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皇帝龙座上

杨先生戴着一副眼镜，这是一位日本医生为他配的。他读书太多，久而久之成了近视眼。但尽管如此，只要凑近瞧什么东西时，他还是会眨巴眨巴那小眯眼。他的视力总是那么差劲，以至于我坐在黄包车上、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向他驶去时，他都没有认出我来。此时，他正站在午门进口处，心神不安地走来走去。如此久等，他很可能在生我的气。

一辆破旧的黄包车拉着我径直向城门口跑去。通向午门铺着大理石板的街道并不平坦，每一次车轱辘驶过石板间的接缝时，小小的车身都会剧烈地抖动一下。

多么壮美雄伟的建筑啊！

血红色的高大城墙带着大块陈旧斑驳的铜绿色疤痕，巍然屹立在我眼前。古老的城墙在这里围成了一个大的四方院落，三个大城门洞开墙体，中间的城门为午门，是专事皇帝进入皇宫的大门。城墙由带城垛的护栏围了起来，城垛后面一定还延展有宽厚的墙体，因为城墙上还站立着亭阁般美丽如画的高大城楼，后面还有带营房建筑的走道。城门上方的城墙上，建有一座相当大的厅堂建筑，像城楼一样，也有两顶呈阶梯状的金色屋顶覆盖着，建筑的顶盖由涂有红漆的粗大圆柱支撑着。围绕着厅堂的是一圈走廊，走廊靠外的一面用明亮的白色大理石护栏隔开。

此时，我坐的黄包车已经驶近了城墙，一抬头就能见到很多墙顶上屋檐向外伸出的椽木端。椽木下端的色彩是多么的丰富啊！每一个厘米都细致工整地画上了龙、花朵、飞禽、植物、传说中的图腾动物、花瓶等图案，自然界所有的色彩和人类无尽的想象都汇聚在这里，熠熠生辉。

我很快打发了黄包车夫，他正在用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擦拭着满头的汗水。跟随着杨先生，我们经过了午门，他沉默不语，看来还在为久等生着气呢。

这座用数座围墙来挡住世俗眼睛的“紫禁城”，曾经是中国最神圣之地，可今天只需要花一点儿钱就可以参观了，降格到了“古董、文物”的地步。也就是说，它成了一座典型的、可供人们随时参观的名胜古迹，成了介乎于艺术、工艺、仿制品之间的中间物了。

尽管随着“中华民国”政府的成立，去掉了紫禁城神秘的光环，但这里仍是最富有魅力、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特别是那些崇尚灿烂艺术、辉煌历史的人，能幸运地在这里目睹亲历，从而得到启示和领悟。也能在对现实的惊诧、赞叹中，深化对历史的认知和概念。所有的这些，以前都只能在书面文字作品中读到。

走进紫禁城，第一印象就是它的不可思议、无与伦比，其感觉简直令人难以形容。众多的皇宫院落都是用均衡一致、壮观漂亮的房屋建筑从四面围起来的，宽敞阔大的场地用四方石板铺就，庭院里还有难以尽数的大理石过道和拱形小桥，墙上、门上均富有意义地有序布置着生机盎然的彩色陶瓷浮雕。数不清的、从上至下刷涂了不同颜色油漆的粗大圆柱撑起沉重的房顶，还有一座座高大宽敞、通风良好的殿宇厅堂。所有这一切都是用最好的材料，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能工巧匠修建起来的。

紫禁城的富丽堂皇，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如此别致、精美绝伦。整体效果井井有条，建筑结构坚固结实，看起来，再经受数百年风雨也不成问题。这是一个真正的人间梦境！

我现在见到的这些还只是“天子”居住的皇宫里一个很小的部分。现在的殿宇厅堂都空了，五百年间收集而来的大量艺术品和世间珍品有不少都不见了，被偷被毁了，或者被卖给了国外的博物馆和财大气粗的私人收藏者。至于仍留下的足够多的古老珍品，也被当今政府有准备地转移了，以免这些价值百万、千万甚或价值连城的珍品宝贝在战争中被破坏。自民国政府1912年成立以来，北京的上空就一直笼罩着不祥的战争阴云。

还可能有什么珍宝没有被拖走吗？整列整列的火车满满地装载着宫中珍宝运往南京，一到深夜，军队就会封锁紫禁城前往火车站的道路。这些珍宝包括名画、花瓶、刺绣、瓷器、宝石、象牙、漆雕、乌檀木家具，以及大量罕见的座钟、挂钟。座钟、挂钟有当时耶稣教会人士逗留皇宫期间制作的，也有德国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Ⅱ）通过特命全权外交大使呈送给中国皇帝的。被运走的珍宝中，有硕大的皇帝玉玺、皇后娘娘和妃子们的饰物、绣有华丽金银的刺绣、镶有珍贵宝石的黄色绸缎宽大龙袍……以前，这里还有一尊一米多高、由一整块白玉镂刻而成的玉佛，它是古印度大君王呈献给中国皇帝的贡品，现在也见不到了……

尽管殿宇厅堂空荡荡，到处寂静无声，但所有留下来的、搬不走的一切，仍然昭示着这里的富贵、伟大与权力。

如果你在皇家大院的地板上行走，四面八方都会传来阴森恐怖的“咚咚”回响声。杨先生走在我前面，我们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下台阶，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时左时右，转来转去，走过如此多的院落和殿堂，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那精心雕刻的乌檀木桌椅在哪里？沉重的丝绸窗帘在哪里？那些身着华丽官服、权高位重的官员大臣在哪里聚会？宫廷的贵妇们、众多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宫女们又在哪里？她们可都是皇后娘娘和皇帝的妃子。哪里又是笼罩着神圣、不可触犯、至高无上、令人战栗敬畏的氛围的地方呢？我们走过一处长长的柱廊，那是皇帝贴身保镖的居所，现在自然也是空无一人。我们参观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戏台上方只有圆柱支撑的沉重屋顶。从前，这里可是全国最好的戏班子给皇帝和皇后娘娘唱戏的地方……

有时候，我们能遇见一小队如我和杨先生一样来这里参观的人群，有男有女，当我们走过他们的时候，总能听见他们七嘴八舌、滑稽有趣的议论声：

“多么漂亮啊！多么瑰丽啊！多么富有魅力啊！啊！多么……”

看不到他们严肃思考的神情，我真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然的话，他们不会如此走马观花地在这里匆匆而过了。

与他们相反，对每一个细节我几乎都要弯下腰来近距离观赏一番，不论是一根廊柱，还是一个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护栏；不论是墙上的木雕，或只是简单的一面殿墙。光光的殿墙墙面上以前没准就悬挂着一幅传世名画，或者挂着一件价值不菲的宝物，谁知道呢！？我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碎片，夹在手指间欣赏，这一小块“金子”是不是就是从以前高悬于皇帝头顶的龙爪上掉下来的一部分呢？靠着墙根，还有许多黄色的马约里卡彩色釉陶碎屑，我的口袋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为什么我会热衷收集这些残屑呢？

“为什么在这里见不到树呢？”我问杨先生。

对这个问题，杨先生表现出深感惊讶的神态，他看了看四周后，带着些许尴尬的微笑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这里确实看不到哪怕是一棵树！这是一个很少见的现象，我自己都没有留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种树。不过，很可能这里的一切都必须是石头做成的，得严格遵守这一戒律。树，树！”他带着令我不解的迷茫和困惑，好像我要他对此负责一样。

“对面的公园里、湖泊边倒是种有大量的树，但是这里……嘿嘿嘿！”他神经质地干笑起来：

“这里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来，杨先生对这一话题已经江郎才尽，说不出所以然来了，我也不便再继续发问。

我们又来到了一块有汉白玉浮雕的石板前，石板斜向上，两边是御路石阶。这是一个造型十分生动的浮雕，其罕见、精细的浮雕工艺激发起我极大的兴趣。浮雕图案是一条在流云间飞翔的巨龙，龙的神态显得特别愤怒且凶狠，身躯积聚着力量，富有张力地在空中绷着、弯曲着、悬浮着、摇摆着、鞭打着……狰狞的龙爪向四方强有力地伸展着。气呼呼的龙头上，龙须飘舞，龙舌喷吐，意欲咬住前面悬浮着的一个白色大球，即“宝珠”。正如杨先生向我介绍的，“宝珠”是纯洁高尚和伟大神圣的象征。体现无上权力的巨龙追逐着“宝珠”，要驱魔降妖，保护世间所有。

这种巨龙图腾的画面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多次出现，几乎在每一个皇家宫廷院落里都能见到。龙也是保护神的象征，因此，在许多中国民间私宅的门上和墙上，也都有这种龙图腾的形象。

我们拾级而上，来到一个宽阔的汉白玉大理石平台上。面积宽大的平台上仅耸立着唯一一座宏大坚固的建筑物，像周围所有的建筑一样，它也是一个单层平房，整个建筑物就只是一个大厅。

“这便是皇帝御座所在的金銮殿。”杨先生用手指着这座与紫禁城其他房屋建筑一样覆盖着黄色的琉璃瓦，但屋顶规模却超出一般的宏伟大殿说道。

尽管这座金銮殿与我在照片上多次见到的其他任何一座中国大型庙宇建筑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在我的眼里，它稳固、坚实、巍然屹立、别具风格。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眼光独特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别样。它特别高大吗？倒也不是，如此高大规模的厅堂建筑在中国还有很多。

中国房屋建筑的特色就是如此，既千篇一律，又各具特色，每个都有一张独特的“脸”。一方面具有可以互相替换的外在相似性，另一方面又具有完全不可替代的内在独立性，尽管外表形式显得单一，但看起来并不使人感到单调乏味。相反，人们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每个房屋都有所不同，都不能由周边的其他房子来取代。中国的房屋，其大小、颜色、房顶、窗户的布置、横梁、椽木，以及其单层性几乎都是一样，甚至包括建筑材料，均采用灰色火砖、砂浆。但尽管如此，每个房屋还是有自己的外貌特征，就像一张张很难描述出个性的人脸一样。

这座供奉金銮宝座的大殿就拥有充分体现建筑内在生气和灵魂的外貌特征，人们尽可以根据外貌心驰神往地任意想象，但又无法确切地将自己想象的内容表达出来。从外表看，这座大殿估摸有八十米长、四十米宽、十米高，屋顶的长度超出一般，顶盖为闪闪发亮的黄色琉璃瓦，其形状像圆的长条形面包。巨大的龙首装饰着山墙，屋顶的四个角上蹲坐着很多生动活泼的小型图腾动物形象。这一切都还显示不出它不同于其他中国庙宇建筑的特色，但它就是不同！它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能唤起人们无尽的想象，引起人们由衷的尊崇——如同一位天才人物的脸。

杨先生感到十分惊讶，我竟然盯着这样一个“匣子”站立了这么久。他已经叫来一位看门人，可以带我们参观这座大殿。

走进大殿，马上就有一种无限大的感觉。在微弱昏暗的光亮中，我看到两个人都难以合抱的擎顶大圆柱，大殿四周是涂了颜色的木雕墙面，所有的颜色都是金色和血红色。

殿堂的中间放的是金光闪闪的金銮宝座。五个四级小台阶通向放置宝座的平台，三个在正面，两个在侧面。宝座的后面立着多块全部镀了金漆的屏风，屏风前面是一张长条形的金色桌子。每一个台阶两边都有扶手栏杆，栏杆上装饰着很多精细的雕刻，诸如风格化了的云彩、图腾动物和飞龙的形体。同样，金銮宝座宽宽的椅背上也装饰有既严谨又生动活泼的云彩和龙形图案，相似的木雕使宝座上的五块椅背富有生气。

我用手指摸了一下金桌和金銮宝座的椅背，上面尽是灰尘。看门人赶紧走了过来，生怕我要干什么不允许干的事儿。当他知道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桌上一厘米厚的灰尘时，感觉到似乎有责任似的，有点抱歉地说：

“不久前，这里还定期有人来打扫灰尘，因为很多精美漂亮的设施都还在，现在东西都搬走了。打那以后，就没人来管这些灰尘了。参观的人越来越少，这里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看了。以前，皇宫里每一个房间放的可都是宝贝和艺术珍品。现在，有时会进来几个人瞧一瞧皇帝的宝座，殿里什么都没有，就这把大椅子，闲置的皇座……”说着说着，他长长地大声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又马上道歉道：“长时间地待在这令人困倦的昏暗朦胧中，人就会感到疲倦。”

“我能在这皇座上坐一坐吗？”我问看门人，并用手指了指皇座。

“没什么好坐的，”他拒绝了：“到处都是灰尘，此外，我不能保证，皇座是否还能承受得住您的体重。没准一坐上去就垮了，这样，我的麻烦就大了……”

但我又请求说：“这点灰尘不算什么，我不相信皇座就这么脆弱，它不会垮掉的。”

“没准我可以承担这个风险，如果您能给我些许小费的话……”看门人说这话时有些尴尬，还悻悻地笑了起来。

“应该不会少吧，”我笑着将两毛钱塞到他已经摊开的手上。

我终于坐在了皇帝的金銮宝座上！它是那么宽大和坚固，至少可以并排坐三个人。毫不奇怪的是，宝座上的黄色刺绣软坐垫已经随同其他宝贝和艺术珍品搬走了。我尽量让自己安静下来，因为，我无意将皇帝的金銮宝座坐垮。我将胳膊肘支撑在皇座前的桌子上，不由地思考起中华大帝国无比伟大、无限荣耀的过去。

你现在可是坐在真正的中华大帝国的皇帝宝座上！有点像演戏。这一念头闪过我的脑际，我继续着自己的想象：

如果此时皇座会开口说话、要行使它的权力，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最后的那位清朝皇室后裔，也就是当今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溥仪坐在这里，郑重地宣告：我要夺回我先祖的帝国！如果如此，又会怎么样呢？我想象着，他的日本顾问将会完全理解地互相点头示意，接下来，从密谋策划的会议中走出来，跪在皇帝面前宣布：

“祝中国伟大尊贵的皇帝健康长寿！您的要求是上天的旨意，您本来就应该是中国和这个皇位的合法继承者。可他们却违背上天的意志强行地驱逐了您。这个罪行是一定要清算的！陛下，我们的军队将为您、为上天所用……”

一个约莫五分钟的短短梦境。

我站起来离开皇座，小心翼翼地绕着皇座所在的平台走了一圈，然后沿着中间的四级小台阶慢慢走下。我不敢扶住台阶边的护栏，唯恐它突然垮掉。随后离开了这座光线昏暗的殿堂。

杨先生和看门人在外面等我，正坐在殿外大理石护栏上抽烟。看起来，杨先生正在为我安慰那位看门人，我只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会在里面干什么的，只是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而已。”

当杨先生看见我如此严肃、若有所思地向他们走来，便停止了交谈，站起来向我问道：

“您怎么回事，身上都沾满了灰尘！看门的，过来帮他拍拍身后的灰尘。”他又将头转向了我：

“您将我们的皇帝宝座都看清楚了吗？关于皇座，我还要给您做一个大报告。我们去中南海转转吧，那里有一座小岛，很值得一玩！在那里，我们可以舒适地坐在藤椅上享用茶水、冷饮和点心，安安静静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