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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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丹霞之死

叶丹霞病了,这病来得既突然又蹊跷。刚开始是怕听到水声,素云她们不能在她跟前喝水,小便也得到外头去解决。她自己亦不能喝水,素云只能用毛巾蘸着水放在她唇边让她吮吸,两三天小便一次还得两个人按着。接着她又怕听到风声,继而任何一点声音都会令她痛苦不堪,歇斯底里。几天了,叶丹霞的病已搅得整个地下室不安生,谣言四起。集团军主管后勤工作的文参谋长已明示过陈伯钧,要把她送到战地医院去。

所谓战地医院,不过是陈官庄人敬财神的关帝庙,刚来时把这临时改作战地医院。可随着包围圈内境况的恶化,陆军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食不裹腹,加之缺医少药,早就作鸟兽散了,留下伤兵们无人看顾。刚开始在外围受伤的官兵还会被送到这里救治,后来就直接扔到工事坑道里填了沟壑,也不管有气没气。

至于关帝庙里的重伤员,大雪前还能偶尔听到里面传出的呻吟呼救声,这场雪后可以想见,那里已变成一片停尸场。要把叶丹霞送到那里,不过是让她等死罢了。在现在的陈官庄,最轻贱最多余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人命,是一个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陈伯钧知道,文参谋长要把叶丹霞送到关帝庙是给他面子,否则他就直接派人把她扔雪地里喂狗了。可是,把她一个人送坟场等死,他于心何忍?

素云已收拾好行装,准备陪叶丹霞去。这可把茂良父子吓坏了,他们拦着死活不让她去:“云儿,你可不能去。这要有个好歹,他们葛家可算是绝了后,我可怎么交代呀?”

“是啊,云妹妹。你要实在不放心,我陪叶中士去!”

“可是,良哥哥你一个男的怎么能照顾她?”

“我来!”不知何时皎玉已站在门口:“我陪霞姐去关帝庙吧。”

“皎玉!”素云拉着她说:“霞姐要是传染病可怎么好?你还小,哪里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呢?”

“是不是传染病让他看一下就知道了。”皎玉一抬门帘,瑟瑟缩缩进来一个人。他套着一件已看不清颜色破旧棉袍,双手笼在袖管里,佝偻着背,只有一副黑框眼镜还算完好。

“他是医生,刚才在集市见他卖眼镜,就带来给霞姐看病了。”皎玉说着,茂良觉着这人有些眼熟,细一看却是陆军医院的吕医生。见有人认出他,医生面有愧色。他只简单问了问叶丹霞的症状,便下了定论:“这是狂犬病。”

“狂犬病?”

“她被野狗咬了,中了狂犬病毒,当时不会发作,一般潜伏三到十五天就会出现怕水,怕听风声这些症状。”

“那能治吗?”他摇摇头:“一旦发作,无药可医,只能等死罢了。”

这话重如雷击,素云扯住他的衣袖:“医生,你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真的没办法,如果有办法救,我一定会说的,我都快饿死了,怎么还敢留一手哇!”

叶丹霞给挪去了关帝庙,皎玉陪她去了。素云内心自责不已,如果不是为了给她找吃的,或许叶丹霞不会有这一劫。最后商定,皎玉晚上值班,素云白天来,茂良,陈伯钧,罗健轮流在关帝庙大殿里宿夜。大家心里清楚,叶丹霞即将离开他们,谁也挽留不了她的生命,大家所做的这些不过是让自己的心安宁一些,对叶丹霞来说,一切皆是徒劳的。

又过了两日,叶丹霞的病情日渐危重,她已滴水不能沾,身体极度脱水,脏器功能衰竭,一日内数度昏迷,素云和皎玉只能不时拍打她的脸颊,唯恐她昏睡过去便醒不过来。

茂良晚上来时,见她鼻梁有些塌陷下去,心头一惊。他想起叔父过世前也是这样,便悄悄对素云说:“云妹妹,你今晚就在这里吧,我去叫父亲。”

“怎么?”素云瞪大了眼睛:“是霞姐她------”

茂良点点头,素云捂住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抹了一把眼眶说:“好,我会在这里陪着她。可良哥哥,我好害怕,霞姐她真的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茂良捏了捏她的肩头:“坚强点,替她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

已是深夜,窗外的北风呼啸了一天,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关老爷神像后的小屋里,炕台上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正被窗缝间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奄奄一息,正如灯下叶丹霞的脸一般。她的一对大眼睛已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兀得怕人,整个人看上去如骷髅一般,十分恐怖。

素云坐在炕沿上,紧紧握住她干枯的手掌,可她心里清楚,无论她握多紧,叶丹霞的生命下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流走------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她们有争吵,有怨恨,但不知不觉中,叶丹霞已成为她在逃亡路上的坚实依靠,她已习惯相信她,依赖她,习惯了有她的存在。可现在,或许今晚,或许就在下一秒,她就将死去,她将如何承受?

突然,叶丹霞眼皮动了一动,慢慢睁开了眼。众人忙围上来:“叶中士!”

“霞姐!”

“你醒了。”素云轻轻地问:“口渴吗?”叶丹霞吃力地抬起手掌摆了摆,喉咙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素云必须附耳在她嘴唇上才能听明白。

“茂良,皎玉,霞姐有话要对我和父亲说,你们先出去吧!”

素云站起来,让陈伯钧坐在炕头。

“我要死了------”

“胡说!你还年轻,我这老头子都没说要死,哪轮得着你?”

“我身上的跳蚤,虱子------都------跑了,它们不------要我了!”

“那还不好,现在你是这包围圈里最干净的女人了!”素云有些尴尬,便走出屋子,在门沿外站着等。

过了一会儿,陈伯钧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他佝偻的背弓得更厉害了,眼眶亦有些红肿。素云上前扶他他这才回过神:“云儿,她叫你进去!少说些话,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说完,他摆摆手,木然地站在关帝神像前发怔。

素云缓缓走到叶丹霞的炕前,正要坐下,却听到她低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住你------”

她俯下身说:“霞姐,是我。”

叶丹霞费力地睁开眼,伸出食指指了指炕脚的方向,素云不明白:“是冷吗?”

“脚,脚。”素云揭开她脚上的被子,见她的右脚摆了两下,便明白了:“是脚上有什么东西吗?”

“刀,刀。”叶丹霞虚弱地应了两声。素云解开她的绑腿,一把长约五寸的古铜色短匕首掉了出来。

叶丹霞将匕首握在掌中,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抚摸着它,一遍,两遍------她的眼神中毫无往日的凌厉之气,满是不舍与爱惜。这一刻,她仿佛卸下那副厚重的铠甲,回复了自己的女儿身。她抽了抽鞘,似乎想把刀拔出来,但她太虚弱了,很快便放弃了。素云拿过来,大约很久没用了,刀鞘合得挺紧,得用不小的劲才能拔出来。只见寒光一闪,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幽暗的空间里闪耀着冷冷的青光,仔细看刃身仿佛还带着淡淡的青蓝色,这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这------是离开上海------去关东时,葛------旅长送的------”叶丹霞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现在------我用------用不着了,留给------你------”

素云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刀身插进鞘里,叶丹霞喘了一口气说:“云,记住,在这个世上------要想------活下去,就要狠得下心,不但------要对别人狠,更要对------自己狠。这把刀,救过我几回,以后------它也能帮到你。”素云满噙泪水,连连点头。

叶丹霞如释重负,她终于放下人世间一切牵挂,虽然她的肉体尚在人间弥留,但她的灵魂已启程奔向那个理想的天国去了。

“我走了,我------终于可以又见到他了!”她如骷髅般的脸庞上,忽升起两团若隐若现的红晕,这一瞬,她早不是冷酷凌戾的叶中士,她又是新亚舞厅里那个风情万种的红玫瑰了:“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最艳丽------”

1949年元月6日的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叶丹霞死了,走得很安详,很平静。关帝庙后的桐树下,茂良,皎玉,素云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挖了一个长六尺,宽两尺,深约一尺的长方形坑。人说人刚死时,魂灵还会在人间盘桓七七四十九天,待到功德圆满时才会离去。可素云觉得叶丹霞不会,人世间如此恶浊不堪,有什么可留恋的?天国里有鸟语花香,阳光和煦,还有象山一样温厚包容的扶松,谁还留恋这人吃人的陈官庄?

“行了,云妹妹,你和皎玉在这等,我去请叶中士。”

“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怎么行?”

“还有罗团长和父亲呢,要不你们和我一起进去吧。”茂良怕她俩呆外面害怕,于是三人一起由后门进了关帝庙。

叶丹霞的灵房就在大殿后面,三人正要进去,却听见前面传来陈伯钧有些愤怒的声音:“不行!要走你走,我都一把年纪了,决不会背叛党国!”

“老军长,解放军随时会发起总攻的,现在是刀架在脖子上,什么时候杀由别人说了算的时候了。这时节人家还同意我们起义,方政委可是看在当年并肩抗战的情分上,才给我们这个机会的-------”

茂良怒不可遏,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掏出手枪迅速抵住罗俊的鼻子:“好你个背恩求荣的东西,你藏得够深的。看我不一枪打死你!”

见他拉动枪栓,罗俊倒一点也不惊慌:“公子,我罗俊敢在这里出现,就预先做了安排。你信不信,只要你枪声一响,整个关帝庙立刻化为齑粉!”

茂良眉心微搐:“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父亲怎早没看出你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我贪生怕死?我罗健八年抗战,什么时候怕过死?叶中士,小谢都是多好的青年,现在呢?都死了!”他激动地咆哮着:“军官参训团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朝气,都是学生,我能眼睁睁看他们一个个去送死?我办不到!我要他们一个不少地活下来!”

茂良默默放下手枪,陈伯钧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食尽鸟投林’哪!人各有志,你要走我不拦着,只是------”

他顿了一下:“看在十几年相随的情分上,你------把我这一双儿女带出去吧,算了求你了!”

罗俊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既如此,老军长,我答应你。半小时后,我会亲自来接公子和云小姐!”

陈伯钧掏出怀表,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叶丹霞已下葬,虽然仓促,但总算没有曝尸荒野。茂良,素云,皎玉一字排开,在坟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玫瑰呀,保佑良儿云儿平安回到南京吧!”陈伯钧用手拢了拢坟头的土,轻声说道。

“父亲,您跟我们一起走吧!”茂良拉着他恳切地央求。

“良儿,父亲老了,生死于我没多大意义了。何况,你兰姨,淑怡已经到了台湾,我不能不为她们着想。”

陈伯钧话语中满是无奈与悲凉。

“云儿,你过来!”他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帕,打开取出一根通体红亮的玛瑙发钗:“这是你娘的遗物,现在还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这一路顺风顺水。还有,”他又拿出一封信,没有信封,只是简单对折了两下:“云儿,如果到那边见到一个叫方召甫的首长,就把这信给他看,他见了就会安排你们回去,切记切记!”

素云心头一阵酸楚,伯父是如此事无巨细地为她安排考虑,可她却从未尽过一天孝道,于父于母,于伯父皆是如此。她还想说什么,陈伯钧摆摆手:“好了,人已在外边等着了。快走吧!”

三人上了车,罗俊已在车上等着了。

“快走吧,约定的时间要赶不上了!”他焦急地催促着。车子发动了,陈伯钧突然从颈间取下怀表,从车窗外丢到茂良怀里:“良儿,带着这个,别误了时间!”

茂良来不及说什么,吉普车已吱地窜了出去,他伸出半个身子喊道:“父亲——,父亲——,你一定要保重啊——,我们等你回来——”

很快,陈伯钧佝偻的身影淹没在夜色,怎么找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