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由

偶然读到许杰先生的一首《流涕》诗：“惜昔年少时，曾经笑老头。多么不卫生，鼻涕往外流。也不揩一把，也不抽一抽。整天挂嘴角，羞也不知羞。自己老来日，谁知同样流。只因不觉得，不是不想抽。只因流得快，未揩已外流。寻思世间事，不会没因由。切莫笑太早，须为而后筹。未经体验事，意见暂保留。预先留地步，日后少烦忧。寄语世上人，慎之莫妄求。”

这是一首标准的打油诗，不用作任何字词上的解释，读者都能明白其语意。但这绝不是一首仅博一笑的打油诗，它叙述了年少时的一种无知，年老时体验垂暮回眸之时的一种感悟。“世间事”包括了从年轻到年老亲身经历的一切，包含了许多无法对人言说的辛酸、坎坷和挫折。细细寻思“流涕”后的因由，更觉这首诗蕴含了复杂难言的人生况味。

世间万事万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一种表象，一种浅象，它们的存在和发生，自有隐藏于后的因由。有一年大学放暑假时，我回去看爷爷奶奶，那时他们都已是近八旬的老人了，爷爷的背早已弯下，几乎和地面平行，奶奶的眼睛已近乎失明。他们让我坐。可我一看，椅子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哪里坐得下去？回来后我对父亲说：“家里那么脏，他们也不打扫打扫。”父亲说：“你看他们那个样子还有打扫卫生的能力吗？以后你就知道了，人老了都是脏兮兮的。”这件事对我的触动非常深，一读到《流涕》，我眼前立刻呈现出爷爷那弯着的腰，奶奶摸索着走路的双手，还有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椅子。

对于还没有经历或体验过的事，正如许杰先生说的那样，我们最好暂时不要发表意见，更不要取笑和挖苦别人。小学时学工，在工厂的食堂里，多数同学都是吃一角钱一份的半荤半素的菜，只有一个同学每天都是躲在角落里吃五分钱一份的烧萝卜。不少同学都笑他太抠——你看，在大家都很穷的情况下，穷人之间还要分出等级，穷人还要取笑穷人，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啊！老师严肃地批评了这些同学，说：“你们知道吗？他父亲瘫痪在床，兄弟姐妹5个人，全家都靠他妈妈一个人的工资生活，他能吃得起好菜吗？”这就是他吃萝卜的“因由”啊！人不置身其中又怎能体验？人即使置身其外又怎能没有一点同情和体恤之情！

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每天都见到衣衫褴褛的乞丐，因为其中有不少蓄意的骗局，有人主张，最好一概置之不理。我不同意。读过一篇《风雨中的菊花》，多尔先生在广场等车，面对一个已经三天没吃饭，伸手向他要一美元的小乞丐，他犹豫着，怕孩子是受人指使。最后出于同情，还是给了他。见时间还早，多尔先生进了一家鲜花店，却发现了那个小乞丐。他从破衣服里哗啦啦摸出二十美元硬币买了一束万寿菊，让卖花小姐写上“献给我最亲爱的人”“祝妈妈生日快乐”。当多尔先生乘坐的火车驶离站台，他在窗外的风雨中又发现了那个小乞丐，他手捧鲜花，一步步缓缓前行。多尔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前方是一块公墓！他的眼睛模糊了！

这不是一种令人落泪的“因由”吗？

想起了我的一个同学，她曾是首都某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古典文学的底蕴甚厚。因为生活中的挫折，精神受到刺激，现经治疗已有所好转。但因为她得过病，她想到图书馆当一个普通资料员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最近她来信说，大学安排她当清洁工，为了生计，她准备去了。我不由一阵心酸。首都高等学府里的大学生们啊，假如你们看到这样一位戴着眼镜、纤弱斯文，默默低着头为你们挥帚洒扫的女清洁工，千万不要耻笑她呀！你们知道吗？在无言驱扫片片落叶之时，有多少古典的意趣在她的胸中迸发，又有多少难言的怅痛在她的心头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