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繇偏识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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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酒的温度

如急雨般的鼓点声里,张昀琦拉着王霁晗的手欢快地急走,不仅没有半点王霁晗那样的身体不适感,自然也不会感到如成熟的罗汉果般大小的雨点的落下。

“姐,咱们快点,法事已经开始了。”一脸兴奋的张昀琦回头冲着王霁晗欢叫了一句,加快了步伐,使得王霁晗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当然,她低声,急促的呼喊,他也是没有时间听的。王霁晗的行将死去的“那部分”,忽然在一阵骤然高亢起来的音乐里复活,那是来自天上的,半空中云朵里的讯息,带着阳光的魂,月光的脸,降落在这个平日里该是很僻静的后园子里,似有飞过的影,环绕来回,是天外来的仙人?轻盈、纤柔、芬芳,掠过脸庞,浮飘耳畔,似梦似真,王霁晗身体里的那部分开始发热,发烫,似要爆涨,升腾,再然后又开始失去知觉……猛然,王霁晗眼前一黑,象是撞上了一堵墙,大上午,阳光明晃晃的,王霁晗却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黑暗,撞击,就象猛地被高物挡了一下。拉着王霁晗兴冲冲地走着的张昀琦似乎也感到了来自王霁晗的身体的一荡,诧异地回望了一眼,但他并没有看见什么,所以也就没当事地接着往前走。就这当口,王霁晗也看清了,铺天盖地的符咒,黄色的纸条上写满血红的咒语,贴了满墙,挂在房檐上,窗户上,树上,随着风哗哗地刮动,那是阵,符咒的阵,好大的阵!似有千军万马潜伏,亦似有远方刀枪剑戟混战的声音传来。想到阵,王霁晗会想到“降龙木”,那种叫“柳道木”的權木,想到穆桂英,杨宗宝,想起成千上万的杨家将士为了大破天门阵而杀声震天,血洒疆场的阳刚之气漫彻天地。但这里的阵,也威慑魂魄,也杀气冲天,却似来自阴间,来自十八层地狱,来自奈河桥那畔的冤气,怨气,充斥在那符咒之阵的周围,发自那个――门口,明明是半上午,阳光正灿烂,正在慢慢发威,可是那个被符咒围满的门口,却如一只兽的口,黑乎乎,臭烘烘,随时准备闭上,将已擒住的猎物吞咽下去,还有森然的牙齿,隐隐地在黑暗里闪着冷光……

霍然已到门口,王霁晗来不及畏惧那黑暗,就被毫不犹豫地大跨步进入的张昀琦一把拉了进去。为了适应那片刻入屋的黑暗,王霁晗闭上了眼睛。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蝴蝶,巨大的蝴蝶,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那是一个高个子的纤细的女子,却穿着一件长及脚面、宽大袍袖的黑色长衣,她的长发在头顶绑成髻,又散下一些,浓密如黑色的瀑,随着她那满屋盘旋的奇怪舞姿,那发亦成了龙卷风的模样,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女人的脸的位置是一个大大的面具,只有眼睛,没有口鼻,令人不由得猜想这长身纤柔的女人拥有着什么样出众的面貌,掩藏在那大大的面具后。长长的祭桌上,摆着祭祀的三牲:猪头、羊头和牛头,和各色应季水果,香火缭绕。房间里的唯一光源就是案头的那几竿粗若小儿手臂的白色火烛。女人手中有把剑,被舞得上下翻转,游龙落凤般飒飒生风,寒冷的光轻松环裹,旺盛的烛舌被剑气吸引,驱逐,若田野的风无方向又八方延展而去……

女人如一棵树,正值青春的挺拔,在来自天外的气流勾引下舒展着自己的腰肢。毫无征兆地,女人忽然转过身来,那大大的无表情的,光秃秃的只有眼睛的白脸冲着王霁晗,却让王霁晗感觉到锋利,若钢刃般锋利,女人本身就是一把剑,出窍的剑,杀气若虹,随时可以把眼前的一切劈作两半,王霁晗感觉到了崩溃,恐惧地崩溃,为什么,在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前,她感到了深彻骨头的恐惧!崩溃前的一秒,那女人转向了张昀琦,象一只欢快的鸟,王霁晗这么想。那女人飞到了张昀琦的身边,手中的剑奇迹般地消失了,她若恋花的蝶,若采蜜的蜂,上下,左右,前后地贴附着张昀琦,宽大的黑色袍袖不时地遮盖住他们,张昀琦随时于女人袍袖间露出的脸都是满带着好奇的喜悦的,眼睛随着那女人的轻盈舞动的身体而移动,还发出了短暂的“嚯嚯”之声……一直目不转睛地近距离盯着他们的王霁晗崩紧着全身的神经,忽有鹤唳之声传来,惊得她差点后仰而倒,她不得不扶了一下身侧的墙壁,不想一股将手指伸入汹汹的火炉样的灼烧感让她飞快地撤回了手,两张符咒飘飘悠悠地飞离了墙面,却不是飞去地面,而是忽悠忽悠地越飞越高,似有强大气浪的推举而上。哀鸣声四起,不是人声,众生哀鸣,地狱?漫野?四面包裹而来,悲悽之意若海浪层层推进,此起彼伏,沉浸在其中,腑脏俱哀欲裂。王霁晗瞬间意识到,这是音乐声,不仅仅是二胡、笛、箫、古筝加入其中,还有很多她叫不上名字的乐器的混奏,她向昏暗的四角观望,却没有看到什么演奏声,这些人躲在哪里,难不成他们会穿墙走壁?有人!还不少,不是演奏者,却也是参与者,房间里除了他们站的这边,还有祭台所占一边,其余两边贴墙而立的竟各有两排之多,这些人全身着黑袍,头上又全罩上连衣黑帽,每个人都是低头默立,一动不动于黑暗中,不仔细观察,是会把他们当作墙围而视而不见的。王霁晗忽然意识到了可怕,张昀琦一直都没听到王霁晗听到的这些或恐怖或悲凄的乐点,亦或,他听到的应该都是欢快的乐声,你看他,那一脸享受的灿烂,肯定听到的和自己的不一样,那女人还在围着他绕圈,且速度越来越快,还发出了声音,“嚯,嚯,嚯嚯嚯,嚯嚯……”这岂是人声?完全是兽的喘息,垂涎欲滴,准备吞咽猎物的难以掩饰的兽欲之声!偏偏张昀琦是毫无察觉的,他仍是快乐的,享受的……

“昀琦……”王霁晗喊得恍恐,喊得怯懦,感得无奈,无助,无力,在如此“劲爆”的音乐下,王霁晗甚至是没有指望张昀琦能够听见的。偏偏,那只“巨蝴蝶”却瞬间将她那敏感若触脚的的头颅转了过来,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长脸转向王霁晗,除了深如隧洞的眼睛没有变化的这张脸,却可让观者失去所有的欲望,跌入无底的深渊,这是来自地狱使者的凝视,在这凝视下,王霁晗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她想逃,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摊,一个手指头,一根头发丝都无法移动……

“哈哈哈,哈哈……”无穷无尽的笑声若层层浪涌而来,将王霁晗侵浸包裹。她从那女人眼睛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也读懂了她的话:自私的女人,你既然不用心,又何必依附、贪恋于他,上辈子的恩怨非要在这辈子变本加利地偿还,逃离吧,逃离吧,离开这苦海生涯,去往你该去的地方……王霁晗有些怒了,自己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躲逃?昀琦是我的,是我的,我不会要求他做什么,也不会和他保持什么亲密关系,但我会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王霁晗内心汹涌,手脚却无法动摊,嘴巴更是无法张开,恐惧如细蚁般爬向她全身的所有关节,痛痒感马上就要来了!马上要来了!王霁晗眼神急骤收缩,因为,那个女人已舞离张昀琦,看不见她的脚,黑色袍袖裹夹下,若飘移一般,女人瞬间立到了王霁晗的面前,她那低下来的无表情的长脸几乎贴到王霁晗的脖子处,一股恶心上返差点让她吐出来,但她仍只能一动不动地贴近着这个女人,不,这不是人,摇曳的灯光下,王霁晗看清了,黑袍频繁细微的起伏,那是某些鳞甲类动物在快速移动时,鳞片若传感器样地迅速高低,左右地向前延展,周身散发着来自地下的腐败、恶臭的气息……忽然,王霁晗看见了这个“兽身女人”的退步,原本消失的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刃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看来她已没有了耐心,操起利剑直刺向目瞪口呆的王霁晗,还未得王霁晗害怕地闭上眼睛,一只手猛力地把她拖离,到了那人身边,那把利刃插入了挡在了她身前的那人身体里,王霁晗甚至听到了那利刃入肉的“哧,哧”声响,她抬眼看清,挡在自己身前中剑的竟然是张昀琦,她“啊,啊”大叫两声就昏了过去……

王霁晗睁开眼睛时,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张昀琦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一脸担悠地注视着她,见她醒来不禁激动地抓起她的手,欢快地叫道:

“姐,你终于醒过来了,这一觉睡得叫个香,把弟弟我可折腾残了,又是背又是抱的,本来想直接送你去医院,可是大师说,你只是过于精神集中,精疲力尽,回来睡一觉就好了,我这才把你弄了回来,这不果然让大师……”王霁晗神情恍惚地在张昀琦身上聚焦了数秒,他的话却似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看来是终于想全乎了发生的事情,她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扑到张昀琦的胳膊上就是一阵胡拉,甚至拎起他的上衣下摆,接着硬要解开他衣领的扣子,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这里呢?脱了!脱了……”张昀琦有些尴尬,但他怕推开她的手会让还有些恍惚的她受伤害,只好回头想向身后的两个私秘书解释一下,不想只看到了两人知趣退出的背影,不禁满意地回头,自己解开上衣的几个钮扣问:

“姐姐,你在找什么?什么没有呀?你想看见什么呀?”王霁晗的声音因焦急而提高了八度:

“转过身,转过身,昀琦,快点啊!”王霁晗急火火的样子反而逗乐了张昀琦,他边转过身边连连说,

“好,好,好,我转过身,你别起身啊!”张昀琦背对着王霁晗还没有立定,

“啊,好了吧?好了……”王霁晗一把拉起张昀琦后腰上的衬衣,上下左右地检查了一遍,才慢慢放下了衬衣下摆,接下来有了数秒的沉默,背立着的张昀琦还在等着下文,却没有了动静,他正好奇,忽有嘤嘤的哭声传来,他赶紧回身,拉住已经泪水满面的王霁晗的手说:

“姐,没事,咱没事啊,大师说,你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在做法事这件事上你会特别容易入境,过一会就好了,过一会就好了啊?”王霁晗听了这几句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嗯嗯,嗯,我明明看见,那个兽性的女人把长剑插入了你的身上,你是为了我才挡的那一剑呀,嗯嗯,嗯,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可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嗯嗯,嗯,你说,她不是再耍我吗!嗯嗯,嗯……”张昀琦魔怔了一样,愣了几分钟的神,才眼神混乱地喃喃说道:

“看来,大师说的不无道理啊。”本来还在低头伤心哭泣的王霁晗听到这句话,马上抬起头来,摇晃着张昀琦的胳膊急切追问:

“你快告诉我,那个女人,她还说了什么!”张昀琦这次没有看王霁晗,而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说,

“大师送我出来时,我看他额角尚有没有拭去的汗珠,不禁有些心痛,连忙添了几句客套的话:

‘大师真是辛苦,每一场法事下来都是这么大汗淋漓的吧,您真是仁德之人啊,不惜劳累自己,却为我们每一个人驱逐身边的魔怪,今日真是受益非浅,从此以后,我相信我的公司,事业都将蒸蒸日上,越来越好了吧。还有我自己,还有那个魔怪,他终将远离我了吧,大师已经把他送去了爪哇国去了吧,哈哈哈……’不想那位大师异样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认为那魔怪会远离你?它就是你自己啊,你身上的东西啊,你想让它到哪里去?它会跟随你一辈子的,除非,你把自己丢了!’我大惊失色,我所看见的魔怪,那么丑陋,凶神恶煞,恨不得吞日掠月,推翻整个世界,难道,它,竟是我自己!大师见我慌恐不安,忽然大笑,他就那么一扬手,中山装的袖口处就有了一杯酒,阳光下,那杯酒发出了耀眼的光,我最初以为它是红色的,却马上发现自己错了,它是透明的白色,不,一半白,一半红,又不是,它是会变色的,各种颜色,就象万花筒,我可以看到的,想到的各种颜色,那杯酒都有,而且,那颜色是我先入为主意识到的,我想它是什么颜色,它马上就成了什么颜色,我很困惑地望向大师的眼睛,和我最初见到的那深似冰潭之水的眼睛不一样,此时却如小溪流般透澈,温暖的光满溢,他呵呵笑着说,

‘这就对了,小施主喜欢喝酒吧?红酒?白酒?啤酒?花酒?呵呵呵,人生善恶就如这杯酒,你的内心就如这杯子,你想让它装什么酒,它就是什么酒,善恶是互相转换,生成的,何为善?何为恶?什么事能做,应该多做,什么事不能做,应该少做,你心里是门清的,可你会因为它该做,你就会去做,又因为它不该做,而不去做吗?善恶只在一念间,如何掌控住那住在每个人心中的魔怪,其实也在你自己,那魔怪是赶不走的,赶走了,弄丢了,你反而就剩下一具躯壳了。’说着,他把那杯酒往我眼前一送,我立刻接住,端起了就喝了下去,没有味道,嗯,什么味道也没有,但,这杯酒是热的!喝下去我感到全身的温暖,大师又笑了,

‘这杯中酒的味道是你自己品尝的,该装什么酒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只是,尚需机缘。’

‘机缘?’

‘机缘,凡事还需机缘,机缘面前,你做出了什么选择,那也是你的劫数所在,却也不是结束,什么时候都请小施主记住,什么时候都是开始,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你抬起的脚都是迈向下一个开始,天,从来都不算晚,就象你喝酒,什么时候喝,和什么人喝,喝什么酒,喝到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说完他望向西边的天空,明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却突然晚霞满天!烈火汹汹般把个西天烧得叫个热闹,再然后,一轮落日,跟车轮子一样大的落日就悬挂在那了,我忽然觉得特别感动,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因为在我眼里,那不是落日,明明是一轮晨阳,在冉冉升起……”王霁晗一直默默地听着,如今嘟囔:

“不是个女的?是个男人?穿着中山装?我所看到的是什么?那个‘兽性’的女人?都是幻觉?”她忽然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张昀琦:

“昀琦,你能告诉我,在法事上,你看到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