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阿春家那边
也许是人到中年,渐渐地爱回忆往事了,我常常会想起从前的同学。阿春,以及他那简陋拥挤的家,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阿春,是我童年的伙伴,和我一起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后来,也可能是上了中专,也可能是进工厂做了工人。他家住在一条小河边,隔了这条河,便是另一个新村了。所以,他家也是小伙伴们在村子里玩耍的边界地带了。在许多年里,我们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到阿春家去玩。特别是在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们往往是到阿春家集中,坐在他家门口的小竹凳上纳凉,或是在他家周围玩官兵捉强盗、捉迷藏之类的游戏,一个个闷热的夏夜就这样轻松愉快地打发了。
说是到他家玩,其实也无甚可玩。阿春的大名叫范春茂,但除了他的额头特别大而亮,有点“茂”的味道,他的家境真是和“茂”截然相反。阿春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父母都是极普通的工人。家里一共就两间房,几张床一放便是满满当当,压根儿就没有客人可坐的地方了。我们之所以把他家作为玩耍的中心,一个原因是他父母朴实无华、和蔼可亲。他的父亲虽然一只眼睛失明,但并不给人可怕的感觉,满面都是亲切的神态,从来没有对孩子们的频繁到来流露出一分一毫的厌烦。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班的许多同学都住在阿春家前后的几幢楼里,一呼即出,游戏便能迅即启动。现在,当中年的我回首童年,满眼都是夏夜阿春家那边满天的星光。我看得见小小的自己躲在楼梯洞里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我也能用回忆的引线把那些调皮的小伙伴们从各个暗寂的角落里一一拉出来。
面容宛在,但名字是不能全部想起了。能够想起外号叫“老鸡婆”的同学,他曾经骗我们说他哥的半导体收音机是电影放映机,让我们某日到他家看电影,还正经八百地发了票。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细雨霏霏,我们打着伞在他家门口等“电影院”开门。这小子最后跑出来说,因为电影院的椅子没搬过来,所以只能改日再放。后来还是他哥出面揭穿了他的谎言。如今想起来,真想放声大笑啊!能够想起一个姓谭的男同学,个子修长,皮肤白晳,讲话嗓子细得像女孩,偏偏脸上也和那个时代不少女性一样长了些雀斑,于是大家常常捏着嗓子学他说话,他便扭着腰来追边学边笑的我们。能够想起宋涛,那个牛皮不小的外地转学来的同学,他摆起龙门阵来,身边能迅速集聚起一圈同学,用今天的话来说人气太旺了。不过,在我面前,他不怎么神气,因为他要抄我的作业。他的妹妹也是我们同班同学,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她文静少语,见到男同学脸上总会泛起羞涩的红晕,她有时也会参加我们的游戏。后来,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得了精神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忧郁的大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浮现。
如果要拍成一部电影的话,两个场景一定会同时展开。一个是屋内,阿春的父母正在为明天而忙碌。4个孩子,沉重的生活负担迫使阿春的父母精打细算。他们养了一些鸡和鸭,把鸡蛋和鸭蛋都存放在床底下的瓷缸里,集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悄悄卖掉,换一点钱。镜头里,也许是阿春的母亲在细心擦拭鸡蛋,也许是阿春的父亲在用一口大铁锅熬黄豆酱。他是工厂的厨师,家里的饭菜都是他来做,我亲眼看见他把从店里买来的一碗黄豆酱,兑上满满一锅水,慢慢地熬,熬成更稀的几大碗酱,这便是他们家6口人几天的下饭菜了。另一个场景便是我们在露天冲冲杀杀。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是否知道父母的辛劳呢?
在这部也许可以叫作《在阿春家那边》的电影里,可以设计这样一个镜头:夜深,家家户户的灯渐次熄灭,但仍有一盏灯依然执着。我们把镜头向前推进,于是,一个女孩的剪影出现在夏夜随风摇曳的窗帘上。她是肖兰,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女生。听说她每天清晨5点多就起床,晚上也很晚才休息,所以她的功课才那么出色。这个四年级从南京转学来的小女孩,一到我们班就打破了各科第一名由我包揽的局面。初中她转学走了,高中我们又碰到一个学校一个班,又开始了三年的竞跑,直到高考我们分别在文科和外语类全省夺魁。
她性格沉静,话语不多,无锡话说得也不好,很少与同学交流,连下课的时间都在做作业。她的功课确实是出色的,字写得一丝不苟,作文也很漂亮。记得一次登山后,在我们大写特写发扬长征精神奋力攀登时,她却写站在山顶面对祖国大好河山时的自豪感,还引用了毛主席“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词句,令老师刮目相看,我们对这两句词更是闻所未闻,对她真是既羡慕又嫉妒。不过,如果我是编剧,我一定要加上这样一个镜头:肖兰站在她家三楼的窗口,默默地看着我们在阿春家门口玩耍——童年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想,她其实很想融入我们的,只是我们太排斥外来的同学,不给她加入的机会。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记得高三时,曾有一次放学后同行。一路上,我们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彼此都没有多说话,到了该分手的岔路口,才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最后一次说话大约是在大二或大三的时候,中午在食堂里,她恰巧排在我的前面,她转过身来说:有空到我们宿舍白相啊!她的无锡话还不是那么地道。我自然没去她宿舍玩,后来每想起来我都觉得遗憾,她会觉得,我们这些无锡同学一直就没有从内心接受过她,尽管她是那么出类拔萃。现在,每当中学同学聚会时,大家都会提起她,因为谁也没有她的音讯了,同学情谊也许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我居然也梦到她好几次,每次的梦境都是她在窗前看书的剪影,而我,则在楼下徘徊,始终迈不开上楼的脚步。
当然,从没有机会参加我们游戏的肖兰,也没有能够感受到阿春父母对孩子们的关怀。对他们家来说本已很珍贵的西瓜,被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瓜分掉不少。最让人垂涎欲滴的是,有一次,阿春的父亲竟然给我们炸了油渣吃!好像是因为过节,工厂食堂给工人加餐后多下了一些肥肉,于是就便宜些卖给了食堂的师傅们。阿春的父亲居然舍得给我们炸了油渣!这本该是他们家多好的菜肴啊!
影片就这样结束好了,阿春把最后几个油渣分给我们后,把手一摊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下次再叫我爸炸。那边,他的父亲,围着破旧的围裙,站在空空的锅前,正眯缝着唯一的眼睛,看着我们这些眼巴巴的孩子,笑意和歉意同时复杂地从他的面庞上弥漫开来……
(画外音:其实,从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春。之所以我常常梦见阿春和阿春家,因为阿春家是我们童年的据点,在阿春家那边,我们度过了永不再来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