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朱學派
第一編 復演古來學術之時期
明末王學狂恣之流弊,學者雖厭惡之,然尚未有公然反對者,雖顧炎武為考證學之祖,亦不過提倡程朱以斥陸王而已。黃宗羲亦從王學入手,而創經世致用之學。至乾嘉間惠棟、戴震出世,考證學大成,方公然推倒宋學,揭櫫漢學。可知在清初時理學派尚非全無勢力也。理學派中,又可分為程朱學派、陸王學派、朱王折衷學派。
第一節 顧炎武
一 略傳及著書
顧炎武,字寧人,號亭林,崑山花浦村人。生於明神宗萬曆四十一年(紀元一六一三),歿於清康熙二十一年(紀元一六八二),年七十歲。性耿介絕俗,狀貌英秀,事繼母王氏甚孝。明亡時,清師下江南,炎武糾合同志,舉義兵,不成,崑山城破。母年六十,謂炎武曰:“我雖婦人,然義不可屈”;不食而卒。臨終,以世食明祿,勿仕二姓,誡炎武。炎武奉遺教,終生不渝。周遊天下,所至考其山川風俗,古今治亂之跡,自金石碑碣,以及地理經濟之學,無所不通。出遊時,後車滿載書籍,作實地之參考。見聞既廣,卓然自成一家,當代咸目為通儒。康熙十六年,始卜居陝之華陰。諸生有請講學者,謝之曰:“近日李二曲,亦以聚徒講學得名,遂招逼迫,幾至凶死;雖威武不屈,然名之累則已甚;況東林之覆轍,由此而進者耶。”康熙十七年,詔徵博學鴻儒,諸公卿爭欲羅致之。炎武乃豫使門人之在京者,辭之曰:“刀繩具在,勿速我死。”炎武既負用世之才,未得一試;於是在雁門之北,五台山東,及長白山下,墾田牧畜,以實行其經濟政策;墾熟之田,恆交其弟子管理之,故其財用常饒足云。
著書有《日知錄》三十二卷;《補遺》四卷;《天下郡國利病書》百二十卷;《肇域記》一百卷;《音學五書》三十八卷;《五經異同》三卷;《左傳杜解補正》三卷;《九經誤字》一卷;《石經考》一卷;《金石文字記》六卷;《經世編》十二卷;《下學指南》六卷;《文集》六卷;《詩集》五卷;《歷代帝王宅京記》十卷;《昌平山水記》二卷。此外小品著述尚多,大都收入《亭林遺書》。
二 學說
炎武博學多聞,考證精詳,長於經濟。抱用世之志,最忌空談。有鑒於晚明王學,類於狂禪,故專奉著實周到之朱學,排斥陸王。嘗曰:“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經學,即理學也。自有捨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興。”(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碑》)此經學即理學之言,正是推翻宋明理學,而直進於六經根柢之標語。唐鑒(字鏡海)有云:“亭林之學,主明體達用,經世濟人。以卓犖不群之才,抱俯仰無窮之志,足跡半天下,所交皆賢豪有道之士,而卒著書以老,使人追慕於簡策之間而不能置。夫先生之為通儒,人人能言之;而不知先生之所以通,不在外而在內,不在制度典禮而在學問思辨也。是以平心察理,事事求實,凡所論述,權度惟精,往往折衷於朱子。”(《國朝學案小識》)觀此,可知炎武之學養,雖不如宋明諸儒,專力於理氣心性,然實闡明道之體用,究極於經世之術。其所著《日知錄》,最足表顯其學風;其求學之精神,為後來考證學之基礎;故炎武可謂之程朱派之考證學者。
理氣心性之學,自宋迄明,可謂登峰造極。闡發已無餘蘊;清代儒者,苦無研究之餘地。於是一轉其方向,注意及考證學。故哲學思想,可以論述者,雖大家如炎武,亦不免有寂寥之感。然其實踐方面,則各有一說。今舉其為學之要旨如下:
曰博學於文,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天下國家,皆學之事;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下學指南》)
此語雖甚簡易,然為學經世之綱領,不出乎此。炎武不幸處明清革命之際,不得實施其抱負。然觀其言行,真王佐之才也。其與友人論學一書,頗足見其主義之所在。今撮其要點如下:
《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未敢漫然許可,以墮於謝上蔡、張橫渠、陸象山三家之學。竊以為聖人之道,下學上達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其用之於身,在出處、辭受、取與;其施之於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書,皆以撥亂反正移風易俗,以馴至乎治平之用;而無益者,一切不談。(《與友人書》)
觀此:則炎武之踐履篤實,根本上極似程朱;而其專求實際,不落空談,則又在程朱以外,自成一種樸學。無怪後來之考證學,推炎武為初祖也。
第二節 陸世儀
一 略傳及著書
陸世儀,字道威,號桴亭,江蘇太倉人。生於明萬曆三十九年(紀元一六一一)。長於陸隴其十九歲,與顧炎武、黃宗羲等相先後。當劉宗周在“蕺山書院”講學時,世儀欲往聽講,未果,一生常引為遺恨。是時流賊橫行天下,彼見生民之塗炭,上書朝廷,謂宜破成格“舉用文武幹略之士”,不報。退而鑿地十畝,築亭其中,高臥閉門謝客,因號稱桴亭。明亡後,曾在東林講學;已而復講學於毗陵。及歸太倉,亦講學不輟。清朝屢欲起用之,固辭不出。專修“程朱學”,終身從事著述,與陸隴其及張楊園等齊名,海內仰為真儒。康熙十一年,六十二歲卒(紀元一六七二)。
著有《思辨錄》二十二卷,《後集》十三卷,此書前後經十二年之研究而成,故其思想盡在於中。此外有《論學酬答》四卷,《儒宗理要》六十卷,《性善圖說》一卷,據其《傳》,則未刊者尚有數種。《四庫全書提要》評之曰,“世儀之學,以敦守禮法為主,不虛談誠敬之旨;以施行實政為主,不空為心性之功;於近世講學諸家,最為篤實,其言皆深切著明”,蓋確評也。
二 學說
陸氏為學之特色,是能體得程朱著實之旨,不作虛空之談。嘗謂:“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也;天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也”;又曰:“今之所當學者,正不止六藝;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世用,不可不講。俗儒不知內聖外王之學,徒高談性命,無補於世;迂拙之誚,所以來也。”(《思辨錄》卷一)彼譏貶俗儒空迂之外,又舉為學五弊曰:“談經書而流於傳註者;尚經濟而趨於權譎者;務古學而為奇博無實者;看史學而入於氾濫者;攻文辭而溺於詞藻者;是皆不知大道之故也。不知大道,則胸無主宰,心緒常差錯,而不得步於正道。”(《思辨錄》之一)至於何者為大道?則是周公孔子之道,亦即天地自然之道,學者即學此道也。一部《中庸》,只說一個道字;一部《大學》,只說一個學字;原於天者謂之“道”,修於人者謂之“學”,貫天人而一之者,謂之“道學”。是故“道生天地,天地生人;無此道,則天地且不成天地,人又何能念及之!故宏道之君子,不可不竭力從事於道與學。此道在天地之間,本不可見,學道之人,則能見之。“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謂其能深察上下,遍滿空中,無不是道”(同上)。意謂人物之生,本自天人合一而來,能參贊天地之化育,全受全歸者,則為聖人。窮其道欲近於聖人者,則為學道之人。其解學道如是;桴亭之道,是儒家之正脈也。至謂聖人是稟天地之正氣以生,此是繼承程朱之性說。
要之陸氏以為道外無學,道學外無聖人,而聖人即為天地合一者,道之具象化者。故立志讀聖賢之書,即為學者;立志行聖賢之事,即為學問。彼以《大學》、《中庸》為學者入門之書,道學之所寄託者。學之基礎,當植於是。而其中居敬,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即為為學之過程,為國家造就有用之人才,即出於此。其注重實學之一點,所以在清代程朱學派中,為出人頭地之學者也。且其言曰:
近世之講學,多似晉人之清談,清談甚有害於事。孔門無不就一語之實處教人。孔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又曰:“敏於事而慎於言”;又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又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俱是恐人之言過其實也。正(正德,武宗年號)嘉(嘉靖,世宗年號)之間,道學盛行;至隆(隆慶,穆宗年號)萬(萬曆,神宗年號)而益盛,一日而天下靡然從風,惟以口舌相尚,意思索然盡矣。
陸氏於道學之根本論,則始終主張“居敬窮理”四字。以為是學聖人之第一工夫,“徹上徹下,徹首徹尾,只此四字”。又謂“居敬是主宰處,窮理是進步處,程子亦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於致知”(《思辨錄》卷二)。此點與程朱殆無出入。
陸氏為學,雖無創說,然以“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配天地,故能盡道”四句,為周子“《太極圖說》”之旨義;其《理氣妙合論》,則又打破羅整庵之“道一元說”,究明理氣之屬性;皆堪注目。蓋彼先從太極入手,以太極二字,原本《繫辭》,不過祖述孔子之舊;至於主靜以立人極之見解,則為周子所獨創;《太極圖說》全篇之主意,當在此一點。故讀此書,但論太極,不察人極,則周子之意旨,當全失卻。故云:“不知太極,則無天地;不知人極,則無人;此之謂不誠無物。”(《思辨錄》卷四)其合太極人極為一,而謂二者不可相離,與《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之言,同其旨。離了天道則無人道,離了人道則無天道。蓋用渾然一體之理,以觀察《太極圖說》,而為此說者也。在此點蓋受劉念台之“人極圖說”及“動靜說”有幾分之影響。而以主靜二字,立人極之本;以中正仁義,為主靜之實落處;凡此總稱為聖人之盡性工夫。
中正仁義而主靜者,周子立言,甚周匝也。然主靜下,又自註曰無慾故靜;無慾,無人慾也;無人慾,則純乎天理矣。是周子以天理為靜,以人慾為動;主靜者,主乎天理也;主乎天理,則靜固靜,動亦靜矣,豈有偏靜之弊哉!(同上)
此中正仁義,即是聖人之道;中正仁義之外,別無所謂主靜。離中正仁義而言主靜,則非主靜。與五行之外,別無陰陽;五行即陰陽,陰陽即太極之理相同。
彼於理氣說中,又認理氣二者,為不可分。此說先儒皆未論及;只有朱子說過“必先有是理,而後有是氣;既有是氣,則是理也”。又論萬物之一原,則謂“理同而氣異”;論萬物之異體,則謂“氣猶相似理絕不同”;此四語實具卓識。凡論理氣之學者,皆當引為標的。故云:“學者宜取此四言參伍錯綜,尋求玩味,胸中貫串通徹,務使無一毫疑惑而後可。如是則於天地萬物性命之理,當自能了然而無間。”又對於羅整庵“周子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以為“凡物必兩而後可合,太極陰陽,果為二物,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之疑問,論述之如次:
整庵言理氣,亦固陋也;夫氣即是理;以為氣中則有理而非氣,是即理也;既非氣則是理,則安得不為二物?(《思辨錄》卷二)
又曰:
整庵以為氣集便是集之理之謂;氣散便是散之理之謂;惟其有集有散,是乃所謂理也。是則就集散上觀理。而不知所以為集散之理也。宜其於程朱之言,多有所未合。(《後集》卷二)
彼認整庵之理氣,墮於形器之中,而未能體得渾然融合(理氣之一元)體現天地之妙用之理。蓋周子哲學,決非二元論;整庵不達此旨,宜乎懷疑不決也。
其次是彼之性說,以為性即是氣質;本然之性,不可稱為性。後來儒者,率以孟子之性善說為本,以為本然之性,渾然至善,純粹未發,此言決不得當。所謂性者,不是此種本然之性;孟子之性善,亦不是此種意思;孟子是就天命上說,是說命善,不是說性善。天命之初,吾人尚未落於氣質,故此說可以成立。厥後朱子欲發見至善之根據,亦言性善;但朱子於“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之分別,初不甚了了。又伊川、朱子論性時,皆曾分性為本然、氣質二者,而以為前者即孟子之性善,後儒亦附和此說。然孟子之言性善,乃《中庸》“天命之謂性”之類。只就天命上說,未落於氣質。然孟子又有“人無有不善”之言,是就人生以後看,即下愚濁惡,無有不性善者。蓋孟子論善,只就四端發見處言,因其稱端,即知有仁義禮智;人人有四端,即人人有性善也。此是說人人有為善之資質。有為善之可能性耳;決不必說到人性渾然至善,未嘗有惡,然後謂之性善,以釋氏所謂真性者當之。要之性宇,必落於後天之氣質,而始有性可稱。如周子之說為最妥。其言云: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曰:形生質也;神發氣也;形生神發,而五性具足。是有氣質而後有性也。不落氣質,不可謂之性;一言性便有氣質。(《思辨錄輯要後集》卷四)
此論頗有根據,就《易》一陰一陽章而區別之,則自來所傳孟子之性善說乃就天命之初“繼之者善”之處立論,未嘗說到“成之者性”。而陸氏則謂在“成之者性”以前,不得著性字;既說“成之者性”,便屬氣質矣。
彼又讚周子曰:
諸儒中論性,莫如周子最明白,最純備,《通書》首章曰: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只就元亨利貞上,看出繼善成性處,不過一誠字,則實理也,能全此實理者惟聖人;故曰誠者聖人之本。(同上)
陸氏以為惟氣質方可稱為性;若善惡之分歧點,則在於誠德之成就如何而見之。故又說惟周子“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一句中之“而已矣”三字,最為竭盡無餘之辭。從來論性之人,無有比此語更簡而得要者。而後來儒者罕稱之,蓋皆以此言為專論氣質,而不知氣質之外,初無所謂性也。程張朱諸子之論性,千言萬語,其實不能及此。陸氏如此斷定,用氣質一元論,充足周子之說;又用作自己之性說。彼固理氣一元論者,於性說以一元始終之,可謂徹底之學說。
第三節 陸隴其
一 略傳及著書
陸隴其,字稼書,浙江平湖人,生於明崇禎三年(紀元一六三〇)。唐名相陸贄之後也。康熙九年,進士及第,年四十一,授江蘇嘉定縣令,專以德化人,治行稱天下第一。後為直隸靈壽縣令,與諸生講論,著《松陽講義》十二卷。為說百八十章,隨時舉示,非逐節講解。時黃宗羲之學,盛行於西方;隴其不以為然,再三致意此編,以啟導後學。在任八年,民風士習,皆大改善。後徵入京,補四川道監察御史;在職一年,知無不言;以爭納捐事,觸政府忌,引疾歸。未幾,致仕,屏居於華亭之泖口,大振風教,益以明道覺世為己任。偶犯病,遂不起,年六十三(康熙三十一年)(紀元一六九二)。聖祖深悼惜之,曰:“本朝如此之人,更不多得。”陸氏資性篤厚,有古人風,言清行超,人格高尚,故到處能改進風教。乾隆二年,賜謚清獻。時人稱為“當湖先生”。“三魚堂”,即其書齋名。著有《三魚堂集》十二卷,《外集》六卷,《賸言》十二卷,以上收於全集中。此外《松陽講義》十二卷,《四書講義困勉錄正續》三十七卷,《問學錄》四卷,《讀朱隨筆》四卷,《讀禮志疑》六卷,均為重要之作。
二 學說
清初之諸名家,卒皆指摘“王學”末流之弊,以圖刷新。然於程朱陸王,則又取兼攝主義。至稼書方粹然宗朱子棄餘家,以明聖學根原振興教化為事。其《學術辨》三篇,是為破陽明明程朱之道而作。謂世之儒者無操守,信源流不清之“王學”,以為與聖教大同小異。此種現象,若放任之,將真偽雜糅;聖教且不能維持。抑學問中本有“立教之弊”及“末學之弊”二種:源清流濁,末學之弊也;源濁流又濁者,立教之弊也。學程朱而滯於偏執,是末學之弊;若夫陽明之教,則其源已濁,徒咎末輩,復有何益?於是一轉而辟王學之內容;蓋陽明以禪之實而託於儒,其流害固不可勝言矣。吾人止一究其與禪相表裡之處,則其心性之辨,一切自明。夫人之生也,氣集成形;氣之精英,集而成心;所以心是神明不測,變化無方;而具於是氣之中之理,即性也。故程子曰:“性者即理也”;邵子曰:“心者,性之郛郭也”;朱子曰:“靈所是心不是性”;是皆說心也者,性之所寓而非性也。性也者,寓於心而非即心也。但禪家則不然,以知覺為性,而以知覺之發動者為心。故彼所謂性,即吾儒之心;彼所謂心,即吾儒之意志。是故滅彝倫離仁義,詭怪張皇,自放於準繩之外,而不知此即是性,而誤解之為心。以為知覺所生一切人倫庶物之理,皆因“我”為障累而然。至欲取此一切,盡舉而棄之。而陽明毫不加察,採其學說,謂性無善無惡,蓋指知覺為性而言;而言良知,言天理,言至善,莫非指性而言。陽明之言曰:“釋氏本來面目,即吾人所謂良知”;又云:“良知又即是天理”;又云:“無善無惡,乃所謂至善”;其為說縱橫變幻,不可究詰,而其大旨亦可睹矣。充其說則人倫庶物,於我何有,特以束縛於聖人之教,不敢肆然決裂也。彼又為之說云:“良知苟存,自能酬酢萬變,非若禪家之遺棄事物也。其為說則然。然學者苟無格物窮理之功,而欲持此心之知覺以自試於萬變,其所見為是者果是,而所見為非者果非乎?又況其心,本以為人倫庶物,初無與於我,不得已而應之;以不得已而應之心,而處夫未嘗窮究之事,其不至於顛倒錯謬者幾希。其倡之者,雖不敢自居於禪,陰合而陽離;其繼起者,則直以禪自任,不復有所忌憚;此陽明之學,所以為禍於天下也。”(全集卷二《學術辨中》)
陸氏既推倒陽明,於是盡力研究程朱學而擁護之,且宣傳程朱。以為此二人,是維持風教之偉人,確為聖門正學。朱子之窮理主敬,即孔子之多學而下問,故學問之要,必窮理與主敬,二面兼施;窮理而能居敬,方不流於玩物喪志;居敬而能窮理,方不墮於猖狂恣睢。是則程朱之問學工夫,要為最妥當者也。陸氏於學理方面,更有太極理氣二論,雖本於周朱二子之《太極圖說》;但其精密處,更有可觀。
夫太極者,萬物之總名也。在天則為命,在人則為性;在天則為元亨利貞,在人則為仁義禮智;以其有條而不紊,則謂之理;以其為人所共由,則謂之道;以其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則謂之中;以其真實無妄,則謂之誠;以其純粹而精,則謂之至善;以其至極而無以加,則謂之太極;名異而實同也。學者誠有志乎太極,惟於日用之間,時時存養,時時省察,不使一念之越乎理,不使一事之悖乎理,不使一言一動之逾乎理,斯太極存焉矣。(全集卷一)
“太極說”自周子,至於朱子,已臻精密;陸氏更取此理由具體的說明之,其中雖乏創見,然在太極思想之發展上,可供參考。至其理氣說:則謂“明萬殊之理氣不難,而明一本之理氣則難;一本之在人心易見,一本之在天地難知”。又以朱子之“理不離氣,氣不離理”,為“其分合不可疑也”;且謂“須先說有此理,則其先後無可疑;惟有此理,則理必有所會歸,有此氣,則氣必有所統攝,天下未有無本而能變化無方者,未有無本而能流行不竭者;而理氣之本,果安在耶?今夫盈於吾身之內者,皆氣也;而運於其氣之內者,理也”。(全集卷一《理氣論》)其意謂理氣之根源是一本,而其本則在於心;“心者,氣之精英所集,而萬理之原也”。故謂造物之理氣,為散漫無所主宰,即是妄言;主宰之所在,即一本之所在。若夫為主宰者,則無思慮,無營為,能使百物自生,四時自序。理與氣要為不可分,一而二,二而一,不離又不雜。朱子所謂“無無氣之理,無無理之氣”之言,最為的當。此即陸氏所主張。
陸氏為人為學,皆真實而穩健。其所言皆得程朱之粹;且充足朱說,以辟異歸正,為自己之天職,終身不渝。守護一貫之程朱學施用於實地,且收極大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