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俄罗斯餐厅
我们走进那间俄罗斯餐厅。年轻的女侍安排我们坐在最角落一个多余出来的小空间,那儿恰嵌进一张小桌几和两张矮沙发。沙发很破旧(你坐下时可感受,屁股下的弹簧已完全松了甚至断了),而那小几也像从街角人家扔弃即捡来的,非常轻,我们不小心一个腾挪,大腿或膝盖便把桌面的水杯撞翻。
后来斐文跟女侍说可否让我们换个桌位,我们便换到窗边这张桌子。虽说它离那小栅门厕所很近,我(也许只是心理作用)闻到一股像大雨过后,水沟冒出的说不出是新鲜还是腐坏的呛鼻味。但确实比刚刚那儿好多了。说来这整间店都笼罩着一股独特的霉味,包括它的光线(可能灯罩都因疏忽而没换新),摆设,在桌间巡走的女侍,或柜台后方一个出餐的洞口,时不时一瞥而逝的白厨师帽男人……整个都有种年代久远,不该存在此刻的魔力。客人其实也寥寥无几,且各桌不论一对低头用餐的男女,或独自一桌坐着的等候的,都有说不出的一股寂寥味儿。
我们点了一份松露蘑菇炖饭、一份辣肠起司蕃茄酱面、一份烤春鸡、一份有点像可丽饼但里头夹了薯条和牛排小切条的俄式松饼。都不算是典型的俄罗斯菜。但餐后一人会附上一份冰淇淋,那冰淇淋非常美味,比外头专业的冰淇淋店还要高级,我们之所以走进这间餐厅,正因为它非常怪异的,即使在这样的周末晚上,这一区外头所有街道巷弄的店(卖刀削面的、台南小吃的、南洋餐、日式拉面、丼饭的、韩式烤肉、江浙汤包的、连锁摊贩的咸酥鸡、拉饼、甜不辣、手工布丁……连按摩店也不例外),全像养蜂人的槽箱,每处孔洞都挤满钻动的蜜蜂,不,人潮,就它这家店,一推门进来,立刻像时空转换的旋转门,里头就是一种没人光顾、唉声叹气的空洞、静寂感。我们正是转了好几家餐厅,全被它们门口黑压压仍在候位的人群吓退,最后才钻进这家,我们玩笑说,“也许被魔法隐蔽,不见得人人看得见”的衰敝餐厅。
其实我几年前(啊!恐怕也七八年了),这间俄罗斯餐厅刚开幕时,我和妻儿来过一次,它还有种异国的时髦和噱头感。它的地下室有一间玻璃墙围住的冰窖,里头放了一个小吧台和几张高脚椅,温度据说调到零下十几度。客人感兴趣的,他们会让你穿上一件带绒毛帽的大雪衣,你可以坐在那(外头人都看得见,像动物企鹅馆的)冰窖里,感受在冰天雪地里喝两杯伏特加的滋味。
但这个点子好像没有被炒起来。总之在这个每天像雨后蕈菇冒出各种新鲜艳异事物,因之人们变得无情的时代,或就像最难被讨好的魔术秀观众的城市里,这个“地下室的俄罗斯冰雪体验”,就不尴不尬地被老板将地下室封起来了。
勉强让我们觉得有种谜团之感的,是这样一家餐厅(餐价算高档的,但随着那马戏团秀一般的“冰窖饮伏特加”的地下室被封,最初那些在客人餐桌表演“火烤牛排”、或大盘小盘摆满的甜菜、酱料、马铃薯,刀叉琳琅满目,宛然如一个横移过来的、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的餐宴摆设,也全取消了。剩下menu上可选择的,和一般西餐应无大差异的套餐),为何在这样的黄金街区,明明门可罗雀,但这么多年却仍开在这儿?
“会不会入夜后,总会有一群,这城市平时不引人注意的俄罗斯流亡贵族,他们总要来这间店喝两杯,激昂地唱唱他们的民谣?”
也许是我多心,但若是我这篇小说,在若干年后意外仍流传下去,我怕未来的读者误以为我所描述的这间俄罗斯餐厅,是在诸如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或满洲里那样的北方边境之城,而失去了我想传递的幻异之感。不,我在的这座城市叫台北,是一南方岛屿的临时首府。它的移民或餐馆聚落形成的考古地层等景观,应以日式餐馆、北平餐馆、苏杭餐馆、台湾小吃、美式餐厅为主流,乃至较近些在全球性扩张中成为赢家的意大利菜、南洋菜、间杂一间韩国铜板烧肉店,或港式餐厅或能生存。但在这样的物种微勘礁岩中,有那么一家俄罗斯餐厅、德国餐厅、希腊菜、西藏餐厅,相信我,老板必然都是怪咖,或是不知真实世界艰难,把开店当玩玩的富二代。那就好像,若有人在满洲里,开那么一家“台南古早肉粽”,成败不论,但它总是像一只物种孤证的奇幻蝴蝶吧。
总之,当我们在这间——橱窗外的空气混杂了那些日式烧肉的油烟;芒果牛奶冰残盘倒入后巷大塑胶桶的甜腥味;苏杭小馆菜橱里小碟冷盘的葱烧鲫鱼、辣椒镶肉、烤麸、笋干、酱茄子……全因这长时间食客川流手指进出、弄混的时间的长短,发出难以言喻的南方腐烂味;或孔盖下水道流着各路背包观光客无知肚肠内流着同样的意大利面条、北平刀削面的榨酱豆瓣,或台南米糕的糕渣、肥鳗尾的细鱼骨、卷在法式可丽饼里的发酸的奶油、无花果酱、巧克力酱,所有斑斓的颜料——像无中生有的“俄罗斯空间”里,用刀叉进食我们的松露炖饭、辣肠蕃茄酱面、俄罗斯式烤鸡和不知名的又甜又咸的卷饼,那时我听见我的身后,一个像女低音(用腹部发音的雄浑感)的声调,说着一段像《启示录》那样充满诗意的魔幻话语:
“爸爸,你知道吗?其实他们已经发动过核子攻击了。不要以为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是消息被封锁了。那有多惨你知道吗?方圆几十公里内所有建筑都成为瓦砾,树木全变成黑炭,没有人影,你以为是一座空城,鬼城,不是的,上百万人全被高温瞬间煮沸、融化、蒸发了。地面是干的,像涂上一层黑漆,上百万人体,再加上猫狗的血液,怎么是干的呢?全蒸发到大气层了。大楼的钢筋啊、公共汽车啊、所有的汽车啊、所有的广告招牌啊、所有人的手机啊、戴的项链手表啊,全融解了,成为瓦砾堆上细细的、发亮的矿脉。”
斐文说:“你不要回头。”
她小声说,你们听我说,这个女孩我认识,大概有十年前了吧。我常去隔壁两条巷子有一家德国餐厅,它的扭结面包做得非常好,我都是下午在那点一杯咖啡、一份扭结面包,读书或是写稿。有几次,我会遇到一对母女。那母亲一看就是以前外省人官宦之家非常有教养的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我印象是她皮肤非常白,脸像某种刚枯萎的白色桔梗,很薄,似乎可以看到下一层细细的淡蓝微血管那种印象。女儿就是现在在说话那个女孩,当然她可能有点智障,看不出年纪,就像个胖娃娃,但她们母女坐在一桌的,你就是觉得这女孩充满生命力,不,应该说是一种物种较强势者的力量。总是她在滔滔不绝地说,而那衰老的母亲安静地听着。我那时在一旁坐着,听着,常说不出的悲伤。我猜他们是家境非常好的人家,却生了这个有残缺的女孩。可能从小就护着、哄着、让着她。结果,比较美丽的母亲慢慢衰老,怪物般的女儿却愈长愈壮,充满生命力。在她们的封闭小世界里,她是个与世隔绝的霸王,我听到她在跟她母亲说话,都像上级在跟下属说话,非常强势。我想:万一有一天,这母亲走了呢?当时我从未见过这个老父亲。也许那母亲真的已不在人世了,现在换这个可怜小老头的父亲在陪伴她了。
我想:应该是常要装作,女儿这样在公众场合,旁若无人发表演说,旁人怪异的眼光或窃窃私语,并不存在吧。也许因此,这家生意稀落的俄罗斯餐厅,成为他们常来用餐之处吧?
“爸爸,你都不相信,核子战争太可怕了。你知道,在西伯利亚,曾经发生过一个‘通古斯爆炸’,方圆二百公里的森林,全部瞬间烧成一片枯白残骸,那些树木倒下的形式,全是一圈一圈同心圆树冠朝外,像涟漪扩散的方式。整个地面原本潮湿肥沃的黑土,全被像用火焰器喷烧的一片赤红的沙砾。那片地带原本的熊啊、狼啊、獐子啊、麋鹿群啊、不同种类的飞鸟、猫头鹰啊,都是瞬间在摄氏一千多度的高温融解、蒸发。是因为那一带太偏僻无人居住了,所以当时的实际状况是怎样,科学家又没有精确的数据。有人说那是一颗小行星的陨石坠落,在通古斯的上空发生爆炸。不是的,爸爸,那就是核爆。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在进行……”
“唔,唔。”事实上那父亲可怜得连这样的声音都没发出,整间餐厅,包括我们,那段时间都静默着,空间里只有这女孩关于核子战争的演说。
那两个家伙起身,说要去外头抽根烟。我趁这个空当,从桌台下,塞了五千块给斐文。因我上回诧异得知,她竟好几年,过着一个月只花五千元开销的贫穷生活。但这样的推拒,总像避人耳目在摸她大腿那样暧昧。这些年过去,斐文还是一副颓废气,这和她这十年脱离了那个现实运转的机械钟世界,跑进那隐晦神秘主义,多元宇宙(也就是她的玩伴变成一批比她少十岁的怪咖女孩,塔罗牌、新世纪书籍、超强刺青师或动漫狂人)而深居简出有关。那样发生在隐秘处,两人微弱的手指间推阻,我想,有点像性爱,因她推拒的力气像风中枯枝败絮,如此柔弱易折。那似乎骄傲的她无奈被探了脉搏,一种生命力的虚弱,但这次她拒绝了。原因是她爸过世后,有笔遗产转到她和她妹名下。其实现在她比我有钱多了。
她自嘲:“原来我们这样的废物,是要等父母死了,那些遗产不论多少,到我们手上,才得到真正活在这世间的自由。”
我也确实感到一种像玻璃培养皿中,菌落生成和灭绝的不可测。
这时,那对父女似乎用完餐了,那个小老头父亲用一只手倚附在那一层层排放了漂亮蛋糕或生鲜甜菜根、真空包装牛肉的冷藏玻璃橱柜,等候结账。那女孩不知哪个细节被羞怒了(原来她其实像海狮,面无表情,却能接收、感知周遭对她歧视的目光),跺脚(其实只是我有这样一个她“跺脚”的印象)说:“唉!干嘛管他们的看法,好啦好啦那我到外面去,不让你丢脸。”她的声调、咬字,还是那么的幻异像四五十年前的新闻主播一样。胖身体朝着餐厅唯一的门冲去时,恰好和刚抽完烟推门进来(门把系的小铃铛发出叮铃细碎声响),我那两个同伴撞个满怀。
那一刻,我的视觉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超出我过往所有经验能借以参照的现象。就像是某种弹涂鱼,突然两颗眼球,各自从眼洼里伸出的细细肉柱撑起,脱离了原本嵌入固定的位置,可以旋转,看见这俄罗斯餐厅的室内全景,同时看见那扇门外头的,那小巷、街道、行走的人群,在那一秒发生的——事实上,当那门合上的那一刻,我想我看见,就那一瞬,所有景象全被光爆充满,像每一个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变成瓦斯炉喷嘴那样喷出火来,不可能的高密度的炽亮的火焰,这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粉碎着。我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我将和斐文,像玛格丽特·爱特伍[7]的小说,在一片焦土、荒原、瓦砾、或像那胖女孩所说的,连同类尸骸都不可见(因为全被蒸发了)的玻璃彩矿、末日之后,展开我们的旅程。
我们四个挤在这个全黑的小空间里,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那就像电影里在无垠太空漂流的小登陆舱里的太空人们,或是某一个像母牛那么胖的女人,子宫里脐带缠绕的四胞胎。我们头和脚颠倒,脸颊、屁股贴着其他人不知哪个部位的身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处在这个状态?而这个怪异的状态多久了?似乎我从一场很久很久的睡眠中醒来,我就和他们这样像披萨馅料叠在一起了。后来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像是脑子分离,里头不同马达运转才猛然理解那是精液的味道。干!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处境出现这个味道。这比四个人寒冬坐在开着暖气的车内长途旅行,有人无声放了个屁还要难堪。现在这里头只有我们三个男人和斐文一个女人。而斐文确实是那种,当她(和我们任何人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发觉我们被缠缚在这个小间里,而恰好某种位置的贴近,她是会(不管那是我们三个之中的谁)仅因好玩,将那贴在鼻前的裤裆拉开,吹吮舔弄某一个哥们翘起的鸡巴。我记得有一回,很多年前了,我们一群人和几个马来西亚来的年轻诗人去KTV唱歌,那天我很醉了,缩在U型沙发角落睡,某一首歌的中途我发现斐文的手压挤着我裤裆,而她另一只手正拿着麦克风、一脸专注对着前方那光幕跳动的影像唱着,后来她的手干脆拉开我的拉链伸进来,非常细腻地玩弄。那首歌还没完我就在一种迷迷糊糊柔弱欲哭的状况下射精了。这事我从未和其他哥们提过,那之后和斐文再遇见她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我猜想可能其他哥们也有人在不同情境被斐文这样弄过。那就像个可爱的玩笑。她又是个大美人,但你又觉得她好像把这事,弄得像买一些金鳞灿亮的小金鱼,扔进大水族箱里,只为了喂食她真正养着的巨大古化石鱼,看着那非洲巫师威严神秘的脸,张合着、巡游着,将那些蹦跳惊吓的小金鱼吞下。你不要以为这会发生什么“小圈子中的秘恋”。
然后我听见斐文在哭。我们(包括那个刚泄了精的家伙)像分别被挂在东西南北不同城楼上的鼓,距离遥远气力微弱地讨论着。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干他妈的为什么我们像《百年孤寂》 [8]里,双胞胎兄弟其中之一,目睹了那场广场大屠杀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在一辆载运三千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尸体的火车上。哪来的尸体,这就是我们四个被关在一个小箱子里,我听见克隆在咒骂着。
这时有人把我们放出来——我很难描述那像是拆掉一面墙,或是用钥匙串将层层锁链咔嚓咔嚓转开,或是被冻在冰块里眼珠发白的鲔鱼,有人用瓦斯喷枪将那封印的透明厚块融解——总之我们是从原本的紧缠状况,摔跌在地面上,忽大忽小摇晃着各种角度黑影的光束,我意识到原来这是在那俄罗斯餐厅的地下室。我们四人刚刚是被关在那“让人感受在西伯利亚酷寒品尝伏特加”的玻璃小室。但印象中它没那么小啊。放我们出来的人,用手中那紧急断电逃生灯,轮流照着我们的眼睛。有一个空隙我想我知道救我们的是谁了。她用那让人不舒服的低频音说:“可以出去了。你们是劫后余生的人。”
是那个智障女孩。
她可能比其他人,更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都是不断在细细索索地变动,像一座被狂风沙笼罩的沙堡,从基座一角无人知晓地剥落、崩塌。少女时期她以为是自己因早熟而被荷尔蒙紊乱所苦,但一路过来,她体内的某些发光、漂亮的尖锐感不见了,她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群老女人姐妹淘中间,那种“眼前风景,正像一幅刺绣屏风,一根丝线一根丝线地抽掉”的感觉,仍那么清晰、强大。有一次有一个算命的,对她说,其实她的“灵体”早已功德圆满回去天上“销案”了。现在留在人世的这个她,继续经历时间,是为了济世助人,她的“灵体”在这一生的功课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多出来的”。
她很想回嘴:从她有自我意识开始,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多出来的。那“原本那个(没多出来的)”是什么?
她记得那时她和阿雯待在那幢绿光盈满,有座花园的大房子里,除了她们俩年轻女孩,还有一个厨子(他是个从部队调来的金门小伙子),一个园丁(是一个退伍老兵,可能是先生从小就跟着他们家的侍卫),一个司机。屋外有一班卫兵,但他们在外面有个小营房,伙食也他们自理,从不进围墙里边。先生和夫人出外应酬时,她们两个女仆、园丁和厨子,便四个围坐饭厅角落一张小方桌用餐。想想这样的光景其实是常态(先生和夫人太难得没有应酬了),日子实在太悠缓太无聊了,两女孩便会和那厨子拌嘴。后来倒很像他们四个是一家人似的。
厨子的手艺很差,那个外头世界入夜后还黑忽忽显得行驶过的车灯特别刺眼明亮的贫穷时代,一个金门长大的小伙子能见识过什么南北菜系?不过就是些红葱丝炒蛋、卤肉卤鸡腿鸡翅、蕃茄鸡蛋汤、煎鱼、韭菜炒肉丝这些家常菜。家中偶有宴客,夫人都会找外烩,不论西餐巴费或江浙馆子的大厨和助手,都是整套大餐盘炉具载来,连埋锅起灶宰鸡杀鱼全在庭院草坪一角,那些时候厨子的功能变成和她们两女孩一样,擦门窗搬桌椅,顾小孩帮跑腿,无头苍蝇团团转。
或太太的那些年轻官夫人姐妹们聚会,也都讲好各人带一道显本事的菜肴来,有不擅厨艺的会带秀兰小馆的葱烧鲫鱼或烤麸这些凉菜,但都规定不得多,中西混杂,拼拼凑凑,像女学生野餐。
偶尔先生在家,会进厨房。他会让厨子先切好葱丝葱花、芹菜丁、切肉剔筋膜、绞肉、剁椒、剁鸡……然后先生自己下锅炒。记忆中先生想吃点什么他一时犯馋的,都是自己下厨。先生特喜欢炒一盘辣豆豉碎肉末,韭菜切得像女孩儿玩的小翡翠碎珠,放进冰箱,那样一整礼拜,他应酬醉醺醺回来,舀一小碗,配白饭,香得不得了。
先生对他们非常亲切,但她觉得那是先生的一种认知:这些是我的人,我这屋子里的人,是我的延伸。感觉那是一种贵族对自己圈圈里的自傲。她或阿雯偶要出门去市场或超市买些茶米油盐、小孩奶粉尿片之类,门口那些卫兵会啪立正行军礼。
那些卫兵养了一只德国狼犬,有一次过年,先生让卫兵们进花园,放起那些军中送来的烟火,大爆竹、蝴蝶炮、大型冲天炮……给小孩看,那个年代外头没有这些琳琅满目的花式烟火,那些也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士兵大约也玩疯了,不知怎么疏忽让那只巨大狼犬钻进花园来,她记忆中那大狗从辉煌闪烁如烟头燎焰一亮即灭的暗黑中突然就出现在她脸前,不知为何就选上她,人立而起,前爪趴到她肩膀。那些年轻男人的喝斥和小孩惊吓的哭声中,她第一次听到先生那严峻、近乎冷笑的,“让属下觳觫”的威严腔调:
“拖出去枪毙。”
后来那只狼狗真的被他们用手枪处决了。那是几天后厨子偷告诉她的,那狼狗有挂军阶(好像是士官),所以是依军法处置。
其实她被咬得不严重,但印象中夫人在那事发生后,不准她靠近小孩(是怕她被传染狂犬病或破伤风吗?),当晚他们的家庭医生就进屋来帮她注射了一剂破伤风疫苗。但那次她难以言喻地感到,夫人那美丽清澈的大眼突然的淡漠冰冷,当她(或是阿雯、厨子、园丁)若是遭到外面世界的侵袭而即使只是轻微损坏,他们便只像一个机器人仆佣被扔出这大房子外。
但其实夫人是他们这个神秘、低调,在古代就是皇室的第二代媳妇里,唯一的平民出身。她也是要到许多年后,她早已离开那神秘的大房子,从电视新闻或报纸上看到夫人和小孩(已经长大)零星的报导(那时先生早已过世多年,那个家族也早贬谪、低调隐形成平民),才回想:那时至多也三十出头的夫人,处在那样的家族里,真的“像谷糠在磨坊里碾磨”,茫然如浓雾中摸索各种合宜言行的尺标,因为她完全缺乏那些官宦世家仕女们的细微教养。
那个记忆里的画面,像是雷诺瓦[9]那些洒金或雾白,像烟波水声碎影,拿着蕾丝花边小阳伞,带着圆顶蝴蝶结礼帽的野餐仕女。她们好像有意识地扮演着一个“外国”场景的梦境。夫人无疑是那里头最美的一个。她在晾衣服的时候,曾迷惑地从洗衣槽一堆衣团中捞起一件薄纱透明,小得不能再小的黑色蕾丝内裤,在那个年代,这完全是一超现实的存在(现在当然满街女孩儿都穿着从屁股沟露出来的廉价丁字裤了),第一瞬她还把它举在眼前翻转端详:想这不是个泳帽吧?后来意会,想到她穿在夫人胯部的形象,自己在洗衣间那,脸红了起来。应该是先生托人从巴黎吧或哪个城市带回来的昂贵外国时髦玩意。那一刻她心里想好色啊。当然也是因为浮现在那内心禁忌暗影里朦胧的形象,是夫人那白晰像白玫瑰花瓣,透光可见细微淡蓝瓣脉的端庄美人脸庞,或,突然变得一丝不挂,淫荡,妖幻,但一闪即灭的影影绰绰的,连想象都内在有个检查机制怀疑自己会被赶出去的恐惧。
她觉得先生好色。平时那眼镜下像睡眠不足、总是垂着眼皮,老僧入定的脸。
但其实很多时候,先生坐在他们这些下人们(其实就她、阿雯、厨子三个年轻人)的厨房长桌,独自拿冰箱他自己炒的那盘辣豆豉肉末扒着白饭,和他们闲聊,他给她的印象,都像是个卡通片里被一群小狐狸、小刺猬、小松鼠调戏逗弄而不会生气的,呵呵笑(且眼镜很厚,因之画上两个漩涡)的小老头。
有一次,老园丁在厨房和她们两女孩大聊《隋唐演义》,讲秦叔宝、尉迟敬德、李靖这些神将奇兵;讲虎牢关之役,李世民如何带着三千骠骑兵,神出鬼没,除了小盔,只有两肩上两块皮铠,冲锋时防逆风迎面之箭镞雨,像刀切豆腐,冲散溃解那窦建德三十万大军;或讲着“玄武门之变”,做老子的李渊如何优柔寡断,颠三倒四,听任建成太子和三子李元吉贿赂后宫,进功高震主的李世民谗言,如何布下戍卫宫禁之军士,密谋袭杀这战场上让敌数十万军马一瞬灰飞烟灭的神人二弟;而秦王府这边如何长孙无忌、杜如晦这些人,像京剧轮唱西皮流水,一个唱完换一个,脸孔隐没于暗影,劝李世民在这黯晦绝望的死境,如雷霆出手,诛杀那就要收袋将他像剪去翅翼的鹰隼乱刀戳砍的白痴哥哥和凶残弟弟;后来便是在那宫墙马道近距离一段路,像在一个忧郁恐怖的噩梦里,张弓搭箭,射死亲兄弟。
后来先生恰好走进厨房,拉开椅子坐下,吃着他自己冰在冰箱的剩菜,一边也听着园丁像讲自己亲人那样说着,那些华丽盔甲,如天神摔跤有魔幻杀技的人名。最后,先生把一碗冷蛤蜊冬瓜汤喝了,说:
“这些人,冲杀、围城、袭伏、设局要灭了对方,最后反被对方抓了要斩首前,还在斗嘴羞辱嘲笑对方。那时可是血流成渠啊,但变成故事后,都像一群小男孩嘻嘻哈哈在玩骑马打仗啊。”
另一次是夜里,她走进厨房,发现黑暗微光中,先生独自坐那餐桌旁,拿着小玻璃杯喝威士忌,并听着一台录音机放的京剧。她发现先生满脸是泪。正惊吓要退出时,先生(原本闭着眼跟着吟唱)突然说:
“你拿你要拿的东西。”
然后先生说,这唱的是曹操和杨修,他跟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大意是曹操当然要杀杨修,而且其实曹丕原本也该杀掉曹植的(就是那个“七步成诗”),但他们全像小男孩那样在撒娇(“我要杀你喽。”“求求你不要杀我啦。”),先生又说了一次,“其实像一群小男孩,你揍我,我揍你,你告状,跟老师说我坏话,我就装哭装可怜,离开训导处,我又从背后偷踹你一脚。”
很多年后,她回想那个似乎淹浸在一片妖异梦境白光里的大房子,会有一种奇怪的领会:确实那个大屋子里的花园、草坪、有阳光天窗的宴客厅、小孩房,先生或太太各自的书房,他们的卧房,用人房,墙外的卫兵,偶尔来的一群衣香鬓影的美丽女客,后来小孩稍大一点后每周来一次教小孩弹钢琴的女老师,午后那慵懒单调的叮叮咚咚练习曲……这一切,好像一个动过手脚的音乐盒时空。那远超出二十岁时的她所能理解,一种“像小孩子那样在这屋里静静的生活”。
先生和夫人,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即使先生其实已是个长期酗酒,眼球浊黄的中年人,脸上仍带着一种老男孩的别扭和怕犯错的谨慎。那屋外的世界,可能他的父亲的手下的手下,如她后来这一切烟云如梦散去,才知道那些黑衣服的理平头的男人,在夜里搭着黑头车,侦骑四出,敲到某一户人家门,将仍穿着睡衣的人带走,那被带走的人通常就永远从世间消失。或是后来,他们这一族彻底淡出权力舞台(像曹操后来的那些根须错繁的家谱孙辈们),那些从前来家里诚惶诚恐,讲话打觳觫的“家臣”们,在电视上竟成了“政争”、“夺位”的要角。那确实让人唏嘘、困惑,当先生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有一组像钟表机械的顶尖设计师,绘出复杂的设计图,把他的一生装嵌结构森严的齿轮、簧片、机括、线路,让他这一生“只能当个小男孩”:包括配置在他旁边的美丽少女妻,他的小孩,围绕着他的这些仆佣(她、阿雯、厨子、园丁?),都必须像一个维尼熊和他的驴子、小猪、袋鼠朋友,活在一个他们想象中,遥远的美国人豪宅里(那些车库里的大车子、滚筒式洗衣烘衣机、洗碗机、可以直接榨柳橙汁的大冰箱、酒窖、遥控的电视,或所有都有遥控器的小孩玩具赛车、直升机、会发出雷射闪光的机器人,他甚至有一把他叔叔的美军顾问好友送他的“沙漠之鹰”手枪),或是也装模作样在他书房里挂着左宗棠或溥心畬真迹的对幅,或他祖母(那妖幻老美人)画的国画山水或牡丹,书柜上也陈列着(不知是谁帮他布置的)整套古今图书集成、二十五史、一些他喊爷爷的大儒们的各种版本的圣经、著作,当然也有他祖父的著作和他父亲的著作、一些家书信件的档案抽屉……
那跟外面凶猛翻涌世界完全隔阻,不让噩梦侵入的纯洁孩童化的生活。
有一次,她陪着夫人搭司机开车回夫人娘家,离开时,像后来电视那些汽车广告,只有孩子的视觉可以从车顶天窗的那一块透明玻璃,看见那些像倒插入蓝色天空的不断往后流动的黑色树木枝杈;或那些如同沉在河流倒影世界的铁窗旧公寓顶楼,那些塑胶遮雨棚、天线,或丑陋的银色大水塔……但都像在天文馆必须仰躺观看的圆顶投影屏幕,这些倒过来的事物,甚至包括偶尔飞过的灰色鸽群,都像在一旋转木马的圆球里,她会出现一种“这些景物只是沿着一个机械轨道般的圆弧往后跑,等绕足一圈之后,它们又会回到眼前”的幻觉。
但那时才三岁的孩子在后座大喊:“你们有看到屋子上面那个阿姨吗?”夫人和她相视一眼,当然她们也抬头从挡风玻璃看了,然后由夫人反复询问。归纳出那孩子看到(只要确定他不是信口胡诌)的是怎样的画面:
那是一个女的。脸很丑(孩子说的),头发乱乱的,她是绿色的(也许是穿着绿色的衣服),有,她一直盯着我们看,(她是什么表情?)她在笑。(但车子不是一晃就经过她待着的那栋楼——如果她像只鹰隼蹲伏在屋顶——为何这孩子能看到那么精密的细节?)她跟着我们的车跑(像小飞侠那样?)。不是的,她是在天花板上跑着(也就是她是在一个和我们的世界倒立过来或倒影里的世界?)。
“是啊。”孩子听不懂夫人追问而描述的方式,或听出他们(包括习惯沉默的司机也动容了)可能认为她说的是弄混了卡通片里的情节和真实街景无中生有,像神灯烟雾里冒出的虚妄人物,于是赌气那样不再回答了。
夫人母亲住的这一边郊社区,被遮藏不出现在他们大房子那边任何谈话中,像一座鬼城。因为年轻人早在十几二十年前都搬离,整条骑楼街就剩下一些老人,像时光废墟里忘了清除干净的牡蛎、蟑螂,或一些强悍的老藤。老人陆续死去,像这些摇摇欲坠的老楼房其中几扇窗里的灯焰被吹熄。有些透天厝根本里头长满树,砖墙梁柱都塌毁啦。老人们喜欢在后院种些冬瓜、丝瓜,或释迦,荒草蔓长高过这些老人消失或无力整理的菜园瓜圃,于是也不知从哪里来,藏了许多蛇。
甚至正午骄阳下,车疾驶过这条荒颓老街,竟在马路正中央,盘着一条头像猫那么大的眼镜蛇,上身笔直竖起,黑鳞闪闪,蛇信像风吹饰带猎猎飘动。
另一次是,夫人要她带着那孩子,在夫人娘家那条空城也似的老人之街更往靠海边那一带走。还是烈日曝晒,一些荒弃的砖瓦房、瓜棚,不知从哪窜出恐惧狂吠的三四条癞痢狗……主要是那是她想象那像牡丹花般丰美的夫人,某一段浑浑噩噩如爬虫类梦境的少女时光,从翻过那些像被人用槌子狠狠敲打凹碎的废弃马桶瓷座、被从原本嵌入之地基拔出故胎肚仍留着水泥残块或一结脐带般的环节水管的大浴缸……穿过那些姑婆芋、树蕨、瓜叶或被砖石块压塌的小雏菊,她想象少女时期的夫人,可以不花半小时即抵达的肮脏海边。
但那次她和那孩子却迷路了。好像夫人所描述,极安全,她少女时任意草上飞、攀藤呼啸穿越的那片杂树植被的秘境,被人用某种幻术将地图卷轴变长了,且不知何时被布阵地放了这许多(以前没意识到)的老瓦房或当作柴寮的独立砖房,它们从她脑额叶里这片荒芜弃地里像竹笋那样长大了,然后又荒废倾倒了。剩下一座无人空屋。
后来她和那孩子(等于是女佣和小王子)终于走累了,坐在其中一幢颓塌老屋略高起的磨石子地基边沿,拿出水壶喝水。蓝色的海面隔着一片杂乱藤挂灌林和土丘,在不远处闪闪发光。突然那小孩说:“阿袭,好多的ㄉㄟˇㄉㄟˇ[10]。”
他们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院落,烈日强光下似乎空气被高温焰喷枪灼烧得扭曲晃动着。他们坐在阴影的这一边,但眼前那片空芜之境是坦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她想:他是说看到许多个“爷爷”吧。想象着眼前有四五十个老人,一脸好奇盯着这个单薄的年轻女孩,和可能命带金光贵气的小男孩,在场只有她看不见其他人。城里人的教养压过了恐惧,她想是无知的她和孩子侵犯了他们原本安静自如的这个结界。她拉着小少爷往回走,尽量谈笑自若,感到洋装裙下的双腿瑟瑟发抖。
另外有一次,在那南洋杉、橡树、凤凰木这些大树洒下的阴影和碎光,在那像美国人庭院的草坪上,夫人和那些穿着麻质浅色洋装的年轻太太们,像一朵一朵粉色、白色、水蓝色的洋人玫瑰,在那其实燠热而空气像扭动的融化玻璃,灿亮但好像所有物体事物都在慢慢蒸发的景色中,她们像日本版画美女图里的妖幻美人,嘻嘻哈哈在踢毽子。那次的聚会,可能是较年轻一辈的官家名媛,所以她们有点像女学生玩疯了。她其实来这大房子后,也是第一回见到夫人整张脸顽皮笑开了,轻纱洋装下的印象都是静美仪态的身体,原来像运动员那样灵活,夫人踢着那雉羽毽子,左踢右踢,脚内抬外抬,那撮飞羽在她四周飞舞垂降又弹起,如果远远看去,没见到毽子,会以为夫人手舞脚蹈,在跳着一支好看的像她在电视看过的泰国舞。其他年轻太太们嘻嘻哈哈追逐着她,想扑抓阻扰她那水银泻地、让人惊异的踢毽子动作,但夫人真的像那些什么巴西足球队的森巴舞,把足球盘着、弹跳在自己膝、踝、胸、脚后跟,并躲开着人的神乎其技。不只她和她身旁带着的小少爷,那时,她发现,阿雯、厨子、园丁,他们各自站在这庭院四周不同的位置,全站立不动,同时在看着平日在屋里,交代她们这个那个,电话腴软世故和不同身份的对方变频地或急切、或冷淡、或恭敬、或低声愁苦抱怨,或是偶尔和先生冷战,或是学电影里那些洋女人蹲下跟儿子说:“噢,宝贝,妈咪今天真的不能陪你,你要乖乖听阿袭她们的话喔。”……一个合宜,或这大房子里唯一和那许多条从外面世界进来,看不见的控制悬丝牵绊拉扯,保持这个大房子里的时间,好像和外面世界时间,有所交涉、牵动,那样一个,不会和他们亲昵狎近的夫人,竟然有这样陌生的面貌。那像是草坪中间,一群粉蝶,回旋着,几只围着中间一只,翩翩飞舞,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这时,那前一秒还撩光碎影嬉笑闪躲其他年轻太太的夫人,突然倒下,这个庭院草坪像画面外有根手指按下静音键,一片寂静。她牵着小少爷,阿雯丢下正在晾的床单,园丁、厨师,他们各自从不同方位冲向躺在草地上的夫人。
很多年后,她回忆那像电影里绿光盈满而一个正像蝴蝶在飞舞的美丽女人突然躺倒在草地上,她发现年轻时的她,当时竟然有一种科幻片的奇怪想法:完了,夫人故障了,他们会把她抬走,用车运去不知哪的垃圾场丢弃,然后换一只新的、完好无缺,看去和原来这个一模一样的新的夫人回来。
但其实是所有其他年轻太太都吓呆了,她身旁的少爷,跟着她踩着那些短草茎叶,跑到围着夫人那一小圈外就停住。她也有点奇怪这孩子不像一般孩子,会哭着扑上去抱住昏倒的妈妈,而是隔一段距离,眼瞳像玻璃珠,观察着那脸色惨白、两眼紧闭、香汗淋漓的,“陌生的母亲”。
那时,那孩子突然轻声说(像在那海边的废圮老屋时):
“ㄉㄟˇㄉㄟˇ。”
这时厨子和阿雯反应较快,她们俩(也顾不得男女主仆之防了)把夫人半抬半搀到厨房后阳台凉荫处。这时阿雯要厨子跟园丁转过头去,她把夫人那麻纱洋装后纽扣解开,并伸进去在夫人背后解她胸罩的勒束钉扣。夫人发鬓散垂、眉头紧蹙,像喝醉了酒那样身体歪靠任她俩摆布。但仍低声说:“走开。”她从没发现夫人的脸,那么美,真是像一些什么描述:“肤如凝脂”,“雪颈玉膀”,有一瞬她从夫人那褪下又拉起的洋装褶皱空隙,仿佛看着她在这样盛夏强光下,美丽的一只乳房(像女神的最圣洁但也最色情的隐匿之谜)蹦蹿如银绸,一瞬又被遮回。
她转身向那些受到惊吓的年轻女客们道歉,请她们进屋休息(但她们都识趣地告辞离去)。厨子去打电话叫家庭医生赶来。阿雯拿着一杯水凑着夫人唇边,夫人的脸颊慢慢浮现蔷薇瓣的淡淡血色,然后虚弱地说:“真丢脸。”
其实,她一直收藏着,这后来离开那大房子了,那庭园里像电影画面的那些人儿,俱梦幻泡影,而她也又过了这大半辈子,那张信笺,她一直小心收藏着。是一张那个年代极普通的薄如蝉翼的信纸,上头是先生娟秀如女人的钢笔小字,抄了是一段《南华经》里的文字: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她不记得为何先生那么多年前的这张字稿会在她身上?应该是他在某一次悒郁苦愤的独自心绪翻涌下,而随手抄录以解胸中郁垒。但是难道是在一遮人眼目的私密身体衣裙轻触的晦暗光影,揉成纸团塞进她口袋或衣襟。她红了脸。想到先生说起隋末群雄,像白银飞矢的李世民迅疾如闪电的骑兵,或如铜墙铁壁的“瓦岗军”,执铜锤的金吾武士,神力举槊的秦叔宝,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先生说,那都像一群男孩儿嘻嘻哈哈在满目疮痍文明废墟上玩着骑马打仗啊。灭了人家一整族,或箭镞如蝗,砍杀阵脚大乱敌数十万军士,都像吉祥的说故事人听故事人都笑眯起眼睛的孩童的游戏啊。
她记得那时,每晚睡前,她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先生交代的,用一种冷冻红虫(可能是类似孑孓的幼虫吧),作为饲料,喂养有一只小玻璃缸里,两尾先生钟爱的,俗称“黑魔鬼”的黑色电鳗。
刚买回来的红虫是一整片薄薄玛瑙色的硬冰,那应该是上千只红虫在浑噩扭动中被急速冷却。一瞬之死。像核爆后残墙上仍保持活着最后一瞬动作姿态的灰色人形。她会先拿榔头把那暗红色薄冰片击碎再击碎,装小塑胶袋放进冷冻库。每晚抓一小撮那碎冰屑,扔进那只小玻璃水族箱,缓缓下沉的冰屑溶化成一条条细细血色的红虫,在帮浦打水的波流中旋转翻滚,某些时刻她会出现“这些红虫解冻后又活回来了”的错觉。它们似乎在尖叫着,狂欢从一整全集体死亡的冻结压缩块解放出来,扭舞着。其实那都只是栩栩如生的尸骸罢了,原本潜伏在缸底的那两尾黑电鳗,嗅到这些融化虫尸的血腥味,会款款游上,一啄一啄吃下那些半浮半沉的红虫。
有一次,她掉了一块那红虫碎冰在流理台的一角,隔一会过去,就是一摊脏红的血水,连细小虫型的形廓都没有了。她每天帮先生,拿这“大批挤挨死在一块而冰冻起来”的红虫,喂食那寂静沉浮在白色细沙水族箱小方框里的两尾黑电鳗,它们只有在进食吃那些早已死亡却在解冻之瞬,蒙骗像是活着(因为这种电鳗不吃干饲料,不吃死物,只吃活的虫)地游过的仍充满生之狂欢的猎物。那一刻它们才存在(不到两分钟吧)于“活着的时光”。她不知道这件事和她和阿雯、厨子、园丁,伺候着先生和夫人在这大房子里,“静静的生活”,这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类似之处。
那些叠加的,挨挤在一块,堵死在窄巷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些好勇莽夫肌肉精实的身体,他们连死前吐出的轻轻哀鸣都和其他人因肠子掉出来而喘气的声音混在一起了。处决叛徒,刺杀政敌或大嘴巴记者,甚至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人为了怕权力中枢发生混乱,把老先生当年秘密在外头一场真爱的那个美人儿给毒杀了。像他们说的三国“曹丕死于色(把老爸后宫嫔妃全圈占了),诸葛亮死于算,司马死于鬼”。他们这一支的第三代,没有活过四十八的。先生是从那挤在一起惊愕滑稽恐惧或像打喷嚏打不出来的无数张“死亡脸谱”,冻结成一块的噩梦,他是吃这些噩梦融解后的幻影、留言、不能说的秘密……喂养成侥幸长大的男孩。
像小水族箱底那两尾大部分时光静蛰如死的黑电鳗。
先生那明明像个精明老头的脸,却说:“那只是像男孩们的摔跤,骑马打仗。”桨声灯影的一条凄清河流,是如何在这些蒸腾汗臭的男子们,仆叠而上的顽闹死法,围城一年,掘土充饥、易子而食,宛如鬼域,哭声震天。开城门,或自缚着孝服而降,斩首于市,诛九族。白绫绞杀少帝,毒鸩父亲,或宫门前射杀兄弟,乱剑砍成肉酱。原本会发生的,却在这时光静止的大房子里,袅袅婷婷长出一朵病态的、妖异幽香的魔术奇花,以围观、玲珑剔透理解女人,像掐金丝盘缠花钿,“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