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岁月 有了云海之南梦
1 跟在大师身后,起步于画梦
饥饿时的梦,是物质的;
温饱时的梦,是精神的;
童年的梦,是瑰丽的彩虹;
老人的梦,是枕边的流云;
不曾有过梦的土地,是荒芜的;
不曾有过梦的历史,是荒唐的。
丁俊生全家福
…………
这小子还有梦。
梦,对于寄居在清王朝荣禄府中院的“前朝遗民 ”,此时已是一种奢侈。
20世纪50年代第一声春雷已经响过——
快乐地生活在五星红旗下的人们,是过去不知道快乐为何物的人们。宅主是以经商为生的李姓夫妇,已是外祖父、外祖母辈分,曾经是一家纽扣厂老板,王府旧宅100多间房的房主。此刻,自然不属于快乐的一群。
老人的扼腕叹息不无道理。女婿丁俊生(1903年出生)在国民党政府中几度被擢升,曾任职于司法部西安地区办公室,是负责调查香蕉出口日本受贿案件的检察官,后来在台湾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1948年,丁俊生把较大的四个孩子〔儿子绍曾(1931年出生)、绍渊(1934年出生)、绍光(1939年出生),女儿绍霞(1936年出生)〕留在北京的老丈人家。妻子李湘君带着两个幼儿——1942年出生的晓云和1945年出生的绍雄,同年12月随行。一家四口越走越远,最后落脚在台湾,还以为“天涯共此时”的日子什么时候想结束就结束。没想到,时局一变,台湾海峡成了“鸿沟”一条……
排行老四的丁绍光,和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别无选择地留在了外公外婆身边,成为那个时代的“留守儿童”。
北京四合院
此时,被外公外婆称作“小子”的丁绍光,11岁。1939年10月7日,丁绍光出生在陕西省城固县,祖籍是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西张乡西张村。童年留在一个人脑海中的印象是历久弥新的。“我大概3岁的时候就到了北京,很怀念我在北京生活过的日子。”丁绍光在很多年后,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我是在四合院里长大的”。不仅仅是他的绘画从这里开始,一个长期生活在海外的美籍华人,他仍然爱喝小米粥、吃咸菜,还能说一口纯正的京腔。“从前居住在政协礼堂旁边大麻线胡同的那个院子是8号,解放后改成了10号。”胡同的南面就是曾经的顺承郡王府的北墙。比起王府高高的院墙、蓝天里飞翔的白鸽,更让他难忘的是郡王府——“那是个很大的院子,印象中要从门口一层一层地绕进去,还有假山、亭子什么的,进到中间就是最大的院落,给人印象就更深了,因为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那里集合。”三五成群,一伙人经常到阜成门外、护城河边上练拳脚,丁家老四留给人的印象是大人不怎么能管得了的一个孩子。有一次,为了逞强,他爬上院墙,没想到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把胳臂摔脱臼了。尽管这样,大人还是管不了他。他没摔坏,就变本加厉,开始学着武侠人物那样“飞檐走壁”,在院墙上跑来跑去,从这家屋檐“飞”到那家屋檐。丁绍光回想起那个“真的是太淘气了”的岁月,说:“应该在11岁前,我已经开始阅读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了。而在9岁时,家里人就开始让我学画画,大概是嫌我太闹的缘故。”如果不是自揭老底,谁能相信现在彬彬有礼的他曾经有过这样一段逆反期:“有谁说我不听话,我就用弹弓子打人家玻璃。”让邻家的玻璃窗付出了代价,索赔追到门上的事儿,既然有开头一回也就不只是最后一回。
在四合院里的童年生活他并不缺少欢乐。对于一生追寻欢乐的丁绍光,执着于要让人生过得精彩,童年也不例外。不过,那乐是自个儿找来的乐,是自个儿找来小伙伴儿一起乐。
老师写板书时散落在讲台上的粉笔头儿,自然是丁绍光乐意拣进书包的。放学后他就在院子的砖地上画“房子”,自个儿找来大家乐。满院子的孩子都会用一只脚在地上蹦着,加入到民间普及率极高的“跳房”游戏中来。当然,粉笔头儿也有不该画而画了的地方,比如墙头,比如衣上。多半是同学上衣的背部,虽然是小孩子的无事找事偷着乐,某种程度上也带点儿欺侮人。所以,丁绍光背地里“干活”的对象,不是小同学,不是女同学。成名后的大画家用“宠辱不惊”的座右铭自励,这当中也包含着“不欺侮人”的一层意思。
《愚公移山》
不欺侮人,是因为深深体会过被人欺侮的滋味。
童年的丁绍光与人打起架来,俨然是一只发怒的小公鸡,不仅满脸充血,又黑又粗的头发也会像刺猬似的竖起。他经常打架,是从他经常被人打开始的。因为他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眼下,令外公外婆惊诧的,不是小外孙在睡着的时候多次发出过的呼爹叫妈的啼哭声,而是发现橱柜里仅存的一瓶香油不翼而飞,撞进小外孙的“梦”里。小外孙很认真地说他搞的是艺术品。
“很难画!”四十多年后,无数的访问者都曾向丁绍光追问过“第一幅画的故事”,得到的始终是这三个字。
有人对“很难画”做过破译:拾来的布头,大概是再生布一类的粗布,又没经过类似粉饰的处理,炒菜香油调和的颜料涩笔,自然很难画。也有人说,那个年代11岁的中国小孩能知道梵高不是好吃的“饭糕”就算不错了,能使用香油自制的颜料“蠕动”起来,企图在凹凸不平的粗布上涂抹心里的感受,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意味着伸向未来画坛的将是一支不凡的笔。
丁绍光对画的内容有过十分肯定的回答。他的第一幅画,“很难画”画的是一个老人。很可惜这幅画没能保留下来。
无论画人物、画风景、画花卉、画山水……
无论画家画出的是过去年代有的,当今世界没有的;还是别人心中没有的,画家心中有的。
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绘画艺术成功的标志之一是画里的东西,让人想和它生活在一起。要不,人们怎能对画产生兴趣呢?
能为人提供想与画中之物生活在一起这种感觉的成功画家,一直是这个世界受人们关注的群体。他们大多有过激荡的人生、浪漫的经历、难以琢磨的性格、异于常人的举止,往往让人在欣赏他们不朽传世之作的同时,有着钻进油彩或水墨迷离背后的强烈愿望。他们初涉人世的首份作业——第一幅画,如能保存下来,该是多么好的一份珍品啊!不仅是佐证天才第一个脚印的实物,更是如画家彩色人生亮在起点处的珠玑。
奔马
群马
徐悲鸿纪念馆
然而,不只丁绍光一人不幸。
与丁绍光活在同一个国度、同一个世纪,年长40多岁,曾令小丁绍光“佩服得要命”的“现代中国绘画之父”徐悲鸿,曾居住在北京东城区东受禄街16号一座典雅的四合院内。1953年9月23日第二届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时年58岁的徐悲鸿担任执行主席,主持会议,当晚脑溢血复发,于26日晨不幸逝世。在他逝世的当天,廖静文女士(徐悲鸿遗孀、纪念馆馆长)及家人将其生前留下的全部艺术作品捐献给了国家。1954年政府以“悲鸿故居”为基础成立了“徐悲鸿纪念馆”。丁绍光的“四合院情结”,与新中国成立的第一座美术家个人纪念馆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它曾经是丁绍光一伙,书包里背着“窝窝头”的“小呀嘛小儿郎”,在北京四十一中上学时,放学路上经常光顾的地方。对着先生的画,一张一张作临摹的画童们,感动得廖静文女士不止一回下厨炒菜,为她永远不知道名字的后生们加油。
四合院老主人徐悲鸿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不论是巨幅作品《愚公移山》《奔马》《群马》,还是早年在巴黎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和蒙巴纳斯画室所作的人体习作到晚期的劳动模范、著名学者肖像……展示着青年徐悲鸿从贫寒的乡村走向世界的艰难历程的一张张遗照,以及在当年画室和起居间的复原室中展出的画笔、画板和颜料,陈列在画案上的他生前使用过的文房四宝,乃至放在画架上的最后一幅未竟之作——《鲁迅与瞿秋白》,该室墙上悬挂着他的老师法国名画家达仰的照片,他与好友印度诗圣泰戈尔的合影,他去世前一周与夫人的合影以及他收购的最后一件艺术品——任伯年的《紫藤翠鸟》等,都曾经让后来的学子们流连忘返。对于徐悲鸿大师,笔者还听到过昔日同窗陈仲对早年丁绍光的回忆,“当他的同学倾倒在西洋油画面前,发表‘油画是绘画的最高层次’的看法,认为‘中国画的梅兰竹菊、花鸟鱼虫显得平淡、没气势’时,他却建议同学们去看看徐悲鸿的《奔马》和《田横五百士》。他说,徐大师的画是国画,也很有气势,十分传神。”寥寥数语,足见丁绍光画童时代曾经是一个“徐迷”——悲鸿大师不一般的粉丝。
徐悲鸿6岁作画。见过6岁徐悲鸿画“老虎”的,只有他父亲一人。那只“老虎”是从他父亲讲的《打虎人的故事》里“跑”出来的。
雷诺阿的优秀作品
《裸女》
《红磨坊街的舞会》
《游艇午餐》
不久,父亲发现了,问他:“这是什么?”
悲鸿快乐地答道:“老虎。”
父亲却很冷淡地说:“这哪里是老虎,像条狗呀!”接着,是父亲对悲鸿的告诫:“画画是要用眼睛观察实物的,你没有看见真的老虎,怎能画出老虎来呢?”
纪念馆里没有徐悲鸿的第一幅画,只有廖静文女士讲述的故事新编——“画虎不成反类犬。”
20世纪60年代中期起,丁绍光在云南艺术学院的教席上,讲授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西方美术史》。
不用备课,不用对着讲义照本宣科,青年教师随手摘来的星座,是他仰慕过的,还将被一代代人继续仰慕下去的19-20世纪艺术星空中最璀璨夺目的星座。
他讲《裸女》《红磨坊街的舞会》《游艇午餐》——雷诺阿的优秀作品,他甚至知道《游艇午餐》被美国人买去后收藏在华盛顿博物馆内。
他讲《思想者》的生父罗丹的画室里总有不间断的裸体模特儿走动;雕塑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腱,似乎都让人感到是从模特身上取来的。著名的《青铜时代》,如今是巴黎的卢森堡博物馆不肯轻易示人的馆藏珍宝,可它出世之初由于雕像在人体造型上的准确和逼真,巴黎的官方艺术沙龙竟诬言它是从尸身上模印出来的。
对巨星们的轶事传闻,青年丁绍光似乎是无所不知、无一不晓。但他同样讲不出雷诺阿、罗丹的第一幅画如今收藏何处。
雷诺阿的祖上,曾是和丁绍光相仿的贵族门第,只不过家门衰败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雷诺阿的父亲,以裁缝为生,母亲是个专做连衣裙的女工。家贫,纸张缺乏,雷诺阿的第一张画和最早的一批画,是用制衣的粉笔画在地板上的。
而罗丹喜欢绘画,缘起于对一些包装物插图十分感兴趣。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人和动物,罗丹说过那是他最早的模特儿。他最早的画应该在考卷上,一个落榜生的考卷,谁能想到它具有收藏价值!
有时候也有例外。克利、毕加索则属早熟早成名的一类。
克利被称为“难能的纯抽象主义者”,体现他几何抽象风格的巨制《怪物,随着我悦耳的歌声起舞吧》《风景地毯》等,都曾是对世界艺坛造成影响的“冲击波”“光辐射”。他7岁便有了爱情故事。“开始对一个邻居的女同学怀着特殊的感情,接着又对一个‘美丽的小淑女’有着强烈而秘密的爱情。”胡思乱想着关于怀孕生育的图画,怪异的人形和图案便出现在7岁的克利的蜡笔下。这笔是蜡笔。3岁时,他的外祖母就教他绘画,用蜡笔在卫生纸上画一些怪异的神灵,并在上面涂上各种颜色。4岁时,他喜欢画钟,并且钟一直是克利深爱的题材和绘画符号。美术史家们在不厌其烦地描绘天才轨迹的时候,也慎重宣称,“有一幅克利4岁画的钟至今还完好保存。”
克利的代表作品
《怪物,随着我悦耳的歌声起舞吧》
油画《油菜花》
以源源不断的创作激情和浪漫旖旎的感情生活一同构筑伟大艺术历程的毕加索,是20世纪最有创造性和影响最深远的西班牙艺术大师。他的第一幅作品是8岁时画的《马背上的斗牛士》。这是一幅油画,画中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的眼睛被刺成了空洞。
“妹妹劳拉用针刺破的!”这是毕加索后来对人们做出的解释。
第一次展露8岁的毕加索绘画天才的作品,怎么得以保存下来的,不是一个太难解的谜。毕加索的父亲当时在他兼任馆长的博物馆里就自辟了一间画室,毕加索从会走路时起,就经常被带到那里。天下的父母收藏儿女的脚印是自然的事,何况是天才的脚印。
博物馆的藏品中,还有毕加索童年的故事:
“他牙牙学语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就是‘匹兹’(Piz)。”
在西班牙语中,“匹兹”是铅笔的儿语,由此看来他从小就同画笔有缘。
丁绍光的童年故事,不是“童话”!更不是像注定要盛名盖世的天才画家毕加索那样,诞生时“月光照亮了整个城市的白色屋顶,天空众多的星辰放出奇光异彩”。
丁绍光出生时,没有天降大星的预兆,只有“瓜熟蒂落”。“熟”也不是天才显示出的早熟、早慧。所以,丁绍光多年以来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大器晚成”。“绍光”二字取自祖宗祠堂金匾上的“业绍高光”,其意是事业发达,光耀天地。父母取其中两字作儿名,不过是一种寄望,黏附在儿身上的一片梦罢了。
丁绍光11岁作画。那画是对梦的回应。
不敢做梦的外公外婆,怕梦扯到台湾,连到“变天”上去。他们依稀辨认出外孙画中的“老人”,正是他梦中哭喊的妈妈。
这是丁绍光的第一幅画——一幅不能保留,也不允许保留的画。
之所以被丁绍光称作画,那是他第一次尝试:用笔蘸着油彩,用形象表达所思、所念。
只有外公外婆看出小外孙的狡黠,那变了形的“老人”,不变的是年轻。
只有保留在孩子梦中的母亲,才永远是年轻时的花容月貌。
丁绍光的画,从第一幅就与梦有关,与刻骨铭心的思念有关。
丁绍光是一个最擅长画梦的人!且用真情。
20世纪50年代,每到周末就出现在讲台上的董希文、王式廓等大名鼎鼎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无一不是画童们渴望见到的高山大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