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米穗
就是现在,我还像小时候放学回家,喜欢舀一勺隔顿的米饭空口吃。酒会派对结束,身上还穿戴着,到家进门直奔厨房挖冷饭,一边嚼着,一边如厕宽衣。吃相当然难看的,吃相难看,味道才是好。洋人的点心、大餐,侨社的宴席、甘肥,都吃不畅,非要满勺子净米饭甜津津咽下去,这才通体舒泰,心里那份踏实,简直可比组织上刚给落实政策,重新做人。
煮熟的米粒,上海话俗称“饭米穗”。幼时吃饭,饭米穗落到碗沿桌面,大人都叫留心捡起,若是掉在地下,我家外婆会扫拢撮合,聚在调羹或手心里,嘴里念叨“罪过罪过”,实在太脏了,并不扔掉,留着粘贴邮票之类,若饭粒尚呈白色,就拿到水龙头冲洗干净。洗过的饭米穗,入口已凉,微微有自来水腥,转瞬嚼暖和了,泌出米饭的微甘。
孩童的味觉。孩童的味觉若是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饭米穗就等于山珍海味。
米饭,从来是亚细亚人的口腹圣经,在兹念兹,一日不可或缺。四邻友邦的吃饭花样,我略略领教过的:印度人总要给米饭加入咖喱肉糜之类,似乎于米饭的原味毫无感应;日本人以瓷盅盛那么一小撮晶莹米饭就着生鱼片慢慢品,有斋供的敬意,太仪式化了;韩国馆子用石造粗碗烘焙白饭,趁滚烫浇上酱料攒眉歪嘴扒着捋着吃,闯祸似的,好像要去赴死,又忒夸张热烈。至于云南人以竹筒宽叶包藏,新疆人用油搅拌用手抓,多少都有点以辞害意,属花拳绣腿一路——我这议论虽说大有“米饭沙文主义”之嫌,但“米饭文化”的“正本清源”,窃以为到底还是在华东江南农家市民的饭桌上,中国人,不过将米煮熟盛满,拿起筷子往嘴里划,日常就几口萝卜青菜,朴素大气。
八月里,抢收抢种大忙过后,我插队所在的赣南山民围桌聚餐,那饭是大锅里煮沸了,舀去米汤留着喂人又喂猪,半熟的米,沸腾着,随即倒进木桶支在灶上猛火蒸,熟了,米粒全体竖立,峥嵘蓬勃,众人的喧哗顷刻静下来,人手一碗埋头划饭,竞相吞咽着,瓦屋厅堂的气氛一时忙迫而肃穆。双抢会餐的规矩是还没上菜米饭先来空口吃它两大碗——依我看,这才真是对米饭的敬意和亲昵——待厨下吆喝着鱼肉菜蔬端上桌,正餐这才开始,此后,眼瞧两尺深的大饭桶顷刻见底,旋即添满,各人就着菜肴每碗论斤的新米饭一口气再吃个五六大碗,不在话下,上海市井是叫做“割了头颈倒下去”似的。其时,粮食定量早已实行多年,“饥荒年代”记忆犹新,所以山村里双抢会餐的美味如杀口肥猪磨几圈豆腐之类倒还在其次,这一年一回白花花的米饭敞开痛吃,才是天恩浩荡,能不拼命?自然,干部的啖饭之道是在例外,记得大队书记每上社里县里开大会回来点盏马灯作报告,说起领导关怀头一条:三顿干饭每餐“尽拽”,即赣语尽量盛饭绝对管饱的意思,给底下终年半饥的众村民听了,唏嘘浩叹,有位姓温的壮汉每听到这里就往地上吐口痰,讪笑着,从牙缝里开始骂娘。
新米饭。稻田里新熟的稻米煮成饭,诸位吃过么?不能提。我是后来哪怕读到旧小说里描写征途中“埋锅造饭”四个字,便即口水渗出,简直患了食欲“意淫症”——以文字描写美食,尤其为今人所写,我总不爱读,也为其中有意淫的嫌疑么?然而这类文字似乎既不“意”在真的美食,也未见得怎样“淫”在文辞之间,即便写得闲雅别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对头,或如罗兰·巴特《神话学》所说,多少有点“过度谈论”的意思么?我说不清。要说“口舌之欲”,我是宁可张嘴痛吃闭口不谈,一如汉民族的对于米饭的吃法,去尽夸张,毫无修饰。
然而这回我也来凑趣了,理由或可说是粮食不比美食,饥饿不是嘴馋。在我辈的口腹记忆中,粮食比所谓“美食”更其刻骨铭心,而我辈幼年,哪里尝过什么佳肴。只是这“饭米穗”题目起好了写到半路,废然搁笔: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今春,我预备举家移回国中,整理粗细旧物,在抽屉里意外翻出一份小小的“私人文物”:我晓得怎样写下去了——
那是一纸三十八年前本人写给母亲的短信:纸色黄褐憔悴,形同马王堆出土残简,字句不加标点,直追古文,所幸其中的数字虽重复再三,事情倒是交代得还算清楚,“断句”不难:
妈妈
上次爸爸来拿购粮证去买米他去买8月份的米过了34(三四)天外婆去买米粮店说8月份的米都买完了为什么还要买8月份的米现在爸爸去买米已经全步(部)都算9月份的粮食了下次你们来要带粮票购粮证的粮食只有27斤半了都是算9月份的了
祝你们身体建(健)康
1961年8月17日 丹青
母亲保留着我童年的书信。在另几封书信中,我愉快地再三报告怎样与弟弟吃毛豆。
那年我满八岁,母亲在长兴岛农场流放,父亲在另一处农场劳改,都是右派分子。外婆,光绪年间生人,小脚、礼佛、吃素,不识字,不知粮证印戳表明当月米粮已经勾销,所以在粮店无功而返。推想起来,应是外婆要我给母亲写这米粮告急信,其时父亲染病,我记得他曾回沪就医的。
我念给女儿听,她躬身狂笑,笑她爹通篇在那里说“米”。我不解释:那时米粮的定量,她不会懂得,懂得了,也难有体会。逃荒要饭,我从未亲历,有米可买,绝对算不得什么悲酸的经历的。若不是这封旧信,我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我也大笑了,笑这件卡夫卡式的“文本”,不是么,卡夫卡先生?
这大概就是我的“文学功底”,“写作开端”吧,我很佩服自己了。信中唯一不可考处,是“购粮证”三字竟写的繁体,一笔不少。我寻思半天,只有一个可能:粮证封面上“购粮证”字样,想必当年还用繁体字,我是照抄的。粮证,今已不存。原信复印如图,另附我八岁时与弟弟的合影:看绒线围脖,时在冬季。兄弟俩咧嘴欢笑,想必那年9月过后,我家不缺米。
我八岁时与弟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