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鱼·涂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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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后随记六页

1

我躺在床上。我,躺,在床上。

是的,这是此刻世界唯一的姿态,好像我成了一件完全可以包孕或喻指万象的雕塑,唯一的雕塑。的确,我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更沉重,比意识更沉。谁知道呢,也许更轻飘,比意识更轻。我开始下坠,一直下坠着,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没有什么可以抓住,四壁的饰物和家什向我堆积过来,压在身上,博尔赫斯借中国的翻译家之口说“无情的距离压在我身上”,也许我受到的压迫比他更确切。但奇怪,那些家什完全没有重量!我变成一座坟墓且拥有无数死亡黑洞,渴望吸纳进越来越多的祭祀品和殉葬品。甚至坟墓也不是,我只是一小堆泥土,被荒芜淹没。衰草在风中摇晃,祭祀者络绎不绝,他们渐渐收起说笑,泣不成声却听不出悲伤,也有的在一旁悄悄流泪,他们钉满铁钉的鞋底与泥土暴烈交割着,然后,他们又如一阵铁蹄般经过我的心脏——远了,静下来了,终于静下来了,音乐开始在上空盘旋——那是什么声音?我仿佛化作苏联二战纪念碑中心的那座雕塑——确切地说是被怀抱的战士——在地面以下却仍感觉还要下沉,下沉……然后上升,再上升……拉赫玛尼诺夫的咏叹仿佛钢铁绳索,而燃烧于周围的火炬,永恒而冰冷。

2

风沙从房子后面的什么地方吹过来——荒山?一定是的,被村民承包的山林早就被砍光了,但风怎么会那么大呢?从蒙古高原?蒙古?黄土高原?谁知道呢。一个沙人正在跨越房顶时散了形……风,又从院子中向对面的田地和山上使劲吹着,田垄和山脊都变了形。院子中那个黑色草垛转眼无踪,那草垛全是些陈年稻草,上面压着黑黢黢的几根木头,夏天雨后我曾在上面采过木耳。但没了稻草,妈妈拿什么给我们做饭呢?我有点着急,妈妈说,为家里的事儿上心,这证明我长大了。我是这样的么?我多盼望妈妈现在就回家啊。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停。山墙边的木结构的仓库也岌岌可危。我躲在窗玻璃后,惊慌地看着外面茶色的世界。木质院门被大风吹得直晃,也许还在吱吱嘎嘎地响,但我听不到。妈妈还没有回来,她去哪儿呢,她能去哪呢,这么大的风沙。我穿上姐姐给我的旧衣服,把扣子系到最后一个,把衣领也立起来围住脖子,我要出门去把妈妈找回来。可是,门推不开,沙子把门堵得死死的。要命的是,窗户是从外面封住的,也无法打开。我趴在窗台上哭起来……哭累了,风声好像也小了许多,但妈妈还是没回来。我望见门口小河边那棵老槐树一幅疲惫的模样,树干被沙子淹没了几乎一半,树枝上散搭着几绺从院中被刮出去的黑色稻草。

3

画室在顶楼,举架很高,人造冷风从屋角吹过来,热烘烘的世界被抛弃在下面。早来晚走,两手空空,虚构的形象却在画面上渐渐充盈起来——靠虚构过活,靠虚构得到满足,画家的生存方式多么独特啊。你看,我们可以把现实放在一边,在画面上再营造一个现实——可以被直觉迅疾感知的现实。可以说,这是画家完全可以自我“感觉良好”的特权。生活中的形色,对现实个人化的二度呈现,都有选择地浮现于画面——这最初的乌有之中。

内心与物质化的世界,它们的纠缠让艺术家的头脑常常是混乱的,反常态的,却因此是碰撞着的,“美”的,有作为的艺术家会因此厘清问题,从而使自己的劳动产生文化意义上的线索。或者可以这样来隐喻,艺术家型的画家的存在只是一种异质的“光”,这里,“光”既是名词也是动词——使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陷入某种“似是而非”或相反,后者意即,那些似乎仅仅可以通过感觉触摸的却能在画面上得到某种确定。然后,再反馈给需要这种“确定”的“眼与心”。我想,对成见的怀疑,对贪欲的放逐,对某种“不约而同”的疏离或逆反,应该是所有大画家内心真实的写照吧。

无题◇纸本◇2008年

暮晚的痼疾◇纸本◇2008年

画笔在低地踌躇满志,调色盘上的颜料等待不辱使命,等待被赋予灵性而各就各位,心绪在可以被形容为“风起云涌”的操作过程中一次次实施着“软着陆”——画家一次次往返于现实与虚拟之间——被现实调动,却必须在想象中安排现实的秩序,我们从未离开过这二者,但我们也从未单纯地只进入其中一个。那孤注一掷的,必将同时承受来自两个方面的诘难和诉求。画家苦恼、快乐的源泉都在此。

孤独无处被收留,角落里的画家与坐在大画室里的“成功”画家一样,画面都是他们想象的腐殖质。痛苦和狂喜都在此涅槃,残骸与花朵都在此找到了被注视感和“安身立命”之所。

4

我想,相对于实在和物质世界的确凿,虚无也是一种力量,只不过它是一种无力之力,乌有之有,是贫瘠之中的富有和资源枯竭之后的蕴藏。但生于德国的艺术家波依斯说:“只有当人死亡时,才达到物质层次,”若照此看来,那些被我们认定为物质的事物,也并非就那么可靠,至少它们带有某种“虚无性”。波依斯又说:“人类必须往下,和动物、植物、大自然,往上,和天使,和神维持联系。”是吗?人在思想或冥想中,在自我分泌的虚无中,游荡,无依无靠,最后又被虚无吞没。一个标杆倒下,车流漫过昔日战场或法场,好像世界从来不曾有什么标准。闸门洞开,人群如洪水,奔向物欲的低处。一个人,落伍者,硬骨头,避开虚拟人物的围攻;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包括自己)或事物的想念中渐入虚无,并渐渐体验到虚无和被虚无所腐蚀着的事物的硬度。这个时候,他是软的,软得可以接纳一切硬度。

5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这个走在我前面衣着入时,步履绰约的女子。这一会儿她步伐很急,我紧随其后。其实我没有什么急事。忽然,她迅速侧过头,掀开大口罩,猛地朝路边雪堆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继续朝前走,那已经结壳的雪立时有一两平方厘米左右的面积塌陷下去一点点。她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我。这个女子衣着的确很时尚,粉红色挎包紧紧贴着方格子风衣。我想走到她身旁,至少得以侧目看看她的脸,但恰巧有几辆自行车从我们之间飞驰而过。待车子过去时,她已在马路那边,我也该走上另一条路。

6

几支快用秃了的笔在桌上散漫着,如偃旗,如枯藤。女士们、先生们以它们作为道具的演出中场休息。现在,画作被拿走了,寂静又重填充过来。这个时候,画作本身其实也失去意义,但实用主义者眼中的画是有价值的商品,也许是战利品——我们大都是轻易不言败的实用主义者。桌面如大地或道场,那几支用秃了的笔兀自在念念有词。也许因为那些线条——控制得住的和难以控制的,它们——在纠缠、自我纠缠。有时候觉得是画笔在纸上牵着我走,最后的形象我也不知道,这样一来,绘画过程就似在探险,过程乐趣甚于结果告白。这几支笔虽然几近遭弃,但用起来却很称手,只是,近来不知怎么了,画画时总不由自主地想到它们的身份和模样,想出其不意却笔底狼藉,索性让其下岗,任由它们别别扭扭地堆在一旁。

涡旋◇纸本◇2010年

浅波◇纸本◇2010年

云上的日子◇纸本◇2012年

结构研究◇纸本◇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