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社会资本的演进

作为一个跨学科、多维度的新生概念，社会资本的内涵非常丰富，外延也极为广泛，吸引了来自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和文化等领域学者的关注。在现实生活中，社会资本这一概念常常受到各方人士的追捧。人们尝试用社会资本来解释多种经济、社会甚至是政治问题，例如公民素质的低下、治安的混乱、政府治理的低效，以及经济发展的落后，等等。然而，在理论界，对社会资本的研究还不是很规范、系统。特别地，对社会资本的定义还比较模糊。因为社会资本的含义非常宽泛，它似乎涵盖了人际关系的任何方面，比如人际关系的存量及变化、特征，以及人际关系发挥作用的条件、途径和方式等。

一直以来，对于一些比较新鲜的概念，尽管理论界已经认识到其在经济中的重要性，但是却很难给出精确的定义，直到这些概念能够被准确地衡量。“社会资本”这一概念便是如此。当前，学者们对社会资本尚没有一个统一的衡量标准，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事实上，类似地，理论界对于“人力资本”的认知也是如此。Lucas（1988）曾指出：“至少对于我来说，人力资本这一概念刚出现时，看起来非常虚幻。但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研究后，我们看到人力资本的应用非常广泛。”直到近些年来，学者们才开始强调社会资本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尽管“社会资本”这一概念提出得较晚，但是社会结构、人际网络、社会观念等对个体或集体绩效的影响，众多学者都有过观察与论述。例如，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曾将经济现象融入社会习俗和道德观进行研究，并认为美、德带来的信任是商业社会联系的纽带。在《国富论》中，他讨论了商业资本面临的在“人类的愚蠢与不正当行为”方面的危险，以及罗马帝国的限嗣继承制和佃农制度对生产力造成的阻碍。大卫·休谟在《道德原理研究》中提到，忠实、真诚，以及具有直接促进社会利益的趋向，是信任的根源，能给一个人的生活带来经济利益、幸福和尊敬。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指出，社会纽带的松紧、行政距离的远近对于一国效率的高低影响巨大，他还指出，物质资料的丰裕程度与政体选择息息相关。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谈到了美国人具有的推崇个人主义、追求平等等国民特征所带来的民主氛围对国家面貌带来的影响，同时用“合作的艺术”描绘了美国人对民间合作的热衷，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便于组党结社，并把这一强大行动手段用于多种多样目的的国家”“人们的愿望一定会通过私人组织的强大集体自由活动得到满足”，这有助于使人民的力量集中到一起，并最终促进了美国的繁荣。与之相比的是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他说大革命前夕法国社会“比以往更加分割成一个个陌生的小团体，彼此漠不关心”“每个小团体都只图私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些现象导致了法国的衰败和大革命的爆发。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则提出新教中诚实、节俭等习俗，对外传播扩张的欲望，以及联系紧密的社团对于早期的资本积累特别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兴起起到了巨大作用。齐美尔则对信任这一概念进行了专门的论述，他在《货币哲学》一书中指出信任支撑了信用交易，例如16世纪以来，信誉被纳入债券交易，为交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还指出，“离开了人们之间的一般性信任，社会自身将变成一盘散沙”“不仅仅是货币经济，而是任何经济都依赖于这种信任”。

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社会资本的概念最早是由Hanifan（1916）提出的，他首次用社会资本来解释社区参与对提高学校教育水平的重要性。但在Hanifan（1916）的研究之后，社会资本就淡出了社会科学研究的视野。直到1958年，爱德华·班菲尔德用社会资本来解释意大利南部经济发展的落后，但是这一研究没有引起经济学界的关注。接下来，Bourdieu（1980，1986）、Coleman（1988）和Putnam（1993）对社会资本的研究颇具代表性。

在社会学领域，Bourdieu（1980，1986）提出，社会资本是由与公民的信任、互惠和合作相关的一系列态度和价值观构成的。社会资本具有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特征，能够使人们之间相互合作、信任、理解和同情，有助于推动集体行动和实现集体的共同目标。他明确地将社会资本与经济和文化资本区分开来，指出资本有三种形式：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社会资本是有形和无形资源的总和，是可以被个人利用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和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的个人关系，是人们通过参与社团组织而逐渐积累起来的机会和优势，是社会网络内个体成员或群体所拥有的实际及潜在的资源的总和。对于个人和群体来说，这种资源可以通过可持续的社会网络得到累积，而这种网络是基于成员之间的相互熟识的正式和非正式的关系。同时，这种社会关系有助于社会成员表达自己的利益需求，可以解决不同阶层间的利益冲突，而且，是阶层间斗争的一种重要资源。具体地，社会资本由两部分组成：（1）它是一种与社会网络及其成员密切联系的社会资源。一个成员拥有社会资本的存量取决于他能够有效利用的社会网络的规模。（2）社会资本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来自成员之间特定关系的总和，而不是特定群体的特定关系。

在Coleman（1988）看来，不同于其他形式的资本，社会资本内生于社会成员的相互关系中，而不是产生于成员本身或相应的物质资本中。社会资本不单单是个人自由，而且具有社会结构和社会网络的属性，是嵌入在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公共产品。社会资本应该由它的功能来定义。它不单有一种本质，而且包含多种本质，其中有两点共性：（1）它们都包括社会结构的某些方面；（2）它们有助于处于该社会结构中的人们完成共同的任务。Coleman（1990）进一步将社会资本描述为人们从社会关系和社会纽带中获得的有价值的资源。社会资本来源于人们之间的相互联系。他强调了社会资本的社会结构和公共产品性质。社会资本与其他形式的资本的共性在于，都是生产性的，并使某些目标的实现成为可能。

颇具代表性的定义来自对社会资本最为熟识的罗伯特·D.帕特南（Robert D.Putnam）发表于1993年的经典著作《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在书中，帕特南对意大利当地政府的绩效进行了研究，认为公民对社会和公共事务的参与程度，即社会资本，对当地社会和政治制度的绩效有重要影响。其中，社会资本是有助于人们有效实现共同追求的目标的社会网络、文化和行为准则、信任等特征；或者说，是那些通过促进人们的合作行为而提高社会有效性的社会组织特征，包括信任、行为准则和网络。进一步地，Putnam（2000）认为，社会资本是人际关系、社会网络，以及由此产生的信任和互惠，而信任是社会资本的先决条件。林南（2001）指出，社会资本是一种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可以通过有目的的行为来获取的有价值的资源，人们可以通过对社会关系进行投资以在市场上获得回报。

为了更好地从经济学的角度考察社会资本的重要性，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比如，一些学者（Levi，1988；Udry，1990；Besley etal.，1992；OsG trom，1996；Grootaert and Van Bastelaer，2002）认为，作为一种生产性资产，社会资本主要指社会组织的某些特征，这些组织包括循环储蓄和信用协会、灌溉管理系统、信用安排、公民社团以及互助保险安排等；一些学者（Jodha，1986；OsG trom，1990；Dasgupta and Maler，1991；Bromley et al.，1992；Baland andPlatteau，1996）通过对贫困国家的地方性共有资源，例如渔业、池塘和湖泊、森林、牧场和打谷场等，进行有效管理的案例分析，认为社会资本包含一些公有制度的特征，这些制度可以带来共同行动的好处；一些学者（Dasgupta，1988，2000，2009）关注了信任在其中的重要作用；还有一些学者考虑了更为宽泛的概念，比如Gambetta（1993）通过考察延伸的亲属关系、游说组织、街道帮会等一些与资金资助相关的、具有等级制度的组织，例如印度的贾吉曼尼体系和意大利的黑手党等，发现这些紧密的社会网络不一定会带来整体经济的增长，至少在长期是这样。Dasgupta（2000，2008）指出，理论和实践上的证据显示，即使不存在明显的高压政策，一些公有性质的关系甚至会使某些人的福利降低，因此这些公有关系也可能具有剥削性质，与社会资本相关的社会关系主要是指存在于群体内部的个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它与公民社会的运转密切相关。

从理性选择理论的角度，Becker（1964，1996）把社会资本描述为生产过程的一个中间产品，是可以满足人们需求的效用函数中的一个自变量。在进行效用最大化的过程中，人们理性地投资于社会资本。社会资本是完全理性且具有完全信息的人们在实现效用最大化过程中的一种重要的个人资源。从新经济社会学的角度，Granovetter（1973，1985）认为，社会资本是实现宏观经济目标的集体性资源。社会资本主要是将社会关系连接起来的社会网络，它是分享信息和知识、降低不确定性和交易成本的有效途径。

当然，一些学者对社会资本的定义提出了质疑，认为“资本”应该具有一定的所有权，所以严格上来讲，社会资本不能被称为“资本”。比如Bowles and GiniG tis（2002）指出，应该用“社会群体”（community）来代替，因为社会群体更加关注群体内部人们的行为，而不是所有权，而且在群体内部，人们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来进行直接和经常性的交流。Arrow（1999）同样强调，“资本”应该是可转让的，也就是说所有权可以在不同人之间进行转让，而社会资本很难进行转让。也有一些学者质疑，对社会资本的定义将一些本身并不相关的概念混合在了一起，例如信念、行为准则以及与人际关系相关的资产，但是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样一个笼统的定义会有助于我们理解经济发展。随后，一些学者给出了更为笼统的定义。一些研究（Putnam，1993；Schuller，2000；Woolcock，2000）认为，社会资本是一种有助于实现集体目标的资源。Woolcock（2000）指出，社会资本是那些能够促进集体行为的一些行为准则和社会网络。Glaeser（2000）进一步强调，作为一种社会资源，社会资本不仅对集体行为有利，而且也可能对个人行为有利，即使后者有时与集体行为的目标存在冲突。比如，一个企业家可以从他所参加的各种社会网络中获取知识和收益，这意味着社会资本对于这个企业家来说是有利的，但是这个企业家的目标和动机却可能与该网络中的其他人存在冲突。Woolcock（1998）也对社会资本的定义进行了较为广泛的探索，他认为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社会资本包含四个层面：（1）横向社会组织的发展程度；（2）存在于社区内部的社会关系的本质；（3）公民与国家之间的联系；（4）政府绩效和制度建设水平。世界银行报告（1998）指出，社会资本是一个群体内部社会和文化的一致性，是能够约束和促进该群体内部或群体之间进行交流与合作的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念，并通过将不同群体联系起来以促进经济和社会的发展。Bowles and Gintis（2002）认为，社会资本通常是指信任、为其他人考虑的互惠和合作精神、其所在群体的行为准则，并惩罚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应该从社会资本的功能角度给出定义。但是从这个角度，很难区分社会资本的成因和结果。比如信任，作为社会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产生于人们对社区活动的广泛参与，但是社区参与本身也是社会资本的一种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