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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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暴将至

刘娥坐在御案后,批阅着一本本奏章。春风吹起一缕飞絮,飘飘荡荡地落到桌上。刘娥拈起飞絮,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但见御苑中早已经是绿多红少,杨花柳絮飞扬,原来已经将近暮春了。

整日伏案阅卷,竟不知不觉,已经错过了这一春。

她转过身来,问雷允恭:“什么时辰了?”雷允恭忙道:“回圣人,已经是申时了。”刘娥点了点头,走向内宫寝殿中。

内宫中一股浓浓的药味,刘娥皱了皱眉头,道:“官家还未服过药吗?”

小内侍江德明上前道:“官家方才醒了,嫌药苦,没喝。”

刘娥点了点头:“让我来吧!”走到御榻边,轻声道:“官家,该用药了。”

赵恒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今年年初正是乍暖还寒时分,御苑中第一枝桃花开了,赵恒赏花之时,忽然中风,口不能言,虽然当时立即叫了太医诊治,慢慢地缓和过来,但是短时间内,是无法再上朝理事了。

朝臣们的奏章只得由中书省送进大内来,刘娥坐在赵恒的身边,为他朗读奏章,赵恒听后,若是点头,便批复下来;若是摇头,便驳回;若是不作表示,便留中,或者召朝臣们商议之后,再作处理。

奏章如山,有些折子烦琐啰唆,刘娥只得在送到大内之前,自己浏览一番,若是事项不大,便自己先处理了。若是军政大事,洋洋洒洒写得长了,自己也先理个头绪出来,列出主要事项。因此每日见赵恒奏事,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倒要先花上两三个时辰处理奏章。

刘娥独自坐在御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心中忽然有一种忐忑之感。虽然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侧坐在旁,与赵恒一起商议朝政大事,可是自己独立批阅奏章,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近来丁谓与寇準越发不和,寇準当众嘲笑丁谓“溜须”更是令矛盾白热化。

刘娥召来钱惟演问道:“你与丁谓如今结成儿女亲家,你看这两人,到底能不能再共事下去?”

钱惟演不答,反问:“依圣人看,宰相一职,丁谓是否当得?”

刘娥已经明白,叹了一声:“丁谓此人精明能干,谈吐风趣,记性超群,头脑灵活,颇有巧思。这些年他不管担任什么职务,都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出色的政绩。这般才干,群臣难及,再过些时日,入阁主事也是题中之义。只是当日丁谓自愿谦让,推举寇準为相,对寇準算得上情义深重,何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钱惟演道:“不错。娘娘也说,要过些时日。丁谓已有宰相之才,他所欠缺的,只是资历与声望。他退位让贤,辅佐寇準,并非真的高风亮节,对宰相权柄没有奢望。他只是想借着寇準养望而已。这半年来,丁谓待寇準可说是恭敬有加,在私事上更是照料得无微不至。以他如今的职位,可说是姿态做足。他所期盼的自然是寇準能够有所回报,比如与他分享宰相权柄,或者帮助他培养声望。只可惜寇相一心想大展身手,澄清朝纲,一举除去十年来的种种弊端。但这十年丁谓亦在朝,所有事情均经他手。这其中的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在其中只怕也未必有多么干净,更有许多要庇护的人。两人之间自然要生龃龉。”

刘娥微微点头,从前的寇準重情重义,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很容易被下吏欺瞒。当年,他就是因为站队北派,偏袒弱者,过于激情用事而轻易为人所趁。丁谓此次请他回朝,本是想利用寇準这个弱点,打着他的名声来行自己的方便。这段日子,丁谓在政务上口口声声称“秉寇相的意思办事”,但到头来发布的政令却与寇準的本意相去甚远。此中种种小算计,按寇準以前的脾气是不会注意到,更不会在乎。然而,十年外放生涯改变了寇準,他如今做事仔细得多,对权柄看得更重了。丁谓明面上尊重他、实际上架空他的做法,估计已经让寇準十二分恼怒。两人翻脸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想到这里,刘娥叹了一声:“官家常说,治理天下,有如开方用药,须得君臣调和、五行相济。朝中需要丁谓这样的能臣,也需要寇準这样的直臣。按官家的意思,本是希望他们精诚合作,共同辅佐皇子。照你这么说,两人如此不能共容,只能留一个人在朝了。若是丁谓为相,则何人为辅?”

钱惟演道:“王曾与鲁宗道皆可。”此二人俱为北官,王曾灵活,鲁宗道耿直,正可节制丁谓。

刘娥却没回答,只道:“还须再看看。寇準刚回京,我希望他这个宰相,能多做些时候。”

钱惟演眉头一皱:“寇準对圣人一直有偏见,一直在朝堂上非议圣人,圣人这又是何必——”

刘娥摆摆手:“我本来就是因为官家病重,才不得已暂时代为执掌。若只为了他反对我执政,就要逐出朝堂,未免器量太小。只要他能为朝廷所用,他对我个人有什么看法,我是不在乎的。”

钱惟演道:“圣人器量过人,别人却不一定能够投桃报李。世人大多是不能接受女人摄政的,娘娘若要辅佐皇子问政,今后的路本就难走,休要一时大意,反而被人所伤。”

刘娥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她怀着心事,就有些心不在焉。到晚间的时候,赵恒正要用药,平时这时候刘娥必在这里服侍,这日她因分神,迟了一会儿才去,就见内侍江德明垂头捧着一个药碗出来。刘娥见着药碗未动,就不由问:“官家还未服过药吗?”

江德明忙道:“官家嫌药苦,没喝。”

刘娥拿过药碗,见尚有余温,叹道:“让我来吧。”说着走进来,但见赵恒闭目躺着,她来到榻边,轻声道:“官家,该用药了。”

赵恒缓缓睁开眼睛,却是精神不济,含糊地道:“你回来了。”

刘娥温和地道:“官家,您该吃药了。”

赵恒看着药,忽然间将药碗推倒在地:“日日吃这苦药,连这心里都发苦了!朕不想吃。”

刘娥看着倒在地上的药汤,无奈地俯下身劝他:“官家,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喝了,这身子才能早些好起来啊。”

赵恒愤然:“朕不听,全是假话!朕喝了这么多的药,身体却没有好起来,反而越喝越坏。朕还喝它做什么,做什么?”

刘娥知道他这些日子因为身体有病,心中苦闷,一边是看着稚子年幼、江山难托而着急,另一边也是因为病痛导致的难过,只得劝他:“官家,就当是为了我,为了皇儿。皇儿还小……”说到这里,眼圈也不禁有些红了。

赵恒看着刘娥,慢慢平静下来,忽然苦笑一声:“好吧,朕喝。”

他自从身体不好以后,对刘娥更加依赖,一边是相位更易,让他把手里的权力抓得更紧,许多折子都要进呈御览;另一边也是一刻离不得刘娥,只要睁眼不见她,就要大发脾气。

刘娥无奈,这边托了杨媛照顾皇子赵祯,另一边自己尽心安抚赵恒,便是召见阁臣,也要乘他入睡间隙去。

赵恒一口一口将药喝了,他看着空碗,不由轻叹一声:“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朕很想知道,死后又是怎么样的境界。”

刘娥听了这话只觉不祥,阻止他再说下去:“官家休要这样说,不过小疾,过些日子就能好的。”

赵恒见她不悦,也不反驳,只好脾气地笑笑,转身对周怀政道:“你去找找楚王当年给朕的那几卷道藏来,每天晚上睡前念给朕听。”

刘娥无奈,只得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道:“要不然,我给你读些诗词吧?”

赵恒只是一时脾气发作不能自制,此时情绪缓和过来了,歉意地拍拍刘娥的手,柔声道:“朕没事,朕只是一时难受,你事情多,先去忙吧。”

刘娥道:“那我忙完了,就来陪你。”见赵恒点了点头,她就扶起赵恒,为他解开头发缓缓梳头:“御医说,每日梳头,能够活络血脉,减少头痛……”

赵恒不说话,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梳子轻轻梳过头皮。

刘娥轻声道:“等用过晚膳,让我来给你读几段书吧,是道经,还是诗歌?或者是杂记也好……”

赵恒叹道:“不管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念奏章。朕已经看了一辈子,听了一辈子,如今朕只想清静清静,有事你处置就好。”

周怀政端着道藏进来,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凛,瞟了皇后一眼,见皇后正专心为皇帝梳头,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刘娥一边梳着头,一边心中暗叹,赵家皇子,年轻时也都是弓马娴熟的,只是当了皇帝以后,习弓马的时间少了,用于公务上的时间多了。近年来又因为无子之事,深为劳神,及至皇子降生,又处处不放心,终是心脾亏损,体质衰退,夜梦失眠。太医说心生火则伤肝,肝木又克制脾土,因而脾气暴躁,经常忘事,情绪冲动。只能切忌劳神,切忌大喜大怒,再慢慢调理,或可有所好转。他天性温和内敛,可命运偏又让他成了官家,身上扛着千斤重担,却还想事事周全,可不就把自己逼成这样了。

她自是知道,朝堂上的臣子们,对她插手朝政有意见,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大宋开国至今不过三朝,如今皇子年幼,她若再不理政事,将来岂不是要沦为后汉刘家李后、后周柴家符后这样的下场。也因此皇帝到此时更不能放手朝政,而唯一可信可托的,就是她这个皇后。

朝堂上的臣子们不在乎换个皇帝,唯有他们夫妻母子三人,才是最不能放开权柄的人。

她的头上悬着这把剑,哪里顾得了什么人言物议,什么牝鸡司晨。朝臣们不服,宰相们不悦,那又怎么样?!到他们夫妻母子失权失势的时候,又有哪个满口大义的朝臣,会救他们于水火?

她是要当太祖、太宗这样的人,还是想当开宝皇后宋氏,这简直不用选择。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权柄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保护自己。

她当年一介孤女千里逃难,听过的难听话,比现在可难听千万倍呢。她若信了那些人的话放下自己的刀子,她的尸骨也早被野狗啃光了。

御香袅袅,延庆殿中静悄悄的,但听得刘娥的声音……

每日的奏章依旧发下,自赵恒病倒,为了安抚朝政,刘娥下旨提拔了一批官员,直言敢谏的鲁宗道被提拔上来,重新恢复元俨的王爵并赐宅第,曾经在澶渊之盟中立下大功的曹利用被任命为执掌军政的枢密使,皇后长兄刘美被任命为洛苑使,等等。

另外还有几桩婚事,如参知政事丁谓之子丁珝,新娶了钱惟演之女,与后家结成姻亲等。

寇準放下奏章,冷哼一声。他身为宰相,每日在中书接到大内传回来的奏章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这奏章中,似乎隐隐透着女子的脂粉香气,这香气令人如此不安。

后宫干政,本是朝廷的大忌,他身为宰相,岂可令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只是此时皇帝抱恙,连他也仅仅只能是入内请安,纵有什么朝政大事要进宫商量,那宫中人多眼杂,他也无法畅所欲言。

今日却是关键性的一日。三天前皇城司周怀政秘密派人通知他,今日是玉宸殿杨淑妃的三十五岁整寿。杨媛素日与刘娥交情极好,刘娥今日肯定会抽个时间过去玉宸殿,到时候周怀政会设法调开刘娥耳目,引他单独与赵恒密谈。

周怀政权势本大,他见刘娥执政以来,寿成殿总管雷允恭内倚皇后、外交丁谓,渐渐得势,未免威胁到自己。连忙这边向皇太子殷勤讨好,那边着力拉拢寇準与丁、雷联盟对抗。平时每次见到寇準等人,态度都极为恭敬,寇準身为宰相,自然也需要得到周怀政在宫中的相助,因此对周怀政也另眼相看。

寇準数次想要独自面奏赵恒,因刘娥在侧,无法实行,早就暗暗请周怀政设法寻找机会。当下闻讯大喜,早朝散后,寇準借故留下来处置公务,过了一会儿,见周怀政果然派人秘密地来告,今日玉宸殿设下小宴,刘娥带了太子前去相贺,不在赵恒身边。

寇準走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延庆殿外,见周怀政果然早就候在那里了。周怀政见了寇準,忙迎上来。两人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寇相,今日机会极好!”周怀政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官家倚在我腿上时,叹息说唯恐自己一病不起,太子年幼难以执政。我趁机说,何不以寇相辅政,官家点头说甚好。寇相今日进大内,正可趁热打铁,将此事定了下来,太子临朝,寇相辅政,岂不天下太平!”

寇準眼中光芒一闪:“周公公,官家此话,可曾泄露?”

周怀政低声道:“寇相放心,我自有分寸。另外今日机会甚好,官家刚才还抱怨说,圣人自己不在,连宫中妃嫔都叫走了,就把他一人扔在这里。这分明是对圣人不满,寇相正可进言。”

寇準眼中精光一闪,问:“官家不满圣人?”

周怀政道:“正是,近日官家言语之间,对圣人诸多不满。甚至官家与圣人独处时,还经常听到他发怒,说圣人只顾着朝政,对他照应不周。”

寇準冷笑一声,果然是皇后野心太大,引起皇帝不满;果然是天子圣明,早察皇后野心。

寇準点了点头,周怀政打起帘子,寇準入殿向赵恒请安。

此时赵恒的病情,已经略有好转,能够由周怀政扶着坐起来,也能说说话了,见寇準进来请安,吩咐道:“赐座!”寇準见屏风后无人,皇帝身边除了周怀政外,便只有数个小内侍,未见到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雷允恭,这正是天赐良机。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该说的话说了。

寇準谢恩坐下,道:“臣观官家的龙颜,近来越发地好了,普天下臣民们盼着官家早日临朝。”

赵恒笑着摇头道:“如卿之言倒好了,只朕这身子,恐怕短时间内难好,朝中事务,还得你们多辛苦!”

寇準看了看左右,忽然跪下道:“官家,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久不上朝,百官心中未免惶惶,人心难定啊!以臣之见,皇太子已经行过冠礼,这些年来,官家令太子开资善堂议政,东宫有得力官员辅弼,皇太子天资聪明,深孚众望,已经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何不在官家养病期间,下旨令皇太子监国主政呢?”

赵恒因自己年岁已大,太子却还只有十岁,国事难以交托,这些年对太子恨不得拔苗助长,此时听得寇準称赞太子,不由得心中甚为高兴,笑道:“太子果然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了吗?只怕还得要你们辅佐才是!”

寇準忙道:“辅佐太子,需得方正的大臣,臣观丁谓心术不正,钱惟演与他是姻亲,此二人断不可辅佐少主。”

赵恒沉吟片刻,道:“丁谓精明能干,钱惟演心思细密,本都是一时良才,奈何过于聪明,人君若不能制他们,便会为他们所制。祯儿年纪还小,尚不能驾驭他们。寇準,辅佐少主,还得是你与李迪。”

寇準强抑心中的激动,磕头道:“臣得官家所托,敢不肝脑涂地,尽心报答!”

赵恒微微闭目,道:“嗯,你叫杨亿草诏去吧!”

寇準知道皇帝是累了,忙轻轻地退了出去。

寇準离开延庆殿时,周怀政亲自送了他出去,远远见刘娥的仪仗过来,连忙引了寇準从另一边走。

这边刘娥进来,赵恒只闻到一股酒气,顿时不舒服起来,推开刘娥的手,嘟囔道:“什么味儿?”

刘娥摸了摸脸,觉得脸上有些烧红,笑道:“今日是杨妹妹生辰,我去给她道喜,喝了点酒罢了。”

赵恒恼道:“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看不到祯儿,我病成这个样子,你们都不在,倒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倒是比我要紧?”

刘娥看出赵恒因为病情而烦躁,只得赔笑:“是我的不是,也是看着杨妹妹一年也就这一天的生辰。天色不早了,我让祯儿去休息了。”

赵恒忽然发起脾气:“她生日重要,还是朕重要?你们都去找她好了,让朕一个人没人理好了!”他一甩袖子,哪晓得旁边一个花瓶应声而倒。

两人都愣住了。

呆了半晌,赵恒这才冷静下来,叹了一口气,无限沮丧:“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胡乱冲你发脾气……”

刘娥心疼,握着他的手叹道:“你我是夫妻,是至亲之人,你心里不舒服,不冲我发脾气,又能冲谁发脾气?你若是不发脾气,我反而要担心你压抑过甚,有伤身体。”

他二人在房中谈心,站在外头的侍从听得皇帝在内发脾气的话,又听到花瓶碎了。周怀政回来时,副都监郑志诚就悄悄对他说,皇帝与皇后生气吵架,将花瓶都砸了。

周怀政听了,暗暗欢喜,只道自己这一注下得不错。

这边寇準走出大内,遥望着天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不及回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学士杨亿的府中,屏退左右,将皇帝这番旨意告诉了他,并要他起草太子监国的诏书,说完之后,微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杨亿道:“太子监国之后,要罢免丁谓,由你取而代之!”

杨亿是个谨慎的人,他深知丁谓耳目众多,因此送走寇準之后,若无其事,照样用过晚饭之后,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身边的侍从也早已经退下休息,杨亿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点亮了蜡烛,坐在书桌前,将诏书拟成。然后等到墨干,再仔细地贴身收好,重新回床上睡觉。

他这一番草拟诏书,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连家中人都不曾知道,这一夜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已经在悄悄进行了。

可是就算他这般谨慎小心之至,这个消息,仍是极快地传到了丁谓的耳中。

这一日,刘娥正批阅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禀报,说是丁谓求见。刘娥微觉诧异:“我并没有传他来见,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有些紧张,道:“丁相公说,有紧急国政,要禀告圣人。”

刘娥微一沉吟,道:“传!”

丁谓入见,也不及说些别的话,立刻单刀直入道:“圣人,大事不好,寇準与杨亿密谋矫旨,想要挟持太子监国,自己独揽国政,这分明是谋逆之行,请圣人圣断!”

刘娥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丁谓重重叩了一个头道:“寇準谋逆,想要挟持太子监国。”

刘娥只觉得心头一寒,暗道:“终于来了!”自赵恒病后,她代为执掌朝政,虽然是权宜之计,可是朝中已经有重臣表示不满,却没有想到,寇準竟然会如此大胆,公然下手争权?

刘娥缓缓地坐下,冷笑一声,问丁谓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虽是盛夏,那声音却仿似冰凌一般。

丁谓心里打个寒战,忙道:“杨亿连诏书都拟好了,寇準许诺要以杨亿来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杨亿会带着诏书来见官家,只要一搜杨亿,就可以搜出诏书草稿来。”

刘娥微微冷笑:“丁谓,如此机密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谓犹豫了一下,直觉得御座上两道寒光刺了下来,不敢不言:“昨日寇準得意之下,在家饮酒,醉后泄露。”

刘娥大惊,厉声喝道:“大胆丁谓,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细作!我问你,文武百官之中,你还在何人身边安了细作?”

丁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连磕头:“臣不敢,是那日臣与寇準饮酒,寇準酒后吐露对圣人的不满,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对圣人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仅仅是出于对圣人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企图。”

刘娥按下心头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难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参政起来再说吧!”

丁谓心中一凛,刘娥一问便止,显见这问题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只得道:“当今之计,圣人如何对付寇準的阴谋?”

刘娥点了点头:“以参政之见呢?”

丁谓急道:“圣人,官家稍有不适,即将痊愈,寇準鼓惑官家让太子监国。可是太子今年才十岁,如何能够主政,寇準无非为的是自己弄权。他一则诅咒天子无寿,二则诬陷圣人的忠心,三则欺凌太子年幼,实是其心可诛。杨亿就要进宫了,若是他见了官家,官家准了奏章,岂不是大事不妙?”

刘娥看了丁谓一眼,她知道丁谓力荐寇準回京之事,她也听说过“溜须”传闻,看着如今丁谓对付寇準之殷切,又怎么会想到,才一年之前,两人尚且同袍情深、同声同气呢。

但听着丁谓一声声“诅咒天子”“诬陷圣人”“欺凌太子”的切齿之声,这三桩罪名,桩桩打在她的心上。刘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子病重,她本不想这个时候朝中人事有所变动,现在看来,只怕不动不行了。当下抬手止住丁谓,站起来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适,关了内宫之门。文武百官若要见官家,都给我挡住了!”雷允恭应了一声,连忙下去。

刘娥缓缓坐下,看着丁谓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长叹一声,这一场风暴,终于还是提前发动了。她虽然此时方独掌朝政,然而辅佐赵恒三十年来,朝政大事早已经百事过心,事事娴熟。

治理天下,有如开方用药,须得君臣调和、五行相济。朝中需要丁谓这样的能臣,需要寇準这样的直臣,需要王曾这样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钱惟演这样的心腹之臣,上位者之职责,只在维系其中的平衡。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必须五味调和,酸甜苦辣,分寸只在毫厘之中。所谓“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讲的就是这份调和之道,稍有差池,牵一发便动全身,会引起整个朝廷格局的大变动。

所以,以寇準为相,便以丁谓为辅而调和,寇準固然有兴利除弊的一面,丁谓的牵制可使他不会走得太远引起大动荡而失衡。她固然不愿意看到丁谓操纵了寇準,但是寇準与丁谓公开交恶,以致朝中大臣们陷入恶性之争,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刘娥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看到案几上的棋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世事如棋,朝廷这盘棋上,不能只有白棋,也不能只有黑棋。令人头大的是,这黑白棋子并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拼杀,她这个执棋人,不但要下棋,还要控制住手下棋子的走势。

赵恒病重,一动不如一静,她只愿风波不动,平安度过。可惜,别人并不如她所愿。寇準冲动冒进,丁谓伺机下手,都要亲自动手改变目前暂时平衡的格局,拥势而决定棋局的走向。

丁谓之告密,看似忠心,却也暗藏阴险,无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对手坐大势力。刘娥暗叹一声,可惜,她目前并不打算打破这种格局。

她看着窗外——那里是赵恒养病的延庆殿方向——怅然想着,官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让寇準拟这一道旨意?

刘娥转过身去,脸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起驾,去延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