,这些老干部也不经常回机关,只是十天八天的来一次。
他们来到机关也不完全是想玩想乐,更主要的是一定要在机关露个脸。他们一走进机关大楼,神情就异常地庄重,他们希望有熟人和他们打招呼,叫一声处长或副处长什么的,这时他们就会感到很幸福,慈祥深情地望着和他们打招呼的人,然后叫一声小什么,接下来就是嘘寒问暖一番。由于机关流动性很大,大部分人并不认识这些老干部,自然不会和他们打招呼,就是有些认识他们的人,为了少些纠缠往往也远远地避开他们或佯装没看见。
这些处长或副处长们,在“老干部活动之家”转一转,看一看,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抽个身,来到自己曾工作过的处室看看。这些处室的人,当然都认识他们,就是新来的同志,在老同志的介绍下也都认识了。他们都会和老处长打个招呼,忙着的也会点点头,有人给老处长倒丫杯水。老处长就坐下了,打量着这些忙着的人们。然后说一些过去的事情,谁谁坐在那张办公桌,谁谁调到省委去了,谁谁“下海”挣钱去了。起初的几次,大家还都真真假假地听,做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时间长了,同事们觉得这一切已经不新鲜了,都忙自己的了。老处长们就不尴不尬地坐一会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头看见自己面前那杯水已经凉了,然后站起身淡淡又充满失意地说:你们忙吧,我走了。
这时,同志们都会抬起头,七言八语地说:老处长您慢走,有空就来看看。
失意的老处长听了这话心里就温暖了一些,不住地答应着。于是他刚走出办公大楼,又期望着下一次再走进来了。
那些退休的老厅长们,很少来机关。他们还都担任着厅里的顾问什么的。顾问自然是有些身分的,不邀不请他们一般是不会来的。好在,中国的重大节日很多,“五.一”的时候,会约他们来谈一谈劳动者,“七.一”约他们来谈一谈党的光荣历程,“八.一”就谈一谈我军的光荣传统……每次这种活动之前,老干部处早就派好了车,当然也不是专车了,而是就近的几个老厅长们合坐一辆。再也不是他们在职时的“奥迪”或“皇冠”了,而是变成了在机关打杂的“桑塔纳”。
李五田是了解这些老厅长们的习性的,他特意关照司机,一定要把车开到老厅长们的楼下,最好多按几声喇叭,要是能下来,喊几声XX厅长这就更好了。
邀请老厅长们的活动,厅里一般也都比较重视,厅长就是不参加,也会有副厅长参加。开场白自然是千篇一律,说一些老干部如何辛苦,做了多大贡献,然后就是在这重大的节日里,希望老前辈把宝贵的经验留下来。
这种会往往布置得很温馨也很有情致,根据不同季节,圆桌上会出现不同的水果,茶也是说得过去的绿茶,还有几盒烟散扔在桌子上。刚开始,老厅长们的发言还很拘谨,说着说着就放开了,也失去了章法,一不留神就说到了自己当政时机关如何,这个也抢话,那个也插嘴,场面就很热烈。主持会议的领导,这时的手机或呼机就会接二连三地响起,领导就会很歉然地说:各位实在对不住,我还有个紧要的事去处理一下,这里有李处长陪你们。
老干部都在兴头上,对现任领导的离去虽有些不悦,但还是说:你去忙吧。
领导就冲李玉田说:李处长,你要做好记录,把老领导的宝贵经验都留下来。
李玉田一边点头就一边说:那是,那是。
厅领导借故溜走了,李玉田却没法走脱,烟薰火燎地折腾了一上午,到了吃饭的时间,李玉田就笑着冲大家说:各位老领导的意见都很宝贵,我已记下了。午饭时间到了,请各位领导吃个便饭吧。
饭是提前就安排好了,就在机关的招待食堂。老干部们也不客气了,鱼贯着轻车熟路地向食堂走去。终于吃过了饭,李玉田再吩咐司机把这些人送回去。
这一通忙活,老干部处的人都感到很累。身为老干部处处长的李玉田深深地领会到职务的差别。这就是老厅长们的待遇,其他处以下干部,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一官半职在努力,在奋斗的最终目的。熬到副厅以上的待遇,不仅上下班有专车,房子可以住四间,就是退休之后,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由此,他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王副厅长退休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差不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其他的副厅长都还年轻,起码都还能干几年,王副厅长的班要是接不上,他在退休前熬到副厅的待遇就会成为泡影。他知道自己上面一没门路,二没靠山,向别的单位交流干部,怎么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眼前只剩下华山这一条路了。
这些日子,他经常去敲张厅长办公室的门,把老干部处的大事小情都汇报给张厅长。他每次推开张厅长办公室的门,差不多都要碰上办公室的马主任在厅长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屋里的烟气很浓,看样子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每次去,张厅长也倒还算客气,说一声:小李来了,坐嘛。李玉田不坐,站在厅长面前一五一十地汇报老干部处的日常工作,厅长就不住地点头,不时地插一两句话,算是指示了。李玉田努力地把这一过程拉长,以期找到和厅长拉近关系的机会。他在汇报工作时,马主任也不回避,仍然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望着李玉田。他汇报完了,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了,然后就望着厅长,张厅长就说:这些我知道了。
张厅长这么说完,李玉田就找不到再呆下去的理由了,冲厅长点点头说:那你们忙,我走了。这时,厅长冲他点点头,说声:好。马主任也冲他点点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李玉田从厅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心里就不是很好受,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说不清。
眼看着王副厅长就要退休了,李玉田的心里就一天急似一天。那天,他心情很不好地坐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时,关灵推门走了进来。关灵丰乳肥臀地站在他面前,娇滴滴地说:李处长,你知道么,小魏正在和田副省长的儿子谈恋爱呐。
李玉田听了这话,刚开始并没有往心里去。他有些讨厌关灵这个女人,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却时时把自己当成小姑娘,假模假势的,他看了心里就烦。平时他也很少有好脸色给她看,他知道,关灵这女人一直在为副处长的位置在努力着。他也知道,只要他暗示眼前这女人一句什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着他暗示去做的。他不想沾上这样的女人,那样的话会很麻烦。但关灵时时在有意引起他对她的注意。每天关灵穿上一件新衣服来上班,总要找机会来到他办公室,说点别的无关紧要事之后,都要嗲声嗲气地问一句:李处长,你看我这身衣服漂亮么?
他有时头也不抬地答:嗯,不错。
关灵听了这话,就很开心的样子,挺胸扭胯地走了出去。为了这句话,关灵会高兴挺长时间。
此时,关灵这句话却引起了李玉田的注意,谁都知道田副省长现在是实权派人物,听说是下届省长的候选对象。他听了关灵这句话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关灵就说:这段时间,田副省长的儿子天天来接小魏。
李玉田知道,田副省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国家某部委当处长,这个小儿子搞了一家文化公司,就是在文化厅注册的,机关里不少人都认识他。李玉田早就听说,别看田副省长小儿子年龄不大,在情场上却是一个采花高手,三十岁了,仍没结婚的意思,专找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恋爱。他没想到田副省长的儿子竟“采”到了小魏的头上。
小魏人是很漂亮,搞舞蹈的出身,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是小魏能和田副省长有什么结果。……想到这儿,李玉田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一个濒临绝望的人,又看到了希望之光。
九
李玉田对小魏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凡是来机关的,他多少都知道一些底细,这几年进机关的人控制的很严,一是机关编制有限,二来这几年机关待遇好了起来,不像一些企业单位,今天还上班,也许明天就轮到下岗了。机关一直很稳定,因此想来机关的人很多,没有一些背景是进不来机关的。
小魏在来机关前,只是文化厅下属群众艺术馆的一个舞蹈老师,那种单位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小魏来文化厅时,是人事处长通知的李玉田,让他去人事处领人,在这之前并没有人和他打过招呼。人事处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咱们机关刚调来的小魏,张厅长让她到你们老干部处。既然是厅长把小魏安排到老干部处,李玉田虽心里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后来,他问过王副厅长知道不知道小魏的事,王副厅长也没怎么当回事地说:既然厅长安排的,你就不要多问了,谁来不是来呢?
机关每来一个人,都要看清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否则弄不好会得罪人。王副厅长也这么说,李玉田心里就算有数了,在心里他把小魏划到张厅长的人中去了。刚开始那阵子,他对小魏总是客客气气,有事没事问一些小魏长长短短的话。小魏对李玉田的关心却不怎么领情,不热情,也不冷淡,李玉田就觉得不咸不淡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又觉得很疑惑,他发现小魏和张厅长的关系也不怎么紧密,有时张厅长来到老干部处,并不和小魏多说什么,有时小魏在楼道里碰见张厅长两个人也就是点点头。慢慢的,李玉田觉得,小魏虽说是张厅长介绍来的,说不定拐了多少道弯了,只不过是做个人情而已。做出这种判断后,李玉田心里就有数了。
自从小魏来到机关后,老干部处的电话就多了起来,这些电话大都是找小魏的。有时小魏自己接,有时是关灵接了再转给小魏。老干部处有两部电话,李玉田自己占了一部,另一部就在外间,放在关灵和小魏两张桌子中间,苏群一个人坐在另一边,他要是接电话或打电话,会走过来站在两张桌子中间。
小魏的电话十有八九是男性打来的,从声音上自然听不出年龄大小、地位的高低。小魏接这些电话时,身体和心态都很放松,靠在椅子上,冲着电话嘻嘻哈哈,咸咸淡淡,桃红李白。总之,没有什么正经事,大都是,下了班去哪里玩,去哪里吃饭什么的。小魏冲电话说上一阵子,又说上一阵子,下班的时间就快到了,然后小魏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冲着镜子把自己该画的地方又重新描绘一番,然后披着一头秀发,旁若无人地走出办公室。
小魏下班后,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接。车就停在机关门口,那些车也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和车型,今天是“捷达王”明天就是“本田”,看得关灵一愣一愣的。她看见小魏有这么多男人围前围后,心里就很那个。她不当小魏面说什么,却经常跑到李玉田面前嘀嘀咕咕,小魏长,小魏短的。李玉田就感叹:现在的女孩子呀。
时间一长,李玉田的注意力也被小魏吸引了,漂亮的小魏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批男人。小魏很现代,也很先锋,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超短裙,举手投足的,里面的内裤就时隐时现;上衣也很短,也很低,露出一截腰身,伏在桌前,半个乳也霹在外面。这一切不能不引起李玉田的注意。当年柳琴在处里时,那时王副厅长还是处长,最后是王处长把柳琴那枝花采到了手中。小魏这朵花比起当年的柳琴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此地,他却成了处长。可惜的是,小魏不怎么太把自己当回事,这让李玉田有些不痛快。要想征服小魏,首先就要让她领教自己的权威。
于是,在处里开会时,李玉田就开始不点名地批评小魏了。先从电话说起,上班时间不要打私人电话,穿着也要得体,否则影响机关形象等等。李玉田说这些时,关灵就一副很受用的样子,脸色是潮红红的。小魏却没事人似的,她拿着指甲刀专心致志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几次过后,李玉田觉得并没有收到什么明显的牧果,于是,他又改变了方法和方式。他开始关心起小魏来了。他动员小魏要积极上进,要靠拢党组织,说什么党的大门永远冲着上进青年敞开的话等。小魏却说:我知道自己不够格,等我够格了,我会要求入党的。小魏的话噎得李玉田不知说什么好。
小魏越是这样,李玉田越不死心。他眼睁睁地看着仙女似的小魏,可以和那么多男人桃红李白,为什么就不能和自己咸咸淡淡。没几日,他借口说自己这阵太忙,电话又太多,让小魏搬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办公。原来苏群没发现肝癌前,苏群是副处长,他和李玉田两人在里间办公,苏群辞了副处长之后,就主动从里间搬到了外间。里间就一直是李五田一个人办公。他做出这样决定后,小魏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搬到了里间。
关灵的反应却很强烈,她的脸一直青紫了好几天,接听电话时,再也装不出嗲声嗲气的样子了,不少人还以为老干部处又新调进人了。直到有一天下午,在外间的关灵和苏群听到了里间传出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声,紧接着里间的门开了,小魏噔噔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拉开外间的门走了。两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李玉田叫关灵,让她把小魏的办公桌搬到外间去。关灵走进里间去时,看到李玉田脸上的几个手印还没有褪去,李玉田正在那运气,嘴里喃喃着:不知好歹,走着瞧!
关灵很卖力气地把小魏的桌子又搬回了原处,她的脸上又洋溢出了无比幸福的神情。那天,她及时地打了一盆凉水,端到李玉田的里间,轻声慢语的说:处长,别跟她这种人生气,洗把脸,消消气。
李玉田只哼了一声。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小魏和李玉田的关系就有些紧张。两人很少说话,工作上的事,两人非得不说时,也都是一副没好气的神情。
关灵在这种时候似乎就看到了自己进步的希望。她又开始写工作汇报了,她每隔一阵就要写一回工作汇报,没人要求她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的创意。她的工作汇报千篇一律,流水账似的记录着她所干的工作,最后一段又要重申一下自己在机关也算是个老同志了,正科已干了几年了,等等。然后把这份报告恭恭敬敬地放在李玉田处长的面前。李玉田看见了,不冷不热地说:唔,不错,放那吧。
她就只能放那了。关灵一直希望和李玉田交交心,说说工作,要么说点别的也行,只要能把自己的关系和李玉田拉近,说点什么都是次要的。通过小魏这件事,她更清楚地看清了李玉田这个人,他其实也是爱好女性的,只不过是漂亮的女性。从那以后,关灵隔三差五地就走进美容店,去护肤、美容,当然也不时地变换自己的穿戴,她学着小魏的样子把自己也打扮得很先锋很前卫的样子。腿是露出来了,胸也露出来了,不知为什么,李玉田仍不正眼看她。
苏群看不过去了,有一天苏群冲她说:小关哪,咱们都不年轻了,啥年龄有啥穿戴。这句话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回到家后,她仔细地照了一回镜子,她看到了超短裙下裸露出又松又粗的腿,还有下垂的前胸,她冲着镜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指缝慢慢涌了出来。那时她就绝望地想,自己除了是女人之外,还有什么呢?
李玉田想了两天,他要顺着小魏这条线索结识田副省长的儿子,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十
每个人体味生命的感受自然是不同的。苏群自从发现了癌晚期,他觉得身边的日子和以前竟有了天壤之别。以前早就司空见惯的一切,此时在他眼里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值得留恋。
那时,他的愿望是等孩子出生,当儿子盼生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情不仅仅是激动和高兴,就在那一刻他下了一个决心,就是要让自己的生命陪着儿子盼生的生命一起成长。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当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降落在他面前时,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
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医院化疗,打针。治序的过程是痛苦的,但他觉得一切都有了奔头。
当儿子盼生呀呀学语,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当他得知自己肝癌晚期时没有流泪,肝疼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时,他也没有流泪,就是这一声含混又柔软的一声爸爸,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又一次领悟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他知道,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在阵痛中再也醒不过来了。医生说,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日子在他的眼里就珍贵得无法用任何东西去衡量。他一回到家,便把所有心思花在了妻子和儿子身上。儿子的一声啼哭或一声嬉笑,他都觉得这一切这么真实和温馨。
夜晚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儿子盼生躺在他们中间,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床上。他望着妻子,妻子也望着他。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就这么面对妻子了。他爱妻子,爱这个家。
他说:以后你要找男人,钱呀地位呀都不重要,他一定要对你好。
妻子不语,睁着一双善良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他再说:别的我都放心,我就怕你受委屈。
妻子的眼里就含了泪。
他又说:咱们都别回避现实,只要我还有一丝气力,我就会挺着。活着多好哇!
妻子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仍说:以后哇,你要把人看准,别再找我这样的男人,那么多地方让你不满意。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刚结婚时,妻子半真半假地曾抱怨过他的缺点,嫌他个头矮了一些,还嫌他缺少浪漫。
妻子这时伸过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两只手就那么紧紧地握着,中间就是他们的儿子盼生。
这样的话,自从他知道病情之后,不知说过有多少遍了。刚开始的时候,两人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生离死别的,呜咽成一团。时间长了,这样的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未来就是未来,他们必须去面对。
苏群刚知道自己病情时,妻子刚怀孕几个月,那时他曾劝妻子把孩子做掉,妻子没有半点犹豫,她坚决不肯。从那时,他就知道,妻子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这份爱让他幸福也让他痛苦。
当他们一次又一次说到将来时,妻子有时便开玩笑地说:你真的愿意我以后再嫁人?
他沉默一会儿,还是说:一想你再嫁给一个男人,我心里就难受。可为了你好,我还是愿意让你嫁人。毕竟以后的路还那么长啊。
妻子的双眼就又模糊了,她哽着声音说:我心里只有你,我不会嫁人的,我和盼生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抓住妻子的手,用了些力气,摇了摇说:别说傻话了。
他知道,自己离去,妻子肯定会伤心难过好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心情会得到调节。谁也不能在回忆中生活一辈子,那样的话,妻子就会改变现在的看法。想到这儿,他心里莫名的又有些悲哀。也许以后,妻子会猛不丁地想起自己,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当然,这只是特定的时候。
有时他在半夜里,肝部会疼得他难忍难挨,这时妻子便会立马陪他去医院。妻子先把儿子用绳子拴在床上,然后帮他穿衣,搀着他来到楼下,打下出租车,直奔医院。有时打上一针,再吃些药,痛疼就过去了,然后他们回到家,他们不放心他们的儿子盼生。起初,儿子在梦中醒来,见身边没了父母会大哭大叫,一直哭哑了嗓子,直到他们回来。后来时间长了,盼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不再哭闹,而是静静地等着父母归来。他们回来的时候,盼生就大人似的坐在床上,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望着虚弱的爸爸,望着满脸歉然的妈妈。
一次,苏群又一次病疼发作时,儿子醒了。他看到在床上滚动的父亲,看到父亲扭曲变形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趴在苏群的身上边哭边说:爸爸你不能死啊,爸爸……
苏群听了儿子这句话,直愣愣地望着儿子,仿佛阵痛已离他远去,他冲儿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儿子,爸不会死,爸一定活到你长大成人。
苏群的事被一位省报的记者知道了,有一天他采访了苏群,当记者问到苏群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毅力与病魔做斗争时,苏群只是淡淡地说:因为我爱自己的妻子,爱自己的儿子。
不久,省报就发表了一篇关于苏群如何同病魔做斗争的文章,题目就叫《借来的日子》。苏群那句关于爱妻子、爱儿子的话改成了热爱生活。从那以后,有许多人都知道了苏群这个人。电视台的记者还想以苏群的事例拍一个专题片,被苏群拒绝了。
他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热闹,他只想平静地生活。
如果身体允许,他每天都要上班。上班、下班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愿意失去这一部分。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
自从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他便辞去了副处长的职务,顿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轻松了。以前,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在机关混上个一官半职,觉得只有这样,才是自己价值的体现。他当上副处长之后,他还曾经有一个长远的计划,那就是当处长。当上处长之后,前面还有副厅长、厅长的职务在向他招手,他会朝着这一目标去奋斗去努力的。当他辞了副处长之后,人一下子似乎就超脱了,当上处长能怎样?厅长又能怎样?多分一间房子,上下班有车坐,然后呢,就是没完没了的官场上的竞争,稍不留意,没跟对人,或出现点差错,什么就都白费了。为了这一目标,得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了那个奔头上,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幻的,如同做了一场梦。若直到退休之后才醒悟过来,不是太晚了吗?!
苏群有时也想,自己要是不得这种病,会悟到这些吗?这么想过了,竟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就构成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苏群知道,处长李玉田在朝副厅长的位置奔着,关灵朝副处长的位置奔着。机关许多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奔着。他真想和这些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可他们会听他的话么?
让苏群不解的是,前一阵机关有一个副处级调研员晋升正处级调研员的名额,机关里许多人都够晋升的条件,他们都四处活动,找遍了厅里所有领导,讲自己的功劳,讲自己的苦劳。最后不知为什么,那个名额竟落到了他的头上。在这之前,他一点信息也不知道,直到文件下发到处里,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可理喻。结果却出奇的平静,没人吵没人闹,似乎觉得只有他才够晋升的条件。若是以往,许多人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机关里会乱成一锅粥,有找厅长讲理的,有往上级机关写匿名信的,总之会鸡犬不宁许多日子。苏群都弄不明白,机关这一反常态到底是怎么了?
十一
李玉田在几天前就做出一个决定,老干部处所有同事在一起聚一聚。从秋天开始,老干部处组织了几次有关老干部的活动,小金库里就有些结余。以前,每到年底,处里都要用小金库的钱买些纪念品,或大家凑在一起吃一次,再玩一玩,算是辛苦一年对大家的回报。李玉田说完这话一连几天了,却一直没有动静。
那天下午,关灵的呼机响了,是孩子学校老师呼的,说是孩子发烧,让她去学校一趟。苏群去医院做化疗,处里只剩下了小魏和李玉田两个人。李玉田就从处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很温和地冲小魏说:今晚有空吗?
小魏不说话,望着他。
李玉田就说:今晚要是有空,咱们处的活动就定在今晚。
小魏说:他们都不在,合适么?
李玉田马上说:无所谓的,他们下次再聚。然后又补充说,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保龄球馆,生意很火,咱们吃完饭可以到那玩玩去。
李玉田这一阵子一下子对小魏热心起来,这种热心,多少还带了些敬畏。小魏已经觉察出了这种变化,她耳边听机关不少人背后里议论她和田副省长的小公子恋爱的传闻,还有几个人当面问过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一笑,问的人也就笑一笑。她觉得李玉田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可能和这些传闻有关,她也不说破。
李玉田见小魏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便进一步说:把男朋友也约上。
小魏故做清白地说:李处长,这怕不好吧?
李玉田说:有什么不好的,在咱们处这点事我还做不了主?停了停又补充道:跟你男朋友说,今天的活动千万别让他开车,我要好好地和他喝几杯。
小魏就说: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玉田见小魏今天的态度比较友好,便想多说几句。于是在关灵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支烟,很真诚地说:小魏,你来机关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我的为人你也清楚,过去有些不太愉快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处就是这个样子,你是知道的,要是以后我还能进步一下,啥事都好说,你知道咱们处还缺一个副处长。
小魏就抿着嘴说:李处长,当官的事我从来没想过,你看我像当领导的人吗?
李玉田忙说:哪里,哪里,我知道小魏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能看得上副处这个位置呢?
说到这,李玉田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听关灵说,你男朋友姓田?
小魏点点头。
李玉田忙说:不打扰你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快通知男朋友,千万让他打车来,的票给我,我报销。
说完笑眯眯地离开了小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很舒服地把腿架在桌子上。他没想到小魏不仅没有拒绝他,对他的态度也算是比较友好。要是自己能和田副省长的公子挂上钩,让田公子在副省长面前说句话,也许副省长的秘书,或身边的什么人,只要给张厅长过个话,说他李玉田这人不错,那他在张厅长的心目中的分量就会陡增。这种云里雾里的事,相信张厅长也摸不着虚实。越是不明底细,张厅长越是不敢怠慢。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副厅长的第一人选。这么一想,李玉田就有几分陶醉了。
那晚也吃了,也玩了。小魏和男朋友小田都很高兴,李玉田自然也很高兴。他在玩兴正浓时,几次想对小魏的男朋友提出多多关照的话,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想,第一次见面就说自己的事有些唐突,好在以后还有机会,就是没有机会要是让小魏高兴,这话对小魏说也许更好。
李玉田对自己这次铺垫感到很满意。
第二天一上班,李玉田就听说王副厅长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因为李玉田心情不错,他决定去医院看看王副厅长。以前王副厅长住院,不管他有多忙,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去看望的。不仅他去,好多处室的领导都会争先恐后地挤到王副厅长的病床前,嘘寒问暖一番。
今天,他决定去看王副厅长一是他心情不错;二来,王副厅长在退休前按惯例肯定要提出接班人选。虽然这种建议无足轻重,但提出来,总比不提强。于是,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王副厅长。他打开“小金库”从里面先拿出六百元,想了想又放回三百。在以前,他去这一次,没有八百元钱是下不来的,其他处室的人也不会少这个数的。他走出办公室,途经外间时,他看见关灵这个女人满脸的不快。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快,她一定知道了昨晚约小魏去吃玩的事了。他懒得解释什么,关灵这种女人,他根本没有当回事。
李玉田在花店花了几十元买了一束花,又来到水果店买了几十元钱的水果,他向开收据的小姐说:就写三百吧。小姐就给他开了一张三百元的收据。
他走进王副厅长病房时,王副厅长正满脸不开心地望着窗外发呆。王副厅长看见了走进来的李玉田,脸上多少好看了一些。他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上苦涩地说:小李呀,算我老王没有看错你。
李玉田在王副厅长的床前床后,左左右右看了一眼,发现满眼是一片空空荡荡,他就断定,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来看过王副厅长。想到这儿他故意问:其他处室的领导都还没来过么?
王副厅长就长长地慨叹一声说:人都说,客一走茶就凉。我这人还没走呐,茶就凉了,现在的人啊!
李玉田也就跟着唏嘘了一番。然后才问:王副厅长,您哪儿不舒服哇?
王副厅长就说:其实也没啥大病,就老是觉得胸口闷得慌。我也是要快退的人了,过这个村也就没这个店了,我想好好检查检查,也算是疗养疗养吧。再过些日子也就该回家陪老伴去了。
王副厅长的话,李玉田听了也觉出几分凄惶。要是在往常,柳琴肯定是不会离王副厅长左右的,那份体贴和热情,俨然是女主人。此时的柳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李玉田看时间不早了,就提出要走。王副厅长就说:让小衣来接你一趟吧,反正是公车,不用白不用,再用也用不了几回了。说完就从身边拿过手机呼司机小衣。
李玉田听王副厅长这么一说也没说什么,他想这样还能节省十几元钱的出租车费。于是他又陪王副厅长说了一阵不咸不淡的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李玉田抬腕看了两次表,王副厅长也看了一次表,可司机小衣仍没出现。
李玉田就说:也许小衣有什么急事,怕一时来不了,我就不等了。
王副厅长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想起最近司机小衣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表现,就气愤地说:就这么个小司机也敢狗眼看人低。
李玉田不想火上浇油,忙说:也许他真有什么事,反正我打个车也很方便的。说完就告辞了。
走出医院,走到大街上,李玉田的心情仍没调整过来,他也说不清此时此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味。
这几日,李玉田觉得小魏对自己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他和小魏说话聊天时,小魏的话里也不那么夹枪带棒了。他觉得这都是上次请小魏吃、玩的结果。离王副厅长退休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了,他心里就有些急,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自己的目的冲小魏说。于是,就在全处人都齐整的一天下班前,他冲全处人说:快到年底了,今晚咱们处的人在一起坐一坐。
苏群想推却,李玉田就说:小苏你不能走,咱们今天晚上是全家福,少了一个人就失去意义了。
苏群就不好推托了。
李玉田又冲小魏说:你男朋友要是没事就一同邀来吧,回家晚了也有人送一送。
他说前半句是真心的,后半句是说给关灵听的,他知道关灵这个女人很在意这个。
不料小魏却说:我男朋友去外地了。
李玉田就很遗憾,他本想通过今晚的活动把自己和小魏男朋友的关系再巩固巩固。但聚会还是如期举行了。
席间李玉田热情很高,他不断地举怀祝福这个,祝福那个,只有他一个喝酒,其他三人喝的都是饮料。他看人下茶地说:小苏,祝你身体早日康复。小苏就说:多谢。
他又祝小魏道:小魏祝你永远漂亮。
小魏就抿嘴笑一笑,笑得很满足。
他举杯冲关灵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话语,后来灵机一动地说:祝小关早日进步。
他这么一句话,说到了关灵的要害。她盼这么多年,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一个进步,今天这话终于从李玉田嘴里说出来了,这说明李处长一直在想着她进步的事。年底了,人事调整大都在年底进行,这么说,自己今年晋升副处有希望了。这么想过之后,她就脸红心热起来,一冲动,喝干了杯中饮料,要陪李玉田对饮白酒。火辣辣的白酒一下肚,话就多起来,多起来的话语中,差不多都是恭维李玉田的话。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就见底了。
时间不早了,后来四个人就撒了。关灵喝得有些晕,红头胀脸不说,走起路来还脚高脚低的。李玉田先叫了一辆出租,让小魏把关灵扶进去。坐在车里的关灵仍高声说:今天喝得真尽兴,李处长下次我请客,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玉田就示意司机开车了。
苏群也打个车走了。
最后就剩下了李玉田和小魏。李玉田说:小魏我送你回去。
小魏说:不用,我自己能走。
李玉田不由分说打了个车,让小魏坐在后面,自坐在了前面。小魏家很快就到了,李玉田结了账边从车里走出来,他叫住要进楼梯口的小魏说:小魏耽误你几分钟,我想对你说几句话。
小魏就立在灯影里,回过身望着李玉田。
李玉田就说:小魏呀,这件事算我求你,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小魏不说话,仍那么望着他。
李玉田又说:你能不能和你男朋友说说我的事,让他父亲关照关照我的事?
小魏就说:你是不是要说竞争副厅长的事?
李玉田就点点头说;这件事说出口挺那个的,现在就是这样,没门没路的,想办成个事根本没门。
小魏就郑重的说:李处长,你找错人了。我男朋友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副省长。
李玉田忙说;你男朋友不是姓田么?
小魏说:姓田不假,可不是田副省长的公子。
说完,小魏就走进了楼道。
李玉田就傻了似的站在那里。
十二
王副厅长在新年前夕终于被宜布退休了。在这之前,厅里曾专门为他召开过欢送会,参加的都是处以上领导,面前摆了许多水果,张厅长主持,说了一些关于友谊和贡献之类的话,然后大家也都说了一些平时就曾说过无数次,例如栽培,帮助,关心之类的话。
王副厅长离开办公室时,李玉田来送他。王副厅长把该移交的东西都摆在了桌子上、沙发上,让人看了一目了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放在一个纸箱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几件换洗衣服,牙缸牙刷什么的。李玉田抱着纸箱走在前面,王副厅长随在后面,在楼道和电梯里碰上的人都说:这就走了,老王?以前王副厅长的称谓换成了老王了。老王就努力挤出微笑冲大家点头。
楼前,司机小衣这回很准时。他见李玉田抱着纸箱就走几步把纸箱接了,放在“奥迪”车的后备箱里。王副厅长坐上了车,他冲李玉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兵了。
李玉田忙说:哪里呀,你永远是我们的老领导。
车就起动了,开了一段,王副厅长说:小衣呀,这么多年让你辛苦了。
小衣笑着说:哪里,为人民服务。
王副厅长看了看曾伴随自己几年的这辆“奥迪”车,有几分失落地说:小衣,你这是最后一次送我了。
小衣说:以后你有事尽管呼我,我随叫随到。
王副厅长看着小衣的后脑勺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副厅长一退,厅党组便把推荐副厅长人选的工作放在了明处。以前几个厅领导也都有考虑,但他们开了几次会,意见总是不能统一,各唱各的调,这件事弄得张厅长很恼火。于是有人就建议。搞民意测验,这也是这几年刚兴起的一条民主途径。于是就把正处级干部打印成一份名单,这里包括处长,也有正处级调研员。老干部处有两人在名单上,一个是李玉田,另一个就是正处级调研员苏群。搞民意测验时,苏群不在机关,他住在医院里,正在接受化疗。
测验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苏群名列前茅,呼声很高的办公室马主任,李玉田等人,却排在了后面。这只是测验,当然还要集中,几位厅长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一连议了三天,最后似乎也没有一个妥善的结果。张厅长力举马主任,另外几个副厅长也都有自己认可的人。会议开到第四天时,张厅长拍了板道,民主的意见不能不听,但领导集中的意见也是作数的。结果,就向省委组织部报了一串足有十人的名单,苏群、李玉田、马主任等人都在其中。
没几日,省委组织部就下来了三个考察小组,带队的是一位处长。他们先听了领导意见,又听了群众一些意见,然后分头找了被推荐的对象。原定找苏群谈话的那天下午,苏群和谁也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机关,考察小组自然没能和苏群谈成话。
后来组织部的考察小组就走了。
新年之后没有消息,一直过了春节。组织部突然下发了一份任命书。任命省委宣传部文化处的何处长为文化厅的副厅长。
等待多时的人们,感到有些意外,同时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沸沸扬扬的机关,一下子就安静了,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平静。
李玉田认识这个何处长,他知道这个何处长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人了。他搬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再过两年自己也才刚五十五岁,说不定两年之后还有机会。人一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盼头。他找出老干部退休登记表,在姓名那一栏里写上了王义的名字。王义就是已经退休的王副厅长,在原职务那一栏他又填上了:副厅。写到这儿他笑了。他想:别管当多大的官,到最后都成了我手下的兵了。
关灵仍没当上副处长,老干部处副处长的位置一直那么空着。关灵那根弦就一直那么绷着。她心里对李玉田很有意见,但表面上却仍是热情、尊敬。
苏群每天都要把儿子盼生送到幼儿园。儿子走进去,回过身,很懂事地和他招手,并甜甜地说:爸爸,再见。他也冲儿子说:儿子,再见。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他才转过身。他为了儿子那一声“再见”,竟有泪水流出了眼眶。他要和儿子这么不断地“再见”下去,一直到小学,中学……他向前迈开脚步,抬起头时,看见了头顶那轮初升的太阳。他觉得生活对他来说每天都是新的。他就怀着这种崭新的情感向机关走去。
有那么一天,小魏推开李玉田办公室的门,把一份“入党申请书”放在了李玉田面前。李玉田抬起头很异样地望着小魏。
小魏就很好看地笑笑说:我男朋友做生意刚挣了一笔,你晚上要是有空,我们请你去喝酒。
⊙文学短评
这是石钟山不多见的官场小说之一。也是一个真实的、离普通人最近的官场。小说并没有去写腐败,写黑暗,没有写大是大非,而是写官场之中人的生存状态与心灵轨迹。人们为了职位争斗一生,到头来都得退休,这是一切权利斗争的结局。而退休对一个官场中人意味着什么?当然绝不仅是退休,而是现实的与精神上的双重溃败。这是官场生存、官场浮沉的一个根本性问题,这是虚妄,这也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