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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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陆

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师儒释理以示后学,惟著之于事物,则无门户之争矣。理,譬则水也;事物,譬则器也。器有大小浅深,水如量以注之,无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争辨穷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无用矣。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不分也。高明沈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相为厉也。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然谓朱子偏于道问学,故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于支离;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于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若西山、鹤山、东发、伯厚诸公之勤业,然后充其所见,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问其何为不学问,则曰支离也;诘其何为守专陋,则曰性命也。是攻陆、王者未尝得朱之近似,即伪陆、王以攻真陆、王也,是亦可谓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于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但门户既分,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必窃朱子之形似。朱子之形似必繁密,而陆、王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黄、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则自无暇及于门户异同之见,亦自不致随于消长盛衰之风气也。是则朱子之流别优于陆、王也。然而伪陆、王之冒于朱学者,犹且引以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传言有美疢,亦有药石焉。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伪陆、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朱学之忧也。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子之学也。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诸经解义,不能无得失,训诂考订,不能无疏舛,是何伤于大体哉!且传其学者,如黄、蔡、真、魏,皆通经服古、躬行实践之醇儒,其于朱子有所失,亦不曲从而附会,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弃置一切学问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陆讥王,愤若不共戴天,以谓得朱之传授,是以通贯古今、经纬世宙之朱子,而为村陋无闻,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义不能无得失,考订不能无疏舛,自获麟绝笔以来,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陆、王之伪而自命学朱者,乃曰:“墨守朱子,虽知有毒,犹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实兼孔子与颜、曾、孟子之所长。”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忧当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动心者,不求义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义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如佣力佐斗,知争胜而不知所以争也。故攻人则不遗余力,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为何如,则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别,以为优于陆、王矣。然则承朱氏之俎豆,必无失者乎?曰:奚为而无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与朱氏为难,学百倍于陆、王之末流,思更深于朱门之从学,充其所极,朱子不免先贤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学,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号为通人达士者,亦几几乎褰裳以从矣。有识者观之,齐人之饮井相捽也。性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虽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谓无失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则入于辞章,学则流于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于识而气荡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忘其所自矣。夫实学求是,与空谈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经易失,如天象之难以一端尽也。历象之学,后人必胜前人,势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贬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遗法也。今承朱氏数传之后,所见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盖其所见能过前人者,慧有余也,抑亦后起之智虑所应尔也,不知即是前人遗蕴者,识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慑一世之通人达士而从其井捽者,气所荡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为气所动也。攻陆、王者出伪陆、王,其学猥陋,不足为陆、王病也;贬朱者之即出朱学,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质,言行交推,世有好学而无真识者,鲜不从风而靡矣。

古人著于竹帛,皆其宣于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观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于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则不然,以其所长有以动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则似有不屑焉。徙泽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为知者,则略其所长,以为未可与言也;而又饰所短,以为无所不能也。雷电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键箧以固之,标帜以市之,于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千变无穷也;故以笔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从矣。夫略所短而取其长,遗书具存,强半皆当遵从而不废者也,天下靡然从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遗厉,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于道也。语云:“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于朱子,盖已饮水而忘源;及笔之于书,仅有微辞隐见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见恶于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习闻口舌之间,肆然排诋而无忌惮,以谓是人而有是言,则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趋其风者,未有不以攻朱为能事也。非有恶于朱也,惧其不类于是人,即不得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实,强半出于《语录》,《语录》出于弟子门人杂记,未必无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实与所著之书相表里,则朱子之著于竹帛,即其宣于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学也,即以是义责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远矣,又何争于文字语言之末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