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加女儿等于诗情
董桥说,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
面对着个子一天天在拔高的女儿,许多时候,我都会恍如梦中,很怀疑面前的女儿是不是从前那个动不动就娇声求抱的小娃娃。当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时,我常常长时间地注视她,既仿佛看到她幼时的神态,又仿佛看到自己童年的身影,一时时光凝固。
从她出生到如今,一天天相伴着走来,是感觉不到她的变化的。而在外人看来,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和她走在路上,常常会有同事惊讶地说:女儿都这么大了呀!同事们的这种讶异,对我来说,是一种情感的提示,既使我满怀欣慰,也使我满怀失落。在我眼里,她永远都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是那个非要吃到吐奶为止的小毛娃,是那个吃了她一口冰棒就会哇哇大哭的小不点儿,是那个哭着喊着要我陪她玩却又经不起逗常常先向她妈告状的小臭孩。对她的这种视点,当然也包含着我对时光流逝、生命老去的惧怕,希望女儿永远停留在童年,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年轻清瘦、可以和她嘻嘻哈哈的爸爸,而不是现在这样已经微胖、时时要注意树起自己威严的一本正经的父亲。
这样的回忆,这样的想象,是一种欣悦与惆怅轮番袭来的波浪,冲击着有女儿的父亲们心田深处那一块最柔软的感情沙滩,唤起了他们平素不大愿意坦然承认的儿女情。
所以,每当女儿让我抱着她转圈儿,或对我说“老爸,我们俩跳舞玩”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余光中先生为长女婚礼写下的诗:“面纱如雾,你的脸庞在雾里/兴奋的眼神带着赧笑/远眺着蔷薇色的未来/而我,虽然一步又一步/也朝前走着,我却在回顾/透过梦幻的白纱如雾/透过一张圆顶的纱帐/里面正睡着一个女婴/我摇着一架小推车,轻轻/摇着也是这样的七月/摇着厦门街深长的小巷/摇着被蝉声催眠的下午”。是啊,在摇车里酣睡的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婴犹在目前,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人取代我,和她一起旋转起爱情的圈儿,和她一起跳起生命的圆舞曲,我终究要把呵护她的责任交给另一个男人。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在乐声中挽着女儿朝前走,却和余光中先生一样沉浸在对悠悠往事回顾中的我,当听到那一句“是谁啊来将这新娘交出”的问声时,是否也会迟疑一下才会说——是我?
父亲加女儿等于相望的惊诧。
当女儿问我功课中的一些问题,尤其是数学问题时,我常常答不上来。对小学算术,我一向没有兴趣,小时也是学得马马虎虎。每当这时,这小东西就会一脸讶然地望着我,迷惑地问她妈:“妈妈,爸爸是南大毕业的吗?他怎么连小学的题目都不会做呀!”有时,为了她的一道作业题翻遍书架找资料时,她脸上就会露出一丝狡黠的得意,那分明是在说:“老爸,你也有今天!”
在女儿惊讶我连小学的题目都不会做时,我却常常惊讶她的心理成长之速。尽管事实摆在面前,她确实个头已经很高,但我从来没觉得她的心理也在跟着身体那么快地成长,我仍然把她当作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可是我错了。有一天,偶然打开她的作文本,才发现,和身体一起长大的,还有她的心灵。尽管她仍然会在我们面前撒娇,但她心灵开始成熟的一面掩不住地在笔下流泻开来。
女儿总是不听妈妈让她多穿衣服的叮咛,为这事不知和妈妈吵了多少次架。她在《起风以后才知道》中写道:“我就这样在母亲的呵护和对母爱的不经意中长大了。有一次,我还是不顾妈妈的叮嘱,穿得很少就去上学了。不料这天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放学后,走到校门口,看到妈妈左手撑着一把雨伞,右手拿着一件外套在等我。这才知道,母爱,就是在起风之时多加的那件外套!”这篇文章表明,尽管她嘴上一再和她妈犯犟,心里却已经懂得母亲对她的关爱了。
她写到了自己的小姨:“今天是小姨的生日,刚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她,已经疲惫不堪了。放学以后,我急匆匆地跑到花店,买了一束玫瑰送给了小姨。晚上,吃完生日蛋糕后,小姨神秘地掏出了一个袋子,原来里面是送给我的礼物,那么多,那么沉,可见小姨对我的爱是那么深!”“小姨每次出差或旅游,总是想到自己的家人,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黑眼圈不知在她脸上待了多久了。”“小姨是那样地爱我,我真想对她说:我最爱从小到大一直想着我爱着我的小姨!”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来她只是沉浸在小姨总是给她礼物的喜悦中而不知道感恩,现在才知道,她已经懂得了珍惜家人对她的爱,懂得了要学会感恩。
在《放兔记》中,她写道:“有一天,我发现我们家养的小白兔并不精神,整天躺在笼子里无精打采的,这可把我急坏了。我想:它在我这儿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为什么不开心呢?妈妈对我说:‘你天天把它关在笼子里,不让它出去,你以为是给了它幸福,其实是害了它,它的家不在这儿,大自然才是它的家啊!’我这才明白,原来小白兔是想家了。它在我们家,我快乐了,可是它并不快乐,我不能以自己的快乐为它的快乐。于是,尽管心中依依不舍,我还是决定让它回归大自然,去寻找自由,寻找它的家。”“我只希望,小白兔跑得越远越好,不要碰到调皮的顽童和贪婪的猎手;我只希望,在蓝天白云下属于自己的那片草地上,在自己的家园里,小白兔永远快乐自由!”什么时候,女儿已经能够对人与其他生命的关系作这样的理性思考了呢?
这种成长对我来说是一种诧然,诧然之后是欣然,欣然之后是茫然。她开始形成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对自然的看法了,她是那样善良,那样朴实,这当然令我一派喜悦。但我同时也想到,不能再把她当作幼童,我必须注意和她的思想交流了。我自然要告诉她学会爱,学会感恩,学会善待别人,帮助她树立起正面的观点。但是,作为父亲,我又不能不把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告诉她。随着她的长大,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我必须告诉她一个有正负两面的、不尽是美好的世界。否则,一直在家人呵护中长大的她,便会缺乏承受挫折的韧性。但怎样告诉她,告诉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没有一点底。我既怕破坏她初涉社会时所有的美好憧憬,也怕她不谙世事而在人生旅途上摔跤,或因简单率直而路途不畅。这件事容我仔细想想。
父亲加女儿等于诗情。
不管明天世事如何,不管前路有多少坎坷多少磨难,父亲和女儿能真切把握的唯有今天,唯有此时此刻的相互拥有。这种拥有,是一首诗,一首骨血交融、相看两不厌的诗。
人到中年的我,生活中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挫折,人际交往中会有一些无法避免的磕磕碰碰。但只要女儿放学后小鹿一般欢跳着出现在我面前,一切都烟消云散。看着她童真的笑脸,从不会写诗的我,心中就会洋溢起一种诗情,一种为女儿好好生活、好好奋斗,坦然面对人生挑战的诗情。
没有应酬的夜晚,和女儿坐在一起看电视,或是女儿坐在我和妻中间,这情景,就是一首相依相伴的诗。
漫步在黄昏,女儿穿上崭新的裙子出现在我面前,那喜悦的面庞,清澈的眸子,就是一首纯真清亮的诗。
开了家门,随着一声“不许动”,吓了一跳的我,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女儿已是笑声一串,这时的她,就是一首趣味盎然的诗。
吃过晚饭,女儿便一头扎进小屋,埋首于功课。这时的她,就是一首静谧安详的诗。
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路上时,诗情溢满心田。我的脑中会出现另外一幅画面。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当我已步履蹒跚,女儿会守护在我身边,扶着我慢慢地走。那时候,老病频仍的我,心中同样会洒满一片诗情啊!
而如今最要紧的,是用我全部的心血,把女儿锻造成自己一生最得意的诗,一首水秀江南、沁人心脾、蕴涵丰润的诗,如同她诗一般的名字——江沁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