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天 从克拉科夫到华沙
去往华沙的途中,我们选择了一条经过村庄的远路。这些村庄根本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是一派凄苦而亲切的贫瘠景象,而这正是我阅读史达休克之后对波兰产生的印象。不仅是沿着吸引了许多远足者的酸樱桃的道路被精心扩建,房屋也被粉刷一新。几乎所有的住房大门都是崭新的,窗框用合成材料装裱而成,草坪被精确地修剪过并装配有秋千、精美的石膏像,有些草坪上甚至还有德国的花园小矮人,几乎所有的汽车都是时兴的西方制造,加油站也是光洁明亮,十分现代化。甚至在加油站边还有烧烤工具出售!而且不是什么廉价商品,而是清一色的高品质设计,价格都在100欧元以上。看来这里的人们也经常并且很喜欢吃肉。我不是什么经济学家,但是波兰看起来一定比原东德的大部分地区都要繁荣。这样的繁荣景象里还包括标示着欧盟援助的牌子。
“波兰人非常清楚,他们从欧洲获得了什么”,时事评议员伊哥·扬卡(Igor Janka)在华沙的一个夜晚和我碰面时说道。我给他写信请求见面,因为他撰写了一部慷慨的,甚至是崇拜式的关于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维克托(Viktor Orban)的传记,这部传记也被译成了德文。我猜想,他或许能最清晰地向我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的波兰人对欧盟心存反感。
“反感?”扬卡用出色的英语问道,“如果波兰能进行全民公决的话,那么至少有70%的人会赞成继续留在欧盟。至少70%。”
就算是法律与公正党[1]也绝不是反对欧洲。他们主要是反对俄罗斯,扬卡继续说道——与同普京交好的奥地利自由党、德国另类选择党或是勒庞[2](Le Pen)不同,甚至与欧尔班·维克托也不一样,虽然欧尔班也想把欧洲的边界向东推移。波兰人不应当忘记“波兰行动”:仅仅在1937年和1938年两年时间内就有大约10万波兰人因被指控间谍罪而被处决——当时苏联统治下的波兰总人口不过60万人。
“这是不是就是波兰右翼民粹主义者如今既不愿以西方也不愿以东方为准则的原因?”我这样问道。
我的用词让扬卡有些反感,法律与公正党并不是右翼民粹主义。他们是保守的,与奥地利自由党、德国另类选择党或者勒庞不同,他们也确实更加信奉宗教:他们反对堕胎和文化多样性,支持传统婚姻和虔诚的基督教信仰。扬卡本人是死刑反对者,但是当大多数人现在想要重新引入死刑时,禁忌化这个话题也不能改变什么。在波兰不全是像亚当·扎迦耶夫斯基一样善于交际的诗人。尤其在乡村,只有极少数人认识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他们珍惜欧洲带给自己的富裕生活,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却看不到这种多样性带来的积极方面,取而代之的都是些多样性只能制造冲突的各式新闻。这点确实是闭塞落后且只退不前的,然而,如果不是这种对自身身份不可混淆的坚持,波兰无法在德国的占领下存活下来,既无法作为一个国家,也无法作为一种语言、一种文化存活下来。
“我们不是反对欧洲,”扬卡重复道,“我们只是表现得有些敏感,当有人想管束我们时,当有人傲慢地与我们对话时,尤其是,当那个人是德国人时。我们的耳中总是回荡着德语,就连我们年轻的一代也总是从电影中听到它。接着,马丁·舒尔茨开始讲话了。老实说,我实在无法忍受马丁·舒尔茨在背后说波兰的坏话,用着侵犯性的、说教的语气,还有他那张严肃的脸。并且,请您尤其注意他噘起的嘴唇。”
我本人十分敬重马丁·舒尔茨这位欧洲议会的议长,尤其敬重他斗争的精神和他谈论欧洲时的激情。但是我突然开始设想起这样的场景:马丁·舒尔茨在激情洋溢地高谈阔论,而我是一名不懂德语的波兰人。
波兰村庄里的德国花园小矮人又该如何解释呢?由于安杰·史达休克人在国外,因而我此次未能去他的村庄拜访他,只是随身带着他的书。“这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我在酒店读到书中的一处能够集中解释德国花园小矮人现象和波兰对俄罗斯的惧怕:“波兰人生活在德国人和俄罗斯人的阴影之下,斯洛伐克人生活在捷克人和匈牙利人的阴影之下,匈牙利人生活在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的阴影之下,而乌克兰人又生活在波兰人和俄罗斯人的阴影之下,如此等等,一直到整个巴尔干半岛都陷入疯狂,一直到塞尔维亚,这个国家现在认为自己周边所有的国家都是背叛者,他们想要否认塞尔维亚的存在。但是我们在谈论巴尔干半岛的什么呢?我的国家并不比其他国家差。它想要至少像美国那样广阔和强大,这样俄罗斯就会开始惧怕它。可惜事实不是如此。我的国家为了挣钱转而奔向了德国,虽然当初是德国人将这个国家变成了废墟和灰烬并且谋杀了相当一部分的民众。但是我的国家还是为了工作奔向了德国。我的国家不仅从那里带回了金钱,同时也从那里获得了对更好的生活的想象。人们从那里得知,必须定期给花园割草,修剪后的草坪上应当放置塑料小矮人、石膏狗和微缩磨坊作为装饰。在这个领域甚至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共生现象:波兰目前是最大的花园小矮人生产国并且将花园小矮人出口到了德国。”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痛苦的笑话,恰巧在这种幽默里蕴含着令人吃惊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停地在谈论着20世纪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罪行,但从不谈起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民的自我表达——令人吃惊的东西就是,波兰一直作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个语言集体存在着。因为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3]签署以及占领波兰之后,苏联人开始针对所有的波兰精英阶层,目的是“斩首”波兰社会。除去军官之外,究竟谁属于这个精英阶层,由政治秘密警察内务人民委员部[4]确定,主要记录在波兰版的名人录上。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德占区,希特勒想要从波兰民众中塑造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应当被奴役,而不是被统治:“我们现在要对波兰领袖阶层做的事情就是肃清他们。”1939年9月至1941年6月,苏联和德国继续谋杀了20万波兰公民,其中大部分是学者、军官、政治家、文学家、音乐家和艺术家。然后才发生了真正的战争、城市的毁灭、大屠杀和流放驱逐。“我们蔑视俄罗斯人是因为他们把我们自身的民族特性发展到了一个可怕的、不人性的程度。我们蔑视德国人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丝毫我们的民族特征,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人性的一面。人们可以冒险提出这样的论点,俄罗斯人对我们而言有些像动物或者魔鬼,而德国更让我们想起机器和机器人。这句话可以简明地概述当今欧洲萨尔马提亚人后代的心理状态。”
[1] 法律与公正党是波兰主要政党之一,创建于2001年。一般认为,该党是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属于疑欧派的欧洲保守改革联盟。
[2] 玛丽娜·勒庞,曾任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领导人,反对自由贸易,反对欧洲联盟和全球化,有“法国最危险的女人”之称。
[3] 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又称希特勒—斯大林条约,是1939年苏联与纳粹德国在莫斯科签订的一份秘密协议。苏方代表为莫洛托夫,德方代表为里宾特洛甫。该条约划分了苏德双方在东欧地区的势力范围。条约的签署为苏联争取了更多时间备战,同时使波兰成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
[4] 苏联在斯大林时期的主要政治警察机构,也是20世纪30年代苏联大清洗的主要执行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