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时代政治与社会
传统中国所谓帝王专制的政治制度与所谓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实际成立于战国时代。不过当时的列国局面,使专制好似并不专制,使社会好似仍无定型,经过了秦与西汉二百年的大一统之局,战国时代已经成熟的一切才完全表面化,呈显一般所公认的传统中国文化的政治社会形态。在此之前,穿过春秋时代,有殷商西周五六百年的封建时代。封建时代有两个大的阶级。权利阶级称士或士族。士受封土或爵禄,称贵。所以贵人是士族阶级中积极参加政治的一部分。贵是政治的名词,士是社会的名词。若撇开政治地位不谈,由天子以至一般士子,大家都是士,甚至可说都是平等的。《仪礼·士冠礼》讲得最透彻:“天子之元子,犹士也,天下无生而贵者也。”但只有士才可贵可贱,平民永是贱的。士都有贵的机会,至少可说都有贵的资格。与士族相对的平民阶级,称庶人,黎民,或黎庶,分而言之,又称“农商工贾”。工与商贾占庶人中的一小部分,多数的庶人都是农夫。农夫都是佃奴,附属于田地,不能自由离开,须世代地为士族农耕,士族也不能随意剥夺他们农耕的权利。
介乎这个阶级严明的封建时代与阶级不明的传统中国之间的,有春秋时代。就政治社会制度的根本上言,春秋时代是中国文化发展上一个大的过渡时代。此时士族仍为政治社会的重心,政治仍操在士族之手。但士族至此已失去西周以上自立自主的地位,列国内部已经统一,现在士族是在国君的笼罩之下当政。士族阶级的发展,由礼制方面言,达到成熟的阶段,“君子”的观念发展完成,成为一种富有内容的理想。但同时士族阶级的衰微也由春秋时代开始。宗法制度是士族社会的基础,至此渐趋破坏。平民也渐兴起,平民有的起而为士,士族也有的降为平民。工商业兴盛,平民中出了一些资本雄厚的商人,即或未能干政,在社会上已成了不可忽视的一种新兴势力。最晚到春秋末期,平民中已有人出来议政,而特权的士族不敢随意干涉或禁止。
(一)世卿
世卿的制度,就是少数士族之家世世代代为大贵族并操国政的制度,在封建时代就已成立。例如王畿之内自周初就有周公召公,世传不绝;春秋初年齐国即有高氏,也是西周时传下的世卿之家。世卿之家的子弟得为高官,但并非必为高官或每个子弟都为高官。西周时代“世官”的制度恐怕非常流行,父为司徒,子子孙孙往往袭职。郑桓公为王室的司徒,子武公袭职,后来又升任卿士。武公子庄公为卿士。这个西周末东周初的例子,大概可以代表西周时代一般的情形。春秋时代,国君统一列国,不愿士族享受“世官”的权利。齐桓公在葵丘之会的盟书中规定“士无世官”,禁止官位的当然世袭,“官事无摄”,不准大士族之家兼职揽权,“取士必得”,就是封官必须“得”人,“得”的标准当然操在国君之手。前此士族,尤其世卿之家,可以把持全国的政治,现在国君大致统一全国,国君靠世卿与一般士族帮助他维持国运,世卿与士族由国君得官得权。但现在官位的支配权操在国君之手,不再似封建时代官位的当然世袭或多数世袭。到春秋时代只有卿子弟才能为高官的制度,是西周时代世官制度的仅余的痕迹。
世卿的制度各国不同。晋国自献公屠杀公族后,世卿中没有近亲的公族,远族的姬姓也只有韩魏二氏,其他的世卿似乎都是异姓。但晋国地势多山,利于割据,所以世卿特别发达,势力也特别的大。鲁国最为保守,宗法制度盛行,所以世卿都是公族。在春秋时,出于桓公的三家,所谓三桓,地位特别重要,其中季孙氏尤强。其他的鲁国世卿也都是公族出身。楚国也重用公族与公子,但有罪必诛,权势不似鲁国三桓的强大。其他各国大概都不出以上三类,或为三者的斟酌损益之制。只秦国的情形无考。春秋时代秦与中原的关系,至少在文化上仍然不深,所以《国语》《左传》以中原为重心的作品对秦国的内情都少提到。
春秋时代政治已甚繁复,官位甚多。一般的士族子弟只能占有政治上的次要地位与下层地位。较高的地位多由世卿之家的子弟包揽。执政的首相之位,尤非普通士族所能企望,春秋各国的首相都是由公子或世卿担任。
(二)君子观念
“君子”为士族阶级男子的尊称,本是纯阶级的名词。但在封建时代恐怕就已有许多伦理的与理想的意义渐渐渗入其中。进到春秋,理想的君子观念发展到极点,有许多士族子弟也极力想要达到理想的标准。周代传下的六艺教育仍旧,但至此这只能说是士族子弟最起码的训练。六艺之外,此时又增添各种比较高深与专门的科目,至少一部分士族子弟是要学习的。第一种流行的科目是“春秋”,就是本国的历史,是各国史官所修的官史。第二种新的科目称“世”,就是天下各国的通史,也为士族子弟所习。两种历史,除供给史实的知识外,又有以过去的事实作为劝戒的作用。第三,“诗”是古代与当时诗品的选集,选本甚多,最后才标准化为传到后世的三百篇。政治活动与外交折冲常须赋诗,所赋的都是古诗,所以诗教是政治教育的一种必修科目。第四,“令”是国家的官法时令,《国语·周语》中提到夏令,先王之令,周之秩官,都属此类,性质近乎宪法与法律的研究。第五,“语”是古人的名言嘉句,战国时代传到后世的《国语》仍有此种意味,等于一种实行的伦理学。第六,“故志”或“前志”是私人的作品,是半历史半哲学的文字,所讲的是政治思想与政治哲学。《左传》《国语》中所屡次引到的史佚之志属于此类。第七,“训典”是《尚书》类,乃天子诸侯或卿士的正式训词或记事的档案,或后人附会的此种作品,传到后世的《尚书》中有《尧典》 ,佚书有伊训与高宗之训,古代所传的三坟五典大概都属此类。
以上这一切的科目,王侯的子弟或世卿的子弟都有专请的师傅在家教授。另外,学校的内容大概也渐充实,除六艺外,至少这些新科目中的一部分成为多数学校的教课,凡士族子弟想要成为理想的君子的,都可入学受教。
教育的目的是训练理想的君子,君子的人格,据当时的一种说法,应当合乎下列的十二条标准:
(1)忠—“明施舍以导之忠”。
(2)信—“明久长以导之信”。
(3)义—“明度量以导之义”。
(4)礼—“明等级以导之礼”。
(5)孝—“明恭俭以导之孝”。
(6)事—“明敬戒以导之事”。
(7)仁—“明慈爱以导之仁”。
(8)文—“明昭利以导之文”。
(9)武—“明除害以导之武”。
(10)罚—“明精意以导之罚”。
(11)赏—“明正德以导之赏”。
(12)临—“明齐肃以导之临”。
君子的人格在理论上应当完善无缺,所以因“悦礼乐而敦诗书”而得将中军,就是作晋国的首相。由《左传》《国语》中所记载的许多故事,我们可与上列十二条的理想标准对照,知道春秋时代君子人格具体表现的大概。例如君子当知识丰富,一事不知也是君子之耻。第二,“士可杀,不可辱”。士大夫有罪,多自杀,不待国君或国法的制裁。如果自认有罪,君虽不加责备,君子也往往自罚或自戮。君子受辱必报,但如受君上的诬枉,义不得报,就自杀以示抗议。第三,忠於君命,从一而终,也是君子行为的一个标准。已受君命,必须将使命完成,否则死于君命。此外对朋友,对他人,也要言而有信。第四,君子勇而不鲁,粗野的蛮勇是可鄙的; 君子绝不畏死,但也不似野人的横冲直撞。第五,君子善于辞令,在国内,尤其在国外,须能应对如流,不辱君国。第六,君子绝不自矜,一个人尽可文武全才,但不骄傲,也不在不适宜的场合显示本领。第七,君子必须有礼。古诗中所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可代表理想君子的最高行为标准。其他即或皆合标准,如果没有礼法作为陪衬,一切皆属枉然。君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须处处合节,方是春秋时人所佩服的标准男子。
(三)士族之渐衰
历史上向来没有能够维持永久的权利阶级。撇开一切其他的问题不谈,生物学上的自然趋势就是无可飞渡的难关。权利阶级生活优裕,人口增加率必定高于社会的平均标准。最后多数的士族子弟必定也无土地,也无官位,实际与庶人无异。粥少僧多,争夺必烈,失败者往往降为庶人,甚至堕为奴隶。春秋时代此种例证甚多。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齐国的庆封灭崔氏,“尽俘其家”,世卿之家的士女一时间都堕为奴婢。昭公三年,追述晋国的情形:“栾,却,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据《国语·晋语九》,晋国的范与中行二氏失败后,族人逃往齐图,降为平民。昭公三十三年,“三后之姓,于今为庶。”所谓夏商周三代的子孙到春秋时代也多已成为庶人。
到春秋时代,连未降级的士族子弟也多有贫贱不堪,非刻苦求禄不可的。《左传》宣公二年,追述赵宣子田猎时遇到灵辄的故事,讲到灵辄在外求学三年,自己几乎饿死,同时也不知母亲是否仍然在堂。这种贫苦的士子,在当时恐怕并不是例外的。
在士族趋于衰微的春秋时代,士族所依赖的宗法制度与大家族制度也渐渐不能维持。大家族制度是士族阶级与封建社会的基础,主要的象征有二:一为婚礼与严明的嫡庶分别,一为三年丧与丧服制度。这些制度本身无大关系,但它们是大家族与封建社会维系的绳索,一经松解后,整个的封建机构与士族团体就随着倾倒了。齐桓公召聚葵丘之会,盟约中明载混乱嫡庶的禁条“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前不久周惠王曾想废太子而立庶子,葵丘的约条虽直接对此而发,但春秋时代废嫡立庶或以妾为妻的事相当普遍。这也是士族阶级中纷争日多、混乱日甚的一种表现。三年丧的制度,据《孟子》的记载,保守的鲁国就早已不行此礼。孟子虽未明言三年丧由何时废弃,但由春秋末年孔子的极力提倡,正可看出三年丧早已不为一般人所遵守。天下通行而毫无问题的事,是不需任何人提倡的。“三年丧”一词是只就守丧的极期而言,族中每死一人,少数人守丧三年,其他按血统远近,守丧九月,五月,三月不等。封建的基础在家族,庞大家族的基础在礼制,最足表示礼制精神的就是远近分明的三年丧制。三年丧的废弃,象征整个封建社会趋于破裂。
(四)平民之渐兴
士族之衰与平民之兴是一种变化的两个方面。春秋时代少数庶人升为士族;平民出身的工商阶级势力渐大,由侧面开始参政;士庶趋于不分之后,士庶的生活标准与生活方式也渐混淆。这三种发展,都象征庶民开始得势。
管仲变法的齐国是最早允许平民的子弟进入士伍的。管仲规定,凡农家出身的优秀份子皆可为“士”。“士”在当时有两种含义:一是“兵”,一是“特权阶级”,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封建时代只有特权阶级能当兵,所以“士”字既可解为“特权阶级”,也可解为“兵”。正式进入国家军队的人,无论出身如何,当然就成为特权阶级。齐国以外的情形无考,但大概有同样的发展。然而在春秋末期之前,此种情形恐怕仍属例外,各国的士族仍多为殷周时代传下的旧族,世卿阶级没有例外的全为旧族。
工商业在封建晚期必已开始发达。平王东迁,西周之地的商人有的随迁,许多都随郑武公到东方建设新的郑国。进到春秋,商业愈盛,至少中原一带,尤其郑国,有少数富商活动的范围已遍天下。僖公三十二年,秦师袭郑,适逢郑商弦高奚施二人将往周畿经商,路遇秦师,遂矫郑君的命劳师。一面奚施回国告警,一面由弦高冒充使臣。能够摆出使臣的架子,随从的人必多,商业的规模相当大。犒师时,辞令得体,举止自然,使秦人不能看出破绽,证明商人的知识程度甚高,对士族的礼制也甚熟习。此外,弦高奚施的行为并可证明商人已有爱国的思想,对于国事的热心已不是士族所专有。
《左传》成公三年,追述晋卿荀在楚的故事。荀
在楚为战俘,一个郑国的商人暗中谋将荀
救回晋国,事未成熟而楚已将荀
释归。后来郑商到晋活动,荀
把他当恩人看待。但郑商不肯无功受禄,赶快离晋往齐。此事证明国际商人的活动并不限于两国之间,此商由郑而楚,由楚而晋,最后由晋而齐,已经走遍当时天下的大半。同时我们又可看出,商人也有士族的道义观念,并不专以利为事,无功不愿受赏。
商贾的地位并且受有国家的保障。昭公十六年,晋卿韩宣子聘郑,要强向一个郑商购买宝环,郑商不欲出卖,宣子请郑国的执政子产代为设法,子产不肯,并说明郑国的政府自从随平王东迁之后就与商人立有誓约,政府绝不向商人强制购买。
大商贾并不限于郑国,晋国首都所在的绛也有富商,“能金玉其车,文错其服,能行诸侯之贿”,可以富埒王侯。其他各国也必有同样的富商大贾。但这些人尽管阔绰,却“无寻尺之禄”,在政治上仍无地位,春秋时代的政治大体仍操在士族之手。
平民在法律上虽无政权,但于社会上的地位提高后,很自然地也要干政。孔子曾经愤慨地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可见最晚到春秋末期庶人议政的已经很多。但此种风气的开始,恐怕早在孔子之前。并且议政的当然不限于平民。据《左传》的记载,郑国的人常到乡校谈论国事,似乎是士庶都有。此段记载,在襄公三十一年,其时孔子方十岁,可见议政的现象来源甚远。据《左传》的语气,乡校议政并非方才发生的事,而是已有相当时期历史的一种风气。
平民中一部富庶之后,封建时代士庶之间日常生活的贵贱之分必定难以维持。衣服文绣,每日肉食,是士族的特权。布衣素食,是平民的本分。但富商大贾在生活习惯上要摹仿士族,是很自然的事,国家虽想禁止,也难生效。子产主持郑国,规定“上下有服”,衣裳的制度要恢复旧日的上下之分。郑国的人当初对此极力反对,后来子产的政策虽然相当的成功,但这种成功恐怕也是暂时的。饮食为各人家中的私事,更难管理,所以子产根本未曾规定。
一部平民的生活豪侈,同时许多士族之家的生活反倒趋于寒酸。季文子历相二君,为鲁上卿,衣食节俭,“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有人劝他不必如此自苦,文子说:“吾亦愿之。然吾观国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恶者犹多矣,吾是以不敢。”所谓“国人”,就是鲁国首都曲阜城中的人。首都中的人虽不见得都是士族,但士族必甚多。并且平民当然“食粗衣恶”,不足为奇,季文子所谓衣食甚苦的父兄必指鲁国士族中的贫苦长老而言。
(五)大革命的开始
春秋时代已不是纯粹的封建时代,但封建的士族阶级仍然存在。上面所举的各种社会变化,象征半封建的春秋制度到后来也不能维待。彻底的革命是春秋末战国初的事,上列的变化是大革命将要来临的征兆。
春秋时代工商阶级势力日大,到末期政治社会渐趋混乱,各派竞争时必不免有人援引工商为同党,工商阶级也自动地想乘机参政。此种经过,可惜记载简略,只关于周室的王子朝之乱有较易捉摸的痕迹。周景王(公元前544—前520年)崩,太子猛立,为悼王,不久又崩,弟立,为敬王(公元前519—前476年)。王子朝争位作乱,同党的人除近族的子弟外,尚有旧日因故丧失职位的失意百工。王室本来养有许多工人,在法律上为佃奴,此种工人繁衍之后,有人不免失业,成了现成的捣乱份子。百工的势力甚大,人数必定很多,可能也有未失业的百工加入,所以王党也极力拉拢,与他们定盟,强求他们背叛子朝。不久百工又反复,仍与子朝同乱。公元前518年晋遣使到王城问明周乱的曲直,召聚民众大会,请公意表决。看当时的情形,所召的不只士族,平民百工也在内。民众大会拥护敬王,盟主的晋国于是也决定承认敬王。到公元前516年晋败王子朝,乱平。但王城中子朝的余党仍多,须靠诸侯派兵戍守,敬王方能安于其位。公元前509年晋率诸侯重修规模较小或已残破的成周,请敬王迁都,诸侯的戍卒始得归国。
子朝之乱,因记载不详,意义不甚清楚,但平民参加春秋末期的内乱,则是无可置疑的事。公元前470年卫乱,也有匠人参加,许多工匠没有兵器,以斫木所用的刀当为兵器。一般平民,尤其是工商人,参加各国的内乱,在春秋末战国初大概是很普遍的事。可惜关于这个时期,前后一百年间,史料非常缺乏,不知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千古湮没,不知多少轰轰烈烈的人物名氏无存。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最后的结果:到历史的局面又比较清楚的时候,以血统为标准的士阶级已不存在,天下各国的人民在法律上已都是平等的国民,若再有高下的分别,那只是职业的不同与身份的差异了。在根本上,这已就是我们后日所熟知的士农工商的所谓四民社会。
政治与社会相辅而行;社会既变,政治必变。春秋时代,各国国君虽然统一境内,大权虽已在握,但因一切行政必须经由士族出身的官吏之手,政府高位必须由世卿之家的子弟占有,士族与世卿对于君权有形无形间是一个很大的牵制力量,春秋时代的诸侯绝不是专制独裁的国君。士族推翻,四民的社会成立,全民平等之后,“平等”的含意或者很多,但在实际政治上,一个重大含意就是全民在国君前一律平等,平等地受国君地统治。战国时代各国的国君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专制独裁的国君。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后的种种设施,并无新奇,在根本上是战国时代已经成熟的现成制度。
(原载《社会科学》 1947年4卷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