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身陷重围
走走停停,12月2日黄昏,一行人马在一座不知名的庄子里暂时歇了下来。村子里早已是空无一人,莫说人,就是小鸡崽都见不到一只,显然先头部队早已扫荡过了。素云面有难色,从1号中午到现在,带的烙饼已吃完了,可怎么办呢?好在走时将家里剩的半袋大米带了来,锅灶是现成的,煮锅粥应是不成问题。
茂良开始拆栅栏当柴火,谢道方和皎玉去水井边挑水,素云刷洗灶台。叶丹霞颇不甘心,在鸡窝边徘徊半天,又跪下来伸手掏弄了好一会儿,忽然如获至宝般喊了起来:“看,有个鸡蛋!”那不过是只幼蛋,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上面还沾满鸡毛和鸡屎,大约如此才能在窝里存留至今吧。
谁也不知道这种逃亡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所以晚餐的唯一内容是一锅稀薄的米粥和一只鸡蛋。粥很快喝完了,可鸡蛋只有一个,怎么办?最后商定,素云有孕,叶丹霞伤未痊愈,都需要营养,只她二人一人一半。
大约这顿清寒的晚餐谁都没吃饱,只能饥肠辘辘地睡觉,这样至少能节省身体的热量。素云借故出了屋,见茂良果然在检查吉普车车况,忙凑上前去,将手帕包着的一小块东西递给他。茂良打开一看,原来是半个鸡蛋:“怎么?你没吃吗?”
“良哥哥,我不要紧的,你明天还要开车,不吃好不行的。”
“我不饿,还是你吃吧。”二人推让不已,最终各退一步,素云吃蛋黄,茂良吃蛋白。
“云妹妹,只怕明天我开不了车了。”茂良悠悠地说,素云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伤到哪儿了吗?”
茂良摇摇头,今天他攒紧的眉头从未松驰过:“车没油了。”
“怎么会这样?”
“这几天路上太堵了,油耗得厉害。明天要没有奇迹发生,只能弃车步行了。”
茂良所言非虚,次日清晨,吉普车开出不到半公里便熄了火。正踟躇间,远远望见北面烟尘滚滚,一队人马开了过来,霎时寂静的公路立刻人声鼎沸。茂良的车虽是靠边停的,可毕竟占了路面,这让卡车通行时不得不小心翼翼,一时怨声四起。
“娘的,前面的龟孙子开的吧?爬得这么慢。”
“操你娘,这旁边有车,老子怎么开得快?”
“哪个狗娘养的,把车停这,小心老子崩了你!”
“老总,对不住,车没油了。要不您帮帮忙,匀点汽油给我们,我马上把车开走。”茂良耐着性子恳求道。
“匀给你们?俺们的油还不知够不够呢!不过,这几个娘们可以替你捎上。”
“操你妈的!趁老娘还没发火,赶紧滚!”叶丹霞破口大骂。
老兵如痞,败兵胜匪,岂是那么好惹的?眼看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你们干什么?”一声巨吼震住了所有人。
“罗上校!”见是茂良,罗俊一怔:“你们怎的还在这里?参座以为你们到蚌埠了呢!”
“我父亲呢?”
“在后头呢,我带你们去!”
不过两天时间,陈伯钧仿佛又苍老了几岁,他的背又佝偻了些,眼里布满血丝,茂良心头一酸。他不知道,在父亲眼中,此时灰头土脸满身风尘的他亦是狼狈不堪。见到他们,陈伯钧心凉了半截,本以为他们已脱险,谁料想竟陷在这里,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对于茂良来说,与父亲的重逢倒是件好事,至少车子又有油跑了,暂时也不用为肚子的问题发愁了。
午饭后没多会儿,陈伯钧要去司令部开会,茂良领着大家随军官教训团一起走。这一路还顺利,照这速度,大约再过一天就可以到永城了,茂良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黑夜总是寂静的,远处的群山突兀的线条竟显得有些狰狞,仿佛要将这块洼地一口吞掉。
“过了这座山,就到永城了,咱们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了。”素云轻声安慰着身旁的皎玉。
“真的吗?可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象老也到不了头似的。”皎玉有如惊弓之鸟。
“到头?哼!早着呢!只怕想不到的苦头还在后面呢!行了,那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想也白搭!快睡吧,这么晚了还唧唧歪歪吵个不停,真是!”叶丹霞说的话总那么刺耳,但比谁都管用,大通炕上一片静谧。
另一间陋室,煤油灯昏暗的光亮下,陈家父子的脸庞显得更加焦灼与绝望。
“父亲,杜总指不是早就说过‘打则不撤,撤则不打’吗?怎么又要停止西撤了?”
“唉——”陈伯钧抱以一声长叹:“中午刚接的命令,部队停止西撤,转向濉溪口,协同李延年兵团共同援救黄维兵团。”
“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真要打,就不该放弃徐州,至少那里还有坚固的城墙工事。现在已经撤出来了又要去打,这不是把这二十万人又白白送给共军吗?”
“我何尝不懂,杜总指又如何不知?但这是老头子的命令,我们能怎么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什么一定要听这样糊涂的命令?”
“如果部队能安全撤出还好说,要是撤不出,又违抗了军令,谁来承担责任?”
“难道就只能这样听天由命了?”茂良既绝望又颇不甘心。
陈伯钧痛惜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只能这样了,良儿。”
茂良愣了一会儿,父亲这般亲昵的称呼已是多年未曾听过了,他一时语塞:“父亲,您------”陈伯钧无力地摆了摆手:“太晚了,睡吧!”
12月4日拂晓,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有警醒的人细听,原来不是雷声,而是愈来愈密集的枪炮声。于是寂静的黎明瞬间变了模样,刚才还空旷无人的山村瞬间拥满了急于逃命的人群,汽车推着汽车,士兵挤着士兵,谁被挤倒了,车辆就从谁身上碾过去,是死是活没人问。到处是粗野的叫喊声,失望的哭泣声和四周传来的炮声,机枪声。
当三个女人上车时,素云是平静如常,叶丹霞满是不屑,皎玉则是一脸木然。从新安镇到徐州,不到半个月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已上演过若干次,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人类的神经如果反复遭受强烈的刺激,麻木是必然的。
然而,大脑神经可以麻痹,但肠胃对于食物的记忆力却要强烈固执得多。不觉已近正午,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虽说还剩小半袋米,但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锅灶煮饭呢?还好茂良这还有几个罗健给的红薯,于是一人一个将就一下。那红薯是生的,表面还脏兮兮地糊满了泥,想洗一洗再吃吧,但哪里有水呢?茂良和素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俩当自己还是公子小姐哪!现在咱们是在逃难!逃难!懂吗?能活着吃口东西就不错了。”叶丹霞话中满是轻蔑。素云咬咬牙,用衣襟将红薯皮上的泥擦了擦,闭上眼睛狠吃起来。
苏北平原的12月已是严冬,日光短促,才下午四点多,天色已暗了下来,还下起了小雨。冬雨夹杂着点点雪子,打在车窗上叮冬作响,紧闭的窗玻璃亦无法阻挡那阵阵彻骨的寒风。虽穿着棉鞋,素云仍觉得两只脚已冻成两块生铁一般,她不停跺脚,以免它们冻僵。
“不行了,我的脚木了,踩不了刹车。叶中士,你能开一下吗?”茂良转头问。
“我手脚早就僵了,不行就停车歇一下吧。反正又逃不出去。”
“是啊,天又冷,肚子又饿得厉害,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谢道方附和。
“但现今只剩这么点米了,这荒郊野外连个遮挡都没有,怎么煮饭呢?”素云犯了愁。
茂良略一沉吟道:“我下车看看吧。”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茂良回来,棉袍湿了半片,冻得直打哆嗦。他指着西边一块高地说:“那边有座大户人家的坟茔,有水泥顶穹,咱们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下。”
一行人随他到了那里,却只有顶上有穹,四周是通透无遮挡的,只得在靠近墓碑处捡几块石头垒起一个简单的“品”字灶,再捡些柴枝来准备烧火。可没有锅,拿什么煮呢?谢道方想起车上带着有个洗脸盆,便自告奋勇去拿。可这边叶丹霞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树枝被雨水打湿,只是冒烟却烧不起来,呛得大家睁不开眼。茂良只好带着皎玉去捡些干些的柴枝回来,总算烧着了,脸盆也拿来了。米也没有法淘了,只得用接的雨水加上半壶白凉开直接放火上煮,脸盆没有盖子,烧了半天不见沸,茂良只得将雨披盖在盆上。折腾了半天,好容易嗅到久违的米饭香,饿极了的人也顾不上饭是夹生的,一人抓几把忙不迭地送到嘴里嚼着,一盆饭一会儿就见了底。
雨渐渐下大了,茂良嘱咐大家收拾好东西回去,他自己踩灭了火堆,又用一根树枝将未燃尽的柴火撇到一边,回过身来对着那块崭新的大理石碑石深深鞠了一躬。
“良哥哥,你这是做什么?”茂良苦笑道:“咱们落难至此,得主人家阴宅庇护,临走怎能不辞别呢?”
素云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悲凉之感,便也向暮碑鞠了一躬,悠悠地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算是明白了!”
“嗨,你们俩磨矶什么,还不快走?”叶丹霞已穿好雨披,不耐烦地催促。同样的泥巴小路,却比来时泥泞湿滑了许多。茂良一手撑伞,一手紧紧扶住素云的肩头,生怕她摔着。素云穿着雨披,一手扶着茂良的胳膊,一手护信日益隆起的肚子,连日奔波,似乎很久没感觉到胎动了,她心中不安。衣食不保的逃亡生涯,她能保住孩子吗?
好容易回来,却见罗俊已在雨中等待多时了。
“你们可回来了,快上车,跟着我的车走。参座特命我转头接你们!”
“去哪里?”
“陈官庄。”
“不是东进濉溪口吗?怎么又改了?”
罗健沉吟一会儿说:“公子你们可得有个准备,我们------我们可能被包围了!”
陈官庄已喧嚣了一夜,直至黎明方渐宁静。从徐州西撤的二十万军队,及数十万难民渐渐聚集于这百来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内有南京停止撤退的命令压着,外有解放军逐日收紧的包围圈,即将被歼灭的命运如低沉的黑云般压在陈官庄的上空。从新安镇到徐州,从徐州到陈官庄,无论逃到哪里,死神总是如影随行,就象命运之网,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素云坐在冰冷的炕上,用一条军被盖住腹部,蓦地,肚中的小东西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非常细微,但却令她如释重负。孩子没事,她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去了。
茂良掀开油布门帘,送来四块奶糖:“先吃点这个垫垫吧。早上肯定是没吃的了,从徐州出来吧时部队每个人只带了最多三天的干粮,现在只能等空投了。”
“空投?这几十万的人吃马喂,就靠那几架飞机?”素云的心凉透了。
“是三个航空运输大队。”茂良纠正道。
“那也是杯水车薪,我看等不到共军来,咱们就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云姐,”皎玉嘴里正嚼着糖,说话有点支吾不清:“叶中士那里有一整袋炒米,早上我亲眼见她抓一把吃来着。”
“真的?原来她那袋子里装的是这个,难怪------”茂良似乎明白了。
“那有什么用,她连上厕所都恨不得挂着那个布袋,分明是防着咱们。就别指望了!”素云的话音刚落,门帘后便响起叶丹霞尖厉的嗓音:“又在背后嚼舌呢!”
她呼地掀开门帘,气鼓鼓地将一小碗炒米放到炕桌上:“你们放心,在我的炒米吃完之前,你们不会饿死的。全是少爷小姐没挨过饿受过苦,要是任由你们敞开肚皮吃,咱们全得饿死!”
素云的脸羞得通红,忙拉着她道歉,茂良也帮腔:“我就说叶中士不是那么自私的人,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们还不信!”
叶丹霞似乎天生接受不了他人的赞美:“行了行了,还是想想以后吃什么吧!咱们已经被包围了,这么多人只一袋炒米,坚持不了两天的。”
“不是说今天就会空投吗?”
“咱们这位总统,说话从没有人准数,还是别指望了。”
“这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我们有奶糖,还是把这碗炒米留给父亲吧!我送过去。”素云正要起身,叶丹霞摆摆手:“不必了,我已送过去了。”
“谢谢你,叶中士!”茂良的道谢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