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下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983至1987年的情感档案

这一本红色绒面的毕业纪念册,在书架上静静地和我的书依偎在一起。整整20年过去了,它那鲜艳的红色仍是那样耀眼,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不用翻开它,我就可以知道,第一张照片是我们宿舍老大马佳的,作为学生,他的彩照在当时还是相当奢侈,纪念册中仅此一张,可见他是如何舍得在毕业的最后一刻为同学花大的本钱;第二张是王元穿着朴素格子外套的黑白照片,她大方的气度真像从前那些不事雕琢却自有品位的影星;第三张是华林泰那线条简淡得像素描一样的照片,他真纯的微笑正如他的为人……这本抚摩多年的1983至1987年的情感档案,我可以仅用眼光就打开泛着潮湿波浪的每一页。

扉页印着的,是校园诗人高翔的诗:“把所有的所有的日子都折叠进记忆/把所有的所有的秘密都埋进心底/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以后/你偶尔翻阅起往昔流逝的岁月/从你的眼角/一定会垂下两行橄榄蜜汁的泪滴。”诗人棱角分明的脸、桀骜不驯的长发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汪国真和朦胧诗一起流行,校园中的诗社如雨后春笋,一夜间就会冒出许多校园诗人。那时,对这些所谓的诗人颇不以为然,想他们大多是追时跟风而无病呻吟的吧?今天看来,我是有偏见的。成长的心绪,蝉蜕的伤痛,是会用各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写诗,也是一种,哪怕写得晦涩,写得肤浅,但百折千回的青春心理,借此得到了宣泄。还是有好诗的,就像高翔的这一首,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读起来,真的会释放出心中满贮的甜蜜的忧伤。

第二页是老校长匡亚明的题词,他录了两句郑板桥的联语送给即将毕业的同学:“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和这位老校长面对面的接触只有一次,是在学生会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聆听他的讲话。他没有做过我们的校长,他的著作我也只读过一本,所以对他的了解也很少。但我敬仰他,尊崇他。我知道,他是所行如所言的,他是有铮铮傲骨的。当程千帆先生在武汉奉命自动退休时,正是他派人专程去延请程先生,不仅使程先生重新焕发了学术的生命,而且使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学科建设锦上添花,再迎新春。仅凭这一件事,他就永远值得我怀念。我把他送给南大学子的这份珍贵题词,虔诚地放在了我的毕业纪念册中。这样有爱才之心、用人之胆的校长,才无愧于大学校长的崇高称号。

第三页是我自己设置的同学签名页。隔了20年的岁月,这张纸已微微发黄,但永不会褪色的,是同学们风华正茂、激扬文字的青春意气。签名或横或竖,或正或斜,恰如我们第一次在草坪上作自我介绍时各随其性的惬意坐姿;字体或楷或草,或隶或篆,恰如同学们各放异彩的生动面庞;字迹或拘谨或舒放,或沉着或飘逸,恰如同学们或庄或谐的多彩性情,签名时各异的神态因此而在回放中复原。这一张签名也仿佛是这本纪念册的目录,是1983至1987年那群被叫作南京大学中文系1983级本科生的少男少女情感往事的索引。

以我们班的老大哥马佳为首,每一页的通讯录上都留着同学们的临别赠言。这些赠言,或流溢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离情别意,或充满着“苟富贵,毋相忘”的拳拳叮咛,或寄寓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殷切期望,更多的则是回忆4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就要分别的日子里,大家表面上都若无其事,成堆的纸盒把大学岁月肢解,缭绕的烟雾把学生生活吹散,织毛衣的竹针把整齐的日子戳乱,通宵的扑克把仅剩的时光打发。但翻开纪念册,那些或纷乱或机械的掩饰全然无痕,倾囊而出的都是心灵的珍珠。

马佳说:顶着八三年夏日的强光,我们一个从南,一个从北走到了同一个宿舍。那时,你已是知名人士,而我则是一个默默忍受了生活几多折磨的老孩子了。于是,我们都挺有礼貌,偶尔的玩笑也都还不太习惯。但一年一年后,我们真正认识和了解了,打趣逗乐也就成了常事。马佳所说的,岂仅是我和他呢,不正是我们所有同学从陌生到熟悉、从不苟言笑到亲如一家的过程么?

王元说:二十年后提到一位学者,我可以荣幸地说“我们同班”。世事难料,二十年过去了,我早改了行,她却仍在从事自己的专业,不由佩服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同学内敛中的坚定。

王霞说:曾记否?第一个暑假吃蛋筒时,我们都同样别致地吃进了“内容”,丢掉了“形式”。想起来了,从未吃过蛋筒的我们,把外面那层蛋皮当作硬纸扔进了垃圾筒。我们那个清贫年代的大学生,就是这样不识蛋筒真面目的一张白纸啊!

兴汉说:尽管我睡在你的上铺,可仍觉出了我的不足,于是,我愿意在你面前敞开心扉。四年风雨,忘不了你的两封信,它使我明白了理解和尊重。是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好几个同学都通了信,我们惊奇地发现了每一个同学心里的一片蓝天。终身的友谊就是这样在理解中建立的。

兴海说:愿好运永远伴随你,愿你永远不要有“三Oh”的叹息!不禁失笑。兴海经常会在晚上熄灯时惊呼:“Oh,world!Oh,life!Oh,time!”让人忍俊不禁。现在,电灯开关捏在自己手里、大把大把挥霍时间的我们,早已没有这样惜时如金的“三Oh”之叹了吧。

…………

在每一页的通讯录上,还留有同学们的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但由于时空的阻隔,断断续续的联络,遭际的变化,有的同学已失去了音信。每次聚会时,大家总会互问他们在哪里,生活得好不好。这份惦念也许不是忙碌的我们天天挂在心上的,但只要想起,便会涌起对人事渺茫的深深怅惘,对遥问无凭的无限焦虑。我把他们的名字和地址抄在这里,也许,以宇宙之浩大,灵犀之通幽,或会有神明或高人透露他们的消息:河南省郑州财经学院的刘英南,江苏高淳的陈云龙,还有中学时就获得国际少年邮政通信比赛一等奖的赵爽,现今不知住在南京哪里的王翔。

我深信,他们的失联只是短暂的归隐,总有一天,他们会顺着求学的路回到同学们的身边。但无法不信的是,有一个人,真正是永远回不来了。袁志锋,这位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同窗时间最长的同学,他的音容永远定格在了壮志未酬的38岁。他的家境清贫,母亲多病,他自己从小也是面色苍白,身体单薄,给人一种随风欲飘的感觉。我们一起打陀螺,玩弹子,做“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饿馋交加的我们,有一次还一起趁小贩不备,我望风,他动手,拿起一个苹果就跑。清晰地记得高考时,在中学旁的运河边,他焦急地问我:我有心律不齐的毛病,明天体检能不能过关?我这才明白他面色那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原因。我劝他当晚早点休息,不要紧张。第二天,他幸运地通过了体检。我们一起来到了南大,一起通过一年级英语的免修,后来又住在同一栋研究生楼。听说他毕业后客居加拿大,死于过劳,我猜想还是他那颗羸弱的心脏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当他从幼年到青年的影像从我眼前迅即掠过,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生命如风,什么叫往事如烟。听说他的女儿快要上小学了,有女初长成本是一件乐事,可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的是,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可怜的孩子啊,你可知道什么是“爸爸”?

总也看不够的,是我们班的这张毕业照。男同学几乎都留着长发,女同学几乎都穿着连衣裙,这是20世纪80年代年轻人的时尚。纵然是当时最好的衣着,如今看起来还是那样朴素。就像我们那时看电影初创时期的影星,觉得他们是那样朴素一样,这样的结论是由于观照的年代不同,参照的镜子不同。但我们的表情确乎是单纯素朴、自信若定、毫不矫情的。这样自信的表情,来自于我们都是凭分数考上的学校,那时候本科还没有划成三类,没有公办民办之分,也根本没有可通过交款补分数之差一说,我们是坦然的。这样笃定的表情,还来自于当时我们的工作是不用发愁的,国家总会给每一个大学生一个合适的去处。我们也许会羡慕今天大学录取率之高,今天的大学生也会羡慕当年的我们不会陷入“毕业—待业”的怪圈吧。

长久的凝视会产生幻觉。比如,长久地看一片景物,会觉得失真;长久地看一个常用字,会觉得不像。而长久地凝望我这些曾朝夕相处的同学,这生活的常律却无法适用,他们的面庞是越来越真切,他们的身形几欲跳出相片,回返1983至1987年的南大校园。男同学和女同学是分开站的,但在生活中,他们的情感关系绝对不是这样泾渭分明,单调乏味。看着照片上那几对在毕业之时终于成双的同学,我不禁陷入遐想:除了他们,这照片上静默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还有谁和谁其实也产生过微妙的情愫?还有谁曾为谁在静夜中脸红心跳?那一句没有说出也永远不会再说的话,还珍藏在他们的心底吗?去年毕业20周年聚会时,多想提议搞一个无记名的游戏,让大家写出自己曾心仪的对象。不是为了追怀往事,更不是为了戏谑笑闹,只是期望在结果愕然揭晓的那一瞬,人到中年的我们都可以明白:有时候,只要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心愿,一步步向“伊人”走去,幸福就会像花儿一样绽放。爱情是如此,生活的所有领域都是如此。

情感的魅力在于真诚,档案的价值在于真实。时光流变,岁月递转,这本红色的毕业纪念册却仍然红得那样鲜艳夺目,恰如同学们赠我的心中艳阳。打开它,眼波顾盼不尽的,心路绵延不已的,是1983至1987年真诚的我们,真实的历史。窗外高照的,已是2008年的新春红日。诚实守信,团结友善,正成为时代的呼唤。而我们,曾经的学子,又何须到天涯海角或是世外桃源去寻觅真诚?只要打开这本依然鲜活的情感档案,走进1983至1987年属于我们的大学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