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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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究竟谁杀了马嘉理?

12.李鸿章对滇案的看法

处理马嘉理事件过程中,总理衙门与李鸿章保持密切联系。由于京津距离近,李鸿章还有自己的特殊人脉渠道,所以总理衙门也从他那里获取各种信息和洋人过津时的谈话记录。

李鸿章私下判断,马嘉理案与岑毓英有某种关系。他认为岑毓英心术多诈,眼界狭小,不宜久令治滇。念其平定杜文秀起义战功,必须保全,以顾国体。李珍国本非善类,须设法羁縻,讯供确实后解刑部议罪。(51)李瀚章处理滇案,即按这一策略行事。

清廷处理滇案,前台派出钦差大臣李瀚章,幕后就商于北洋大臣李鸿章,李家兄弟完全卷入进去。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官场和民众中普遍存在排外情绪,激愤于西方列强在中国扩张势力和传播宗教,却找不到合适的反抗方式,在行动中就常常过激、陷于盲动,爆发过许多教案和冲突,其中最著名的是1870年6月的天津教案。该案起始于民间误传外国修女以育婴堂为幌子,绑架杀害孩童,挖心挖眼以作药材之用。数千群众包围教堂,法国驻津领事丰大业(Henri Victor Fontanier)要求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派兵镇压,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当场向崇厚开枪,继而又向知县刘杰开枪,打伤其仆人。民众激愤之下打死了丰大业及秘书西门,之后又杀死了十名修女、两名神父、两名法国领馆人员、两名法侨、三名俄侨和三十多名中国信徒,焚烧了望海楼天主堂和领事馆。直隶总督曾国藩受命处理此案,经调查确认育婴堂并无诱拐伤害孩童,遂在法国要求下,决定处死为首杀人的十八个天津民众,充军流放二十五人,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均被革职充军发配黑龙江。曾国藩因而被舆论指斥为汉奸,声名受到很大影响,自感“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一年后即去世了。

李瀚章、李鸿章(左)兄弟晚年合影

毫无疑问,19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就在考虑探出一条连接印度—缅甸—中国云南的陆地通道,从地缘政治和商业角度而论,这是深谋远虑、很有战略眼光的。英国人认为,为避免在漫长危险的马六甲海峡及东印度群岛航行,直接将缅甸的货物和富饶的云南、四川物产交换,这样的回报,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他们秉承大航海时代开启的传统,其海外利益拓展,一直是和近代地理学及多种博物学科相联系,同修路、通商的评估相伴随的。而探险家、科学家,甚至传教士、外交官,都是维多利亚时代海外扩张的先行者。更广泛地说,缅甸方向通往中国的通道,只是英国人全球战略布局中的一个节点,从南亚、东南亚和中亚寻找进入中国腹地的通道,从而搞清中国西部的地理、矿产、动植物、风土民俗的情报。不仅英国人,还有法国人、俄国人、德国人都在不畏艰险、挑战极限、前赴后继。同步推进的还有新疆方向、西藏方向、广西方向。我在非洲津巴布韦,看到过一位更著名的传教士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的铜像,他在1854年9月沿赞比亚河的探险过程中,发现维多利亚瀑布。他用一年八个月的时间从大西洋到达印度洋,成为第一个穿越非洲大陆的欧洲人。在近东和中亚,在中美洲和南美洲,在太平洋、印度洋中的岛屿,甚至在北极和南极,都有无数探险家、旅行家的活跃身影。他们的所作所为,自有欧洲人的价值观,从控制海权,到控制陆权,从而完成全球扩张。他们把自己的逻辑当成是“普世”的,将一切原住民乃至各个区域早已存在的文明古国,看成不开化、待征服或待用基督福音教化的。而欧洲的工业家、商人和金融家,都在等待着他们传回的消息。

此时,地处边隅的云南百姓乃至各级官员,对于英国势力的渗透,虽然带有种种不准确的传言,行动中带有一定的愚昧盲动,但他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有自己数千年的传统信仰和文化。也有自己的农耕和商贸。出于本能,他们对欧洲人的疑虑和抵制,是对殖民势力东来的直接抗拒。而在北京,官员和知识分子对于世界的变化仍是懵懂无知,依然沉浸于天朝自大和朝贡体制的自满之中,将洋人看成蛮夷和戎狄。直接处理对外事务的官员,被两次鸦片战争中洋人的坚船利炮和圆明园上空的硝烟震撼过。他们知道洋人惹不起,恐惧再次兵临津沽和京城。他们一方面开始接受学习西方“洋务”的主张,一方面也在混日子,害怕地方上排洋引起的教案和杀死洋人的冲突。一旦这类事件发生,就是推诿、蒙混、搪塞,然后处死疑似的“凶手”并追究地方官员,引起士大夫和老百姓的更大不满。

处理马嘉理事件的难处,在于这次入境事前得到清政府批准,死者又是一个外交官。就总理衙门而言,其实既不知晓英国人探路的图谋,也不知道事件背后的真相。就云南地方官而言,或许是他们组织了抵制,或许是默许了杀戮,却并没有从国家全局的角度去思考西风东渐背景下的中外关系,这场简单的排外阻击,使国家在外交上陷于被动。

现在追查案件,如果最终找不出凶手,英人不能答应;若是查处凶手,惩办官员,可能又会激起民愤和舆论的指责。这使李家兄弟必须反复考虑、审慎行事。李鸿章叮嘱大哥:“兄到滇后应先将原派查办不实各员摘顶,树之风声,俟定谳时再分别奏参,是亦津案办法。但欲避汉奸之名,绚官绅之誉,则必办不到,而案也必不能结,且恐掣动大局,望三思百思而行。看威使愈逼愈紧,中朝何足当之,恐有决裂之一日。相隔万里,审慎操纵而已。”(52)

13.各说各话的罗生门

经过五个月的审讯,1876年4月20日,李瀚章、薛焕、岑毓英联名向朝廷上奏结案报告,确认李珍国是阻击行动的指挥者。他们说李珍国接到士绅来信后,“竟自居间发难,布置截阻,挥霍犒金,欲为摊索资费地步。赉函绅众,极力铺张,绅等力难禁遏”。言下之意李珍国抗英是为了搂钱。报告以腾越士绅给李珍国的两通去信和李珍国的回信作为证据。李珍国在信中说道:

弟自接诸公来函,即将诸山野贯一律调齐,大加犒赏,取具刀标木刻为凭令,并各司出具印结,均交蛮允收存。惟查洋人之事,弟又由腊撒、陇川、章凤街三处,传聚诸路野贯,以牛马银物按数给之,亦各欢喜,各于要隘堵截。但此番大事,较之发匪(按指太平天国)甚于十倍,关系阖厅。弟念切桑梓之邦数万生灵起见,昼夜筹划,费尽心力,断绝阴谋大患……一路赏耗用去银一二千金。

李珍国信中还说他于1月30日到达猛卯司署,接报洋人羽党数十在该司坝尾驻扎,雇脚夫往硐洞方向运送货物。他令各路山贯努力截杀,适遇野夷将货物抢去数驮,洋人听说他带兵在猛卯驻扎,畏惧兵威,已经折回八莫,意欲仍由蛮幕(曼暮)经过。他令雪列官蔺小红令各路山贯堵截各口,谅洋人难以逃脱。(53)

李瀚章还另派湖南绥靖镇总兵李胜改装易服,单独取道四川赴腾越、蛮允查访。(54)李瀚章说,参考李胜密报,结论是“各路之布置皆李珍国一人之主谋”,“凭证昭然,已同铁案”。(55)

虽称“铁案”,除了李珍国与腾越士绅的通信,李瀚章并没有拿出更多证据。潘鼎新当初告诉李鸿章的秘密,结案奏折中也没有提及,或许是为了切割与岑毓英的干系。李珍国本人坚决否认指控,强调“实无写过书信与地方绅士齐团的事,亦无使人阻截洋人”。(56)不仅李瀚章到滇后的历次审讯都不承认,甚至在六年之后(1882年),英国探险家柯乐洪(A. R. Colquhoun)见到他时依然继续否认。(57)

李瀚章审案的犯人供词也相互矛盾。比如李珍国之信落款为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二日,所叙命各路山民截杀洋人,在时间和地点上存有明显漏洞。再有他称蔺小红为雪列官,而云岩硐的头目腊都的供词说,“蔺小红本是汉人,被我们掳在硐里的”,且是砍杀马嘉理的主要动手者。(58)

但李瀚章一定要把责任摁到李珍国身上。他在奏折中提出按照“众供确凿即同狱成”之例,给予应得之罪。查《大清律例》规定:“内外问刑衙门审办案件,除本犯事发在逃,众证明白,仍照律即同狱成外,如犯未逃走,鞫狱官详别讯问,务得输服供词,毋得节引‘众证明白即同狱成’之律,遽请定案。其有实在刁健、坚不承招者,即具众证情状,奏请定夺,不得率行咨结。”也就是说,清代刑律注重被告口供。断罪必取所获供词,只有案犯在逃,方可在旁证确凿的情况下定谳。而本人拒绝认罪,要按“众供确凿(众证明白)即同狱成”定罪,必须上奏,故李瀚章在奏折中也提请刑部审核。

署理云贵总督、云南巡抚岑毓英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

李瀚章的用意,清廷完全明白。翁同龢在日记中记载,他从李鸿藻处获悉滇案详情,“尽归罪于李正(珍)国”。(59)只是这种做法,英国人未必相信。李鸿章也意识到,李珍国拒绝认供是本案软肋,故力主将他回复绅士的信函交给威妥玛阅看,以钳其口。李鸿章私下说:“大家皆思糊弄鬼子,要知鬼比人更伶俐耶。”(60)

早在上年岑毓英调查报告出来之后,威妥玛就向李鸿章明确表示不能接受:“凶案出至半年,查办四月之久,乃诿之野人劫杀。此案既无办法,一切中外交涉事件均无办法!”他威胁说:“我并非着急生气,总是和局要紧。从1861年到现在,中国所办之事越办越不是,就像一个小孩,活到十五六岁,倒变成一岁了。我这次进京,打算住一个月,与总署商议,看他们怎么个办法。如果还没有成事的把握,我只好再出京,把云南的事交给印度总督去办,把各口通商的事交给海军提督去办,这叫作物极必反!”(61)

威妥玛也拒绝李瀚章的调查结论。他在回复总理衙门的照会中说:“此次所陈案由,据称马翻译官被害始末,如何计杀柏副将,一举造意者,果系李珍国,并声明造意之事原出何故云云。本大臣若据所陈案由为确凿真情,无非蒙蔽本国朝廷,咎属难辞,至案内所录一切证据,互相抵牾,不足凭信。”(62)他怀疑所谓腾越绅众与李珍国的往来信件根本就是事后补作,要求出示这些写信者的姓名。(63)他认为滇案中李珍国是奉上司命令,岑毓英是奉旨,因为中国怀有攘外之心。他坚持要将岑毓英和各官各犯提京审讯,质疑李珍国策划拦截探路队和“野人”抢劫马嘉理的关系,中方给他的解释是称拦截柏郎者,既有本地山匪,又有内地逃出“汉奸”和回民起义羽党,“起意并不同谋,击阻适在同时”。(64)

滇案调查了一年,关于事件之由,至此形成四种说法:

第一说是缅甸国王的部署,第二说是“野人”抢劫,第三说是云南地方官员的行动——即李珍国谋划,第四说是清政府策划。

前面提到,最初探路队的柏郎上校认为,袭击是缅王筹划的,但英国人后来不往这条线索上深究,因为最起码,缅王派出的卫队,没有背叛他们;中方认为缅甸是藩属国,也不朝这个方向去推诿。岑毓英将事件归于“野人”,李瀚章将事件归于李珍国。而威妥玛,却抓住机会,要将事情扣到岑毓英乃至中国政府头上,去取得马嘉理事件之外的更多东西。

严格说来,从马嘉理离开柏郎探险队,到传出他被杀害的消息之间,两天里发生了什么,局外人并不清楚。威妥玛是报案者,岑毓英、李瀚章等人是办案方,在彩云之南极为遥远的边境上发生的刑事案件,可能破案,也可能破不了案。威妥玛私下曾对英国外交大臣德比伯爵坦承:“如果不是中国官方毫不犹豫地承认马嘉理遇害,我们到目前为止,只有若干缅人的信札和供词作为控诉狙杀的证件。而且详细审查这个问题,犹如在英国审查这类问题,我不由地感到困惑不安,……在老贝列(the Old Bailey,伦敦中央刑事法院),它可能被认为只是没有充分证据所支持的说法。”(65)

马嘉理事件成了一出各说各话、扑朔迷离、难以厘清真相的罗生门。

14.中国通威妥玛

我们回头来说大名鼎鼎的威妥玛。

威妥玛是著名的汉学家和语言学家,名副其实的中国通。他曾就读剑桥大学,1838年二十岁加入英国陆军,三年后随军来华,参加鸦片战争,以后在中国工作生活达四十余年。他1847年退伍,转为外交官。1854年英、法、美三国取得上海海关控制权后,被委任为首任外国税务司。1856年前后,威妥玛提出了英国译员培养计划,以更好服务于英国政府。从税务司离职后,他全力投入到该计划中,1858年任英国全权专使额尔金的翻译,参与中英《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的签订活动。1861年任使馆参赞。他高度重视英国外交官学习中文,改革学习模式,规范课程,定期考试,改善师资。1867年出版《语言自迩集》,主要讲解通行于北京官场的汉语口语,用作西方人的学习教材。没有读过这本书,就无法想象威妥玛对于中国语言、北京官话和土话俚语掌握得如此之深。1868年,他发明威妥玛式拼音,用罗马字母标注汉语发音系统,在欧美广为使用。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威妥玛拼音都已被汉语拼音取代,但还有不少成为英文外来语中的华语人名地名的专用词汇,仍以威氏拼音的方式出现——比如“Kungfu”(功夫)、“Kungpao Chicken”(宫保鸡丁)、“Tsingtao”(青岛啤酒商标上的青岛地名)等等。前些年,有学者将蒋介石的英文名字Chiang Kai-shek翻译成常凯申,是不熟悉威氏拼音闹的笑话。1869年,威妥玛升任中英建交后第三任驻华公使。据说海关两任总税务司李泰国和赫德学习中文都受过他的指导,马嘉理也是他培养的一位翻译。

从1793年英国派出马戛尔尼出使中国,寻求建立通商关系,因觐见乾隆皇帝时就下跪行礼一事拒绝让步而致谈判破裂,至1840年爆发鸦片战争,英国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迫使中国五口通商,再到1858年和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在大沽口登陆,逼迫中国签订《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将外国驻华使节送进北京,增设各地领事馆,允许教士自由传教,增开通商口岸,允许外国人进入内地旅行,获得领事裁判权和片面最惠国待遇,修订关税,外国人一方面用丛林法则的枪炮开道,另一方面又力图将西方“普世”的商业规则和外交理念推行到中国,建立所谓“平等”的条约关系。而在中国这端,内心依然认为自己是凌驾天下的中央王朝,认为各种外交和通商都是高压逼迫下做出的屈辱让步。所以公使们虽然入驻北京,在同治朝前十二年中,不能觐见皇帝(理由是皇帝尚未成年),不能觐见皇太后(因为她们是女人。还有一种对外解释,是要照顾两位年轻寡妇的感情,他们会被留着胡子的外国人吓坏的),没有递交国书(关键是外国人拒绝向皇帝下跪,尤其皇帝刚登基时仅是个未满六岁的儿童),不能与总理衙门大臣以外的官员交往(大臣们也不愿与戎狄禽兽般的洋鬼子打交道)。中国也不向邦交国派出常驻使节(推托没有外交官)。英国历史学家季南形容:“北京的外交生活同欧洲使馆的精雅、舒适的环境之间,形成了显著的对比。那里所需要的,仍然是拓荒者一般刻苦耐劳的精神。在那里听不到歌剧,看不到王妃命妇,觐见不到皇帝,工作条件简直不配称为外交。”(66)直至1872年皇帝大婚,不仅不邀请使节出席婚礼,还照会各国使馆,要求约束本国国民,不准在大婚的日子去观看娶亲的队伍。1873年,同治皇帝亲政,英法德美使节联合要求觐见,双方再次就跪拜礼仪展开争论。最后,同治帝在中南海紫光阁接受各国公使站立着递交的国书,而外国人事后发现还是中了圈套:紫光阁是历代皇帝接见藩属国使节的地方。

1858年6月28日,桂良、花沙纳与额尔金签订中英《天津条约》

1866年4月,当时还是使馆参赞的威妥玛撰写过一篇《新议略论》,分析中国所面临的内外形势,力主引进西方技术,加强同列强的外交联系。他说天下各国,分为东西。东国之间,中华实属尊崇。四面邻邦,无非向化。个别国家即便不畏军威,亦服文教,三千年来皆是如此,而与泰西各国并未联系。如今西方各国,若论科学,不亚中华,若论兵力,似觉稍胜。中华果至终衰之时,列强难免不会干预。“试问将来中华天下,仍能一统自主,抑或不免分属诸邦?”他建议中国派出外交使节,学习西方技艺,各省开通铁路、电报,开采五金煤炭,军队进行西式操练,医学各项设馆学习,财政不足可向外国借贷,海关若能掌握规则,亦可除去洋员,自理税务。英国公使阿礼国将此文向总署推荐。恭亲王奕䜣又将威文连同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所撰《局外旁观论》一起,向皇帝进呈,认为两文议论相同,而威措辞更加激切。窥其立意,似目前无可寻衅,特先发此议论,以为日后借端生事预留地步。若不通盘筹划,先事图维,恐将来设有决裂,仓促更难措置。恭王将威文核心概括为两点:一曰借法自强,二曰缓不济急。根据恭王建议,将这两篇文章转发沿海沿江口岸督抚大臣阅看讨论。

讨论没有结果,中国依然以天朝自居。虽已意识到不能被动地等待突发事件出现再去应付,没有突发事件的时候却不做主动变革,不冒风险,日子便歌舞升平地打发过去。驻京的洋人外交官如同栖息在汪洋中的孤岛之上,与生活在周边的中国人很少交往,每天无聊地看着自己的胡子长起来,其实他们就是在平静中等待突发事件,来与中国政府交涉和算账。

马嘉理被杀正是个绝好的突发事件。作为职业外交官,威妥玛显露出强横而富有技巧的特征。他看准清政府的颟顸自大、信息不灵和不承担责任等诸多软肋,把解决滇案肆意延伸,恰如历史学家马士所说,“抓住了袭击一个英国代表和杀害一个英国官员的机会,强迫要求对两国政府间的一切显著问题做一种有利的解决”。(67)

15.威妥玛究竟要什么?

有个例子可以说明威妥玛究竟要什么。

某天威妥玛独自在街上行走。有人向这个洋鬼子扔了块石头。他转身追去,头上又挨了一棒。总理衙门一个官员正好路过,拘捕了肇事者,打算施以最严厉的刑罚。先是笞杖,再披枷戴锁。威妥玛让把肇事者放了,作为补偿,他要求付清拖欠汉口英商的若干债务。(68)

1875年8月8日,梅辉立在天津拜访李鸿章,借反对岑毓英对滇案的奏报,代表英方提出六项条件,要求中国政府允诺,才能了结滇案,久保和局:

一、中国须速派一二品钦差大员至英国通好和说明滇案。

二、遣使必请明发谕旨,使中外共知。不能像崇厚1870年因天津教案赴法致歉,不登《京报》。

三、云南地方官调兵阻击柏郎、戕害马嘉理,显违总署护照文函,事先失防,临事失察,请明降谕旨,分别议处。

四、遣使赴英时,应顺道从印度都城经过,与印度总督会晤,说明滇事。

五、滇缅交界道路须任英人通行,请中国使臣过印度妥商边界贸易章程。

六、各国公使除与总理衙门商议交涉事件外,请准与各部院大臣交接酬应,共敦睦谊。(69)

8月10日,威妥玛拜会李鸿章,继续交涉滇案。威妥玛说:中方7月31日照复说系野人所为,其实我3月间已料及必是以此搪塞。总理衙门向来办事含混敷衍,无论何事都是往返商量多日,到现在尚无一句实语,我实不敢相信。从前马嘉理由滇省往蛮谟携有总署护照,一路行走并无错处;此时欲令柏郎由滇回缅,总署便有风俗刁悍、民情顽梗、勿稍勉强等语,是此路断不许外人行走?我已令柏郎由海道回印度,听凭印度总督办理。(70)

8月13日,李鸿章致函总署,呈交威妥玛会谈后派参赞格维讷送来的节略——他与李鸿章交谈后,正式起草书面文件,阐述英方要求。其索要条件略作调整,一为须准京内外中外大员互相来往;二为令通商口岸和内地各处遵守条约,通商要改变法则;三为派格维讷往滇观审,要有恭亲王出具的保护凭据;四为印度派人到滇亦要护送凭据;五为请降旨诘责岑毓英为何六个月无详细情况奏报;六为遣使臣赴英道歉;七为遣使驻英,上谕必须公开登在《京报》上。(71)这些要求,和梅辉立8日所提基本一致。

由此看出,威妥玛借解决滇案提出条件,要把事情搞大,解决许多与滇案无关的其他问题,甚至不惜以断交撤使相威胁。

李鸿章报告清政府,威妥玛“语甚决绝,非赖大力主持,不能斡旋危局也”。而其要求亦非皆不可行。关键是“尊处若再虚宕,该使势必扬帆离津,届时即令鸿章等从旁转圜,彼亦必不肯将就,岂非徒多转折”?(72)

北京则继续拖延。8月23日,威妥玛在与李鸿章的会晤中说:“我早料商议不成,看总署诸位语气,仍是敷衍游移,恐和局必不能保。我于19日已发电告知英国朝廷,谓总署视此事如儿戏。又告知印度,叫他预备兵队。”“我今已定个主意,不日当进京与王爷及总署大臣面商,能行则立即施行,否则我即率同所属官员一齐出京,并令英人在京津两处者悉数南下,我即到香港暂住,听凭水师提督及印度大臣如何办理。那是必要失和、必要动兵了!”

威妥玛还威胁道:总理衙门莫非还在等天上掉下个好事情?要知道天津教案时正赶上普法战争,法国战败,这种机会,此时不会再有了!我在京年久,哪样事看不到底?恐怕一定要绝交了!(73)

30日下午,威妥玛真的离开天津,去烟台与英国驻华舰队司令赖德将军(A. P. Ryder)会商下一步的行动,准备率驻京使馆人员撤退至上海,在北方河海封冻之前,天津、牛庄的英国领事和侨民也一律南下,必要时断绝与中国政府的外交关系,退往香港,而将监督领事以及与中国政府的通讯交给赖德,甚至准备发动对中国的军事打击。

16.清廷的让步,英国的“课业”

李鸿章8月24日再次向总理衙门建议妥协。

李鸿章说:“此案其曲在我,百喙何辞。威使气焰如此张大,断非敷衍徇饰所能了事。《语》云毒蛇螫手,壮夫断腕,不断腕则毒螫不能消也。本案紧要关键所在,尊虑难于措手,自恐有大吏失体之处。然若朝廷为其所累,致坏全局,则失体更甚,孰重孰轻,高明必思之熟矣。”他认为一旦决裂开战,不但滇边受害,通商各口先自岌岌莫保,南北兵力皆单,断不足以应大敌。威妥玛“屡有绝交动兵之语,盖深窥我国时势之艰”,方敢如此,主张“酌允一二事,俾得转场”。(74)

在洋人威逼下,清廷被迫让步。所谓“酌允一二事”,一是同意派出驻外使节,二是同意外国公使与北京官员往来。

今天看来,邦交国相互在对方首都设立使馆和派遣外交代表是天经地义的。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确立两国建交,“约定照各大邦和好常规,亦可任意交派秉权大员,分诣大清、大英两国京师”。“大英钦差各等大员及各眷属可在京师,或长行居住,或能随时往来”,“至在京师租赁地基或房屋,作为大臣等员公馆,大清官员亦宜协同襄办”。(75)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后,英、法两国分别在东交民巷的梁公祠、纯公府建立使馆。但清政府依然以中央王朝自居,任凭谁来劝说,绝不把使馆设到伦敦、巴黎去,继续自我孤立达十五年之久。

8月28日,上谕命福建按察使郭嵩焘以侍郎候补,与直隶候补道许钤身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亦即代表中国皇帝前往伦敦,向维多利亚女王道歉,同时设立驻英使馆。次日,李鸿章将消息透露给威妥玛。郭嵩焘在当年上层官员中,属于观念开通者,这个人选是李鸿章向总理衙门推荐的,威妥玛也略知其人,对他表示欢迎。(76)

经历滇案周折,中国人要向西方国家派出常驻外交官了。威妥玛认为,这是迫使中国接受西方外交规则,和外国建立“平等”外交关系的重要一步。美国历史学家何伟亚(James L. Hevia)指出:“英国外交官和商人们关于自由贸易的信念,最终被用来证明对清朝使用武力的正当性,并且导致了中国和其他国家之间的‘对外关系’新秩序的确立。”缔造这一新秩序的主要工具是条约,通常用促进“和平、友睦、通商”的言辞来表达。通过这些法律文件,清政府被迫将西方人想在中国得到的大量权利给予他们。而真正能够贯彻条约的,是共同的话语体系的认同。何伟亚将其称作一项“教育计划”,是“英国的课业”(English Lessons),如果清政府接受了欧洲形式的外交实践,就是承认自己世界地位的改变,已经不再希望整个世界都接受它的至高地位了。(77)

到了年底,总理衙门还奏请向美国、西班牙、秘鲁派遣使节,以保护美洲的华工。(78)

在工业文明带来的第一次全球化浪潮中,中国至此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了。中国自我孤立和躲避在外数十年,终于被迫进入西方人建立的体系。到欧洲的中心伦敦设立使馆的直接起因,源自云南边境杀死了一名英国外交官。不管杀手是谁,他都没有料到这次户宋河畔蝴蝶翅膀的扇动,会产生如此深远的结果。

设在东交民巷的英国驻华公使馆

变革被威妥玛的倒逼推动着前行。30日上午,威妥玛趁热打铁,又向李鸿章提出:按国际惯例,各国使节可同驻在国皇室成员及高级官员联系。中国以往看不起外国,所以除总理衙门大臣之外,官员和外交官不相往来。若要真心和好,京中尚书、侍郎等,均应与各公使交接。李鸿章答称,依中国规矩,人臣无私交,不敢不遵守。威妥玛说,既要改变为和好之心,岂能尽拘旧例?(79)又说各部院大臣都疏远外国人,无怪老百姓更不尊重外国人。双方还就遣使上谕是否“发钞”(即公开发布)又争论了两个小时。(80)次日,恭亲王上奏,称驻京使节与部院大臣往来礼节未便置之不议。(81)一个月后又奏,请由总理衙门制定交往方案。(82)到了年底,总署建议在新年期间组织外国使节和各部院大臣拜年,彼此往来即从1876年开始。(83)

那会儿,北京人对外国人不叫“老外”而叫“鬼子”。某天有个外国人到总理衙门大臣恒祺家拜访,恒祺儿子当场大呼“鬼子来了”,弄得客人很是尴尬。后来,赫德把这个故事讲给另一位总理衙门大臣宝鋆听,宝鋆劝他想开些:“每个人都得听任人家起绰号:汉人叫我们‘臊鞑子’,我们叫他们‘汉蛮子’,而轮到你们——”赫德只得点头说:“我们是洋鬼子(Yang Kwei-tze)。”(84)

总理衙门大臣的儿子管外国人叫“鬼子”,这听起来有点唐突失礼,但这反映出上层人士对于外国人的蔑视。“洋鬼子”就是“外国妖魔”的意思。再追溯到1860年,地位尊贵的恭亲王因为与英法联军谈判议和及接触洋务,还被北京人暗送了一个“鬼子六”的诨名。

次年2月4日(光绪二年正月初十日)下午,总理衙门组织了史上第一次各部院尚书、侍郎与外国使节的拜年活动。这天是立春,微寒有雪意。总理衙门里设了十桌果席,恭亲王率总理衙门大臣坐在中间,各部大臣坐在两侧。京师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写道:“亲王殿下被七八十名满洲贵族和汉族高官包围着,这是我所见到的最耀眼的清朝官员集合,简直是皇宫的缩影。”(85)八个国家的外交官分批进入,中外宾主分别介绍姓名。皇帝的师傅、内阁学士翁同龢在日记中记录:“终日未交一言,未沾一滴一脔,饥寒交迫。”他本来不想来参加拜年,上一日军机大臣李鸿藻专门上他府上邀约。此时他所看到的洋人,“威妥玛最况鸷,赫德最狡桀,余皆庸材也”。他对威妥玛还有形象描绘:“年近六十,无游词,阴险之至。”(86)

翁的观察和心态,在当时的官僚士大夫阶层中,有着普遍的认同。而消除这种内心的蔑视,转而建立对洋人的敬畏、尊崇、谄媚,对中国文化与传统的自卑、自贱,最后形成官僚阶级与外国的勾结、融合,以及知识分子在价值观和知识体系上的重构,恰恰就是“英国课业”所要达到的效果。

总理衙门大臣宝鋆(左)和恒祺(照片由徐家宁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