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散文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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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魯

早年跟隨着外祖母到廣州城的時候,首先給我以難忘的印象的就是「門」,它們是那樣的高,在我幼少的眼睛裏看來,就彷彿是童話裏的巨人一般,偉岸地竚立在我面前,而且,它們總是塗上黑到發光的油漆,更令人生肅穆之感,同時,在門的兩面,往往貼上兩個兇神惡煞的門神畫象,它們的眼睛就好像永遠以凌厲的目光注視着每一個在門外的人。……就在這個時候起,我開始對門發生了神秘的意念,我常這樣想:「門是作為人類的木匠所造成的,可是,木匠却也未必曾洞悉門的神秘罷!」

誠然,許多世紀以來,人們的生活就和門有了不可分開的關係,人們生活在門內,也生活在門外。直到現在,每一個人對於門的開關總會懷着一片慎重的心情的罷。

當我們無意地在市街上閑步的時候,就往往會見到有人在神秘地半開着門,從門內探出了頭來若有其事地張望着,也許是生活在門內太久的緣故,他們這樣的張望着當然是為了知道門外的世界,現在變到了怎樣的程度。

有時候,我却很愛從人家閉着的門縫裏望進去,這當然是一種好奇心的催使。

其實,這樣的舉動也太徒勞了,因為我永遠不曾發見到門內有些什麼新奇的事物。門內的世界,永遠是一片晦冥的闇黑。

開門是一種蘊含着極大的魅力( )( )( ),尤其是推開那一扇陌生的門的時候,我們心中總會發生許多希望和幻想。無論這些希望和幻想是喜悅的或者是悲哀的,但開門之際心中總另有一種愉快的風味。把門推開了,我們就會重逢多年離別的情人,或者我們將會見着那病重的朋友和他作一次最後的絮語亦未可料,這樣的事情,是常常在我們把門推開了以後所發生的。勿論你是懷着惶恐,抑或期待的心情去開門,而當你把手按放在門上時,你就會有很沉重的感覺罷!

在今日,門的種類也委實太多了,但是我又懂得太少了。自然,門的種類姑勿論怎樣子,而每一個人只要知道怎樣推開他自己「希望」的門就夠了。

有一個朋友曾經為了某一種緣故被關進牢裏,事後,他對我說,當第一次聽見砰然的牢門關閉了的聲音,心臟就好像馬上停止了跳動,而且發出了生平從未有過的可怖的幻想。如果神經衰弱的人,他將會立即昏厥,因為這一重門的關閉將使一個人在生活上所應享受的自由完全失去。這是多末可怖的「門」啊!

我相信,在這世界上,就有不少人是不自覺地被關閉在這樣的一扇愁慘的門內,雖然外表似乎與平常人一般,可是他們却被這一扇無形的門所羈牢了。

現在已經是很深沉的午夜了。

我獨自倚在露台上,俯望着對面的人家,戶戶都已緊密的關上門了,街上滲透了靜寞,雖然偶爾從某一家的門裏瀉出一兩聲囈語般的聲音,但是却又輕微得無法聽見。我知道,人們全都在陰暗的門內做着生命的夢。

「神秘的門啊,」我悽然地吁喟起來了。

選自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

斷想五則

天空陰暗得使人生出「歲聿雲暮」的感覺、而且更加上那點滴在瓦簷上的凄凉的雨聲,這恍惚是有人在輕輕地嘆着氣:「啊,逝去了的時光,逝去了的青春!」一種迷惘的生的悲哀,在我們心中洶湧着可怕的暗潮。記不起是那一個人說過的感慨的話:「耳聞西北風在黃葉林中嘆息,目覩一年告終是最悶人的事情。然而這鬱悶的心情只有歲晚,或者是除夕的時候才發生的,包含着一種新的輕愁的情調。在過去你或者會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你聽着街外遠遠近近的除夕的爆竹聲,以及妻子默默地喃着祝福你明年的運程的禱語的時候,你便生出一種肅穆的宗教的感情,你的精神完全聚集於過去了的十二個月的生活回憶裏。在當時,你或者會是很辛苦地挨過每一個日子,回憶起來,時光的過去却又是何等倥傯。你便開始覺得時光的價值,你會一邊惋惜着,一邊立下心願:「今後將不使時光空虛從身邊溜過。」於是生活的希望就漸漸的在你心中燃燒起來,而且,你更會在囘憶中編織着美麗的幻夢。

我常常把「年」譬如是人生數十年中的一個驛站,我們就是騎在時間的馬背上的旅人。當我們走到某一個驛站的時候,總得稍稍休息一下,或者到驛站附近的酒店裏吃一盃酒,如果有火爐的話,也不妨把我們在寒風中冷僵了的手烤焙取暖,而且還可以跟旁邊的幾個駐足的路人瑣談着大家的經歷,我們實在不必急忙趕路,因為人生的路到死的時節方才完盡。

昨天我很偶然的從一個墓園旁邊經過,却看見圍牆裏面的桃樹正開放着一朵朵桃花。我想,這墓園裏不是躺着已經死亡了的人們麼?然而春天却在這死亡的園地上開花啊!這似乎是對死接近天國和樂園的一種解釋,或者天國的風景會比這開着春天的花底墓園更美麗罷?一個在學校裏唸哲學的老朋友時常跟我談着:「一般人在三十歲以前大抵都不想到死,也不願意去想到死的事情,當他們生活得更久的時候,就會明白,死並不是一件怎樣可怕或可痛苦的事情。其實,生着的人,每一天都是朝死的路上走去,越靠近死,也就是越靠近安息的天國,那末死的天國究竟是怎麼樣的呢?在生着的你和我總都不會明白,最好是向已經死了的幽靈垂問。但是當我看見這開着花的墓園的時候,就恍然獲得了一種啓示:「死就是生的春天」。

約莫是十年前,學校裏的老師給我們說了一個故事,鄉下裏一個農夫養了一頭小山羊,把這小山羊栓在牢柵裏,每天都飼着很豐美的食料。但是,小山羊却不滿足,牠時常冥想着外面的世界,牠很希望到後山去溜溜,自由地呼吸一下。雖然,牠已經知道後山有一隻貪婪的野狼,終於,小羊找到機會逃到後山去了。牠開始嚙吃着嫩的鮮草,飲着清新的流泉,在矮林中跳着,在陽光下睡着午覺,心中充滿快樂。快樂的時光並不長久,暮色漸次來臨,牠開始感到一陣恐怖,因為夜晚一到來,野狼便會出現。再回到牢柵去嗎?然而,對於這美麗的後山又太留戀,夜晚的星星佈滿天上,野狼終於出現,小山羊便開始用牠的角和野狼搏鬥,牠明白無望戰勝,然而,牠必要支持到黎明,因為在黎明的薄光〔中〕逝去是光榮的。……聽着這故事,最初我覺得這世界太殘酷了。現在,我知道這故事是出自都德的「栖甘先生的山羊」那短篇裏的。當我重複地讀着的時候,却又覺得這小山羊太天真了。但是,惟有天真方有死在黎明中的勇氣,把自己的血呈獻在新生的陽光下的確太光榮了。以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一股氣而現在却完全冷淡了。不過,在這廣闊的世上,實在有很多很多像「栖甘先生的山羊」一樣的勇氣的人,他們也許正在與野狼相持,在這樣深沉的晚上,讓我默默地向他們祝福。

我記得詩人勃洛克的一個故事,在一個凄涼的雪夜裏,他在寒冷的彼得格勒的街頭遇見了一個發抖的私娼,他把她帶到一所旅店裏,憂鬱地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就這樣沉〔默〕地渡過這一個晚上。到翌日黎明,他還是一聲不響,把自己身邊所有的錢幣都交給了她,同時他就帶着一顆沉重而陰暗的心離開了那一所旅店。從這一個故事裏,我深深地感覺到勃洛克是多麼慷慨地把人間的愛施予給一個發〔抖〕的娼妓,而他的這一種愛的施予又包含着怎樣深厚的悲哀,我們不難想像當時勃洛克憂鬱的心情在矛盾的情緒中衝撞着,甚至,他會覺悟到所給與這妓娼的愛是一份很卑微的禮物。然而,在當時的妓娼或者現在的我們看來,它是多末值得我們去珍重。高爾基在回憶契訶夫一文裏說:「我們都餓於人間愛,在〔餓〕着的時候,雖然烤得壞麵包也是美味的。」可是在我們生活着的世界,連那縱然是烤得壞的麵包也難以獲得啊!在今日,又有誰能夠像勃洛克這樣慷慨的把「人間的愛」施予給一個陌生的賣笑婦人呢!縱使是怎樣豪爽的人,他們也往往對於「人間的愛的」施予却又是那末地吝嗇,能夠在自己飢餓着人間愛的時候,却毫不惜地把偉大的人間愛賜( )眾人,〔這〕大概只有不朽的聖人才做得到的行為罷!

選自一九四五年二月八日香港《香港日報·香港藝文》

死的默想

無底的沉靜的深夜。

我的眼睛幾乎要完全閉上了,却無端地給附近的一片哭聲嘈擾得張開來。

妻對我說:「剛才鄰家的女人死了丈夫啊!」她說時,眼睛露出惋惜,可憐以及同情的神色。

「既然丈夫死了,却何必哭呢,而且還打擾了鄰人的清夢。」這樣的說着,一半是在回答妻,一半是申訴着自己的不平。

想不到這樣的話竟使妻呶着嘴巴恨恨的說:「你這人真沒有同情心,人家死了良人,你還責難人家的悲哀。」

因為知道妻是如此心腸軟的女人,我立意要向她捉弄一次,於是便說:「那麼,將來我死了你是否像這女人一般地哭着我?要知道,我是不願聽見這麼凄厲的哭泣的呀!……」

沒有待我說完,妻就搶白着:「你這樣的人,死掉了也沒有誰會可惜的。」我知道,妻是非常不值得而且非常恨我對她的捉弄,她馬上攢進床上去獨自睡覺,而我却有意無意的格格的笑起來,我的笑聲就和鄰舍的年青的女人的哭聲混合在一塊。

安靜的心已經不能安靜下去。

安靜的深夜却變成笑和哭的深夜。

我很懊悔一剎那間之前對妻的捉弄,而且很懊悔那有意無意的笑聲,就連自己也不明白,是譏笑着別人的哭泣呢,還是譏笑着愚昧的生呢?

在許久以前,我讀到了路吉亞諾思的那一篇「論居喪」的文章,他是怎樣嚴正地指責着那些為死亡了的親友而哭泣的人呀,他理智地指出這些都是無聊的悲哀。人的死,佛家稱為「圓寂」,是生的解脫,至於人死是否有一種快樂的感覺或竟沒有感覺,這是無須研究的,總之人之死是生的結局,是永恒的安息。

「誰也別用眼淚向我敬禮

或是圍着我的棺架哭泣。」

這是羅馬人恩尼烏斯說的,他認為死是不值得哀悼的一件尋常的事。然而世間生着的人往往是非常愚昧的,他們以為對死人的哀悼哭泣是一種親愛或敬意的表示,然而却殊不知他們所發出的悲哀的悽惻的情感是完全的浪費了,死去的人是無法接受的啊!

最近,從一些很轉接的消息裏知道一個朋友在遠方死去了,好像一朵生在山澗旁的野花凋落一般,沒有人會記起它,也沒有人願意記起它。我常覺得這是莫大的幸福。現在,我連那朋友的名字也不願意寫在紙上,為了我要忘却,忘却一個人的生死,忘却所有人的生死。

鄰舍的女人的哭聲漸漸的弱下去了。一切都囘復了平靜,沒有生的感觸,也沒有死的感觸,我是如此安然地躺臥着。「但願今夜無夢入眠!」我靜靜地為自己祝着。

選自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七日香港《華僑日報·文藝週刊》

一個人的紀念

他的膚色是黝黑的,鼻子和兩顴很高,頭髮天然地曲着,眼白有點黃濁,但是,瞳人却烏黑得發亮,顯示着他的機警的性格。他自己說:父親是南美洲的智利人,母親是西班牙和中國的混血種,所以,他雖然不是中國人,而脈胳裡滾流着的血液却有一部份是屬於中國民族的。

他出生在南美洲,在未懂事的稚年便隨着母親的姊姊來到中國沿海一帶城市過活。因此,他對於他的祖國——智利——是完全陌生的。他的確是一個驚人的語言的天才,他會說智利話,西班牙話和英語,同時,中國的國語也說得非常流暢,他更會說好幾個地方的方言,如上海話,廈門話,廣州話,潮汕話,也都全懂。而且,他還能唱着悅耳的京戲和粵曲。總之,他完全熟習於中國人的生活,冷天他愛穿〔濶〕落而溫暖的棉袍,熱天則愛穿一褶爽朗的黑膠綢,可是,無論他生活得怎樣中國化,而他的模樣却令人一望而知是個外國人。

他的名字叫做——杜文。

我和杜文的相識是很偶然的。那是在日本人攻陷香港不久的時候,市面上的情形很混亂,黑暗,恐怖,尤其是夜晚,誰也不敢出門半步。所以每個晚上,我們幾個朋友便常常聚集在半山的一所小房子裏,閒談或聽留聲唱片,以消磨陰森寂寞的長夜。有時候,住在山脚下的朋友也會到我們的地方過一個晚上,時和頁便是最常來的兩個,有時他們還帶來一疊新買到的舊唱片給大家享受,總之,那時候,我們在用着各種方式來麻醉眼前的痛苦。

有一天,將入黑之前,時和頁又來了,跟在他們尾後還有一個生客,大家踏進房子裡,他們便把這個生客介紹給我說:「這位是杜文先生,我們的新朋友,因為他也愛聽聽唱片,而且對音樂的素養很好,所以我們特地請他上來跟大家玩玩。」……我就是這樣的跟杜文做起朋友來,不過,只是很尋常的交往而已。

時和頁跟杜文的交誼也很淺,他們只知道,杜文在戰爭中曾參加過義勇軍,他的職守是火頭軍,他是隸屬於山頂的一小隊的,後來,英軍守不住香港了,許多戰鬥員都變成俘虜,而杜文却僥倖的避過了。同時,因為他是第〔三〕國人,日本人一時間還不至於對他有什麼不利。在這情形下,他開始做生意,販賣故衣雜物,本來他就一無所有,他所賣的貨物一部份是朋友托他變賣的,有一部份則是他離開軍隊時從山頂區的無人住宅裡搬出來的,湊巧得很,杜文擺設的舊貨攤正好在時住家的門前,這樣,他們便認識了,由於談話投契,大家居然做成朋友來。

杜文有一張會說話的嘴,也有一套做買賣的好本領,所以他的舊貨攤的生意比別人好,那時候,他的確弄到點錢,他便把賺來的錢開了一間咖啡舖。但是他並不希罕賺來的錢,他常說:「袋裡這樣多的軍票,存着是沒有用的,還是把它花光罷。」他用錢很慷慨,而且近於濫用,他是十足的左手來右手去的周日清。

和杜文認識日久,接近的機會也較多,我們不時到他的咖啡館閑談,或者跟他到塘西的酒館去買醉。當時,杜文的咖啡館生意並不好,經營不久便關門了。

他用錢用得很利害。每一次茶叙和晚飯他總爭着付賬。「他那裡來這許多錢花用呢?」許些朋友都不免對杜文生出這樣的疑心來。杜文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人們的疑心,便解釋似地說:「我的咖啡舖虧了本〔,〕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另外還有許多黑市生意可做,比如糖呀,米呀,我却可以用平價從一些走私的水手那裡買過來,然後以高價放出去,至少可以賺到十倍以上的利錢;是的,我認識不少水手,從前我就當過水手,到過西沙羣島那一帶去挖鳥糞,做黑市買賣,這是要秘密的呀,不過老朋友說說也無妨。」

漸漸的,我們都覺得杜文生活得有點神秘,而且,他越來越飄忽,彷彿是幽靈似的。有時三數個星期沒有見到他,有時他却深夜敲門找朋友。有一晚,已經很夜了,杜文來找我,手裡挽着一瓶燒酒,和一包鹵味燒肉之類,他說:「今晚我在一個俱樂部裡贏了錢呢,大家〔喝〕一杯罷。」于是,大家的話題便由賭博談起,繼而我們又談到語言問題。我說:「杜文,你會說這許多地方的話,你可懂得說日本話麼?」他顯得不很高興的回答:「日本話是全世界最難聽的話,而且這種語言不會在世界上存在多少年了,我又不需要跟日本人打交道,我何必去懂得它呢,總之提到日本就令人掃興的。」杜文就往往避開日本的事情不談。

大約有半年以上的光景,朋友間沒有誰見到過杜文,於是,大家都以為他離開香港了。但是,忽然之間,他又出現在我們面前。當我們再見的時候,便這樣問他:「你離開過香港嗎?」他笑着回答:「我那裡會離開香港呢,我是第三國人,領取離港証是多麼困難,我一直在這裡,只不過混在另一個生活圈裡罷,因為很忙,便沒有辦法抽身來看你們。」我又問:「那麼你在幹着什麼?」他却不願意告訴我,拉扯着到酒館裡去吃酒,避開這問題不談。

現在杜文和我們再見後幾天,一種很壞的消息傳來,杜文因為有間諜嫌疑給日本憲兵抓去了。接着不久,又有更壞的消息,時也因為杜文的間諜案被牽連,給抓到憲兵隊裡。於是,幾個認識杜文的人都戰兢兢的,完全被包圍在恐怖的氛圍裡。杜文是間諜嗎?當時我們曾經這樣想,他可能是的,因為他有十足的間諜條件。時被日本憲兵抓去了四十五天打得半死的放出來。他曾經顫顫地對我說:「杜文承認了一切,他原來替盟軍在這裡計算日本人的船隻…在牢裡他給打斷腰骨,大概不會有希望了…。」

杜文是犧牲了,他的血是為了正義和自由而流着,然而,除了幾個還沒有死的杜文的朋友之外,誰會知道世界上曾經生存過杜文這一個人呢!

署名黎明起,選自一九四九年二月十九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