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鲁迅入门》中的“失败”哲学
一 《鲁迅》中的线索
《鲁迅》中有一个著名的“竹内”命题,那就是“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鲁迅》中,这句话就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两次。
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在近代文学传统肤薄的中国,一般来说,小说都写得不漂亮,但尽管如此,鲁迅的小说写得也还是不漂亮。作品不具备有序的世界。这个缺陷即使在属于佳作的《孔乙己》和《阿Q正传》中也不例外。兴味只囿于追忆过去,作为小说家仅此一点便是致命的。[1]
我认为,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然而,这只是因为我认为对于作为文学者的鲁迅来说,这不漂亮很重要,所以才这样说的,并不是想要下结论。从根本上来说,鲁迅是个文学者。没有谁更能像鲁迅那样让我来痛切地思考文学者这个词的意义。在鲁迅身上我认识到,为成为文学者总要丢掉什么。[2]
这两段话在书中离得很远。《鲁迅》是一本特殊的书,牢记这一点对于我们的研究来说始终很重要,在这个地方尤其重要。“怀着被追赶着的心情,在生命朝不保夕的环境里,我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写在这本书里”(《创元文库版后记》)[3]。“虽然还剩下很多话要说,但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也就不想再回头去捡拾它们了。我只能往前走,为的是抹杀我的研究笔记”(《结束语——启蒙者鲁迅》)[4]。“这次我第一回通读了鲁迅的文章,在通读之后,有若干自得的同时,过去朦胧中感知的鲁迅形象却被撕裂了。……我现在还无法做出某种断言,而且似乎还要为自己的说不出来而啰哩啰嗦地辩解,但令人痛苦的是,和书店约好的期限已过,而我却只能提交这份不成熟的研究笔记”(《关于传记的疑问》)[5]。“我是以打点自己身边的一堆破烂儿的心情来把这些拙劣的文字写到现在的”(《关于作品》)[6]。除了“破烂儿”这个词实在太过自谦之外,这些话是符合实际的,我们应该相信竹内好的真诚。这本书本身是一个过程,是朦胧的感知被撕裂之后在紧迫中不想再回头、只能往前走的“打点”。所以,如果我们非要找到一种解释来说清楚这本书中两段提到“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的话意思一定是统一的,大概只会让自己陷入理屈词穷的困境。与其这样,不如相信竹内好的自白,把这两段话看作竹内好一往无前的精神探险之路上的两座路标,在其中寻觅到路的方向,然后在竹内好战后的鲁迅研究著作中追索这条路通向了什么样的思想国度。
笔者以为,在竹内好此前朦胧中感知的鲁迅形象被他第一次通读鲁迅文章所撕裂的碎片里,“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的确是作为一种作品评判而存在的,可是在他试图阐释自己这种评判的时候,却有些词不达意。究其原因,是他在无奈之中生硬地借用了“近代文学传统”的标准,这实在是有悖竹内好思想秉性的。可以想见,在他写下《序章——关于死与生》的时候,他的感触丰富、新鲜而杂乱,唯有如此,他才会由于迫不及待地要表达自己的感触而不惜借力于外来的评价系统。其实在这时,“这不漂亮很重要”的念头已经潜伏在竹内好心里了,这要在整章的语境中来体会。竹内好是在援引“近代文学传统”的标准来佐证自己看法的同时又嘲弄了“近代文学传统”,个中关键就在于不漂亮的小说与自身“成为中国近代文学的传统”的鲁迅之间的张力。此时竹内好还不能把握这个张力,可是随着《鲁迅》的推进,当他再次说到“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的时候,“这不漂亮很重要”就跃上了纸面。小说的不漂亮成就了真正的文学者,“成为文学者总要丢掉什么”,鲁迅丢掉的就是小说的漂亮。
二 《鲁迅入门》中的印证
可是,到这里这个话题在《鲁迅》中就戛然而止了。与之相关的碎片,像“鲁迅是不能写小说的”“小说成了要求救赎的终生的重负”等,都没有来得及整理,仍然以碎片的形态存在下来了。接续这个至关重要的话题,真正尽抒胸臆的机会,在战后才来到。而谈论的契机,则是《怀旧》。
其实,《狂人日记》以前,民国之初,他写过短篇小说《怀旧》。虽然我们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写这篇小说,但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喜欢读小说,而且周作人比他更早还写出了更长的小说,所以他写小说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那是偶然刊登在杂志上而流传下来的小说(据说那也是周作人投稿,鲁迅本人并没有发表的意思),没有流传下来的也许还有。这篇小说的讽刺手法很巧妙,从中可以看到后期鲁迅的迹象,不过小说本身是老派的。如果不是老派也许杂志不会刊登吧。如果他志在写小说,那么就应该写这样的小说,而且他也具有写作的能力。但这不是他的所好,因为他的志向在于失败了的《域外小说集》。[7]
关于“失败了的《域外小说集》”,竹内好在其他文章里的一些话可以作为注释:“随着文学自觉的形成,他的兴趣转向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和斯拉夫系统的反抗诗人。特别心醉于尼采。这些成为他文学的基调。这一时期他创作了数篇论文,并和周作人一起选择翻译东欧短篇小说,出版了《域外小说集》二册(1909年)。当时受章炳麟的影响,因此这译文具有极难解的古典基调,和一般流行的政治小说有很大的差距,因此几乎没有获得什么读者。并且,在革命前后紧张的政治社会中,这种自律的文学精神也不能被理解。”[8]“由于卖况非常不好,出版两册就中止了。鲁迅这时翻译的是迦尔洵和安特莱夫的短篇小说。何以卖不出去呢?其一,如前所述,近代文学的思考方法还没有广泛流行;其二,与当时流行的文体相反,他们特意使用难解的字和文体。”[9]“到留学的后半期的《域外小说集》的时候,自觉地想要打破既成文体的意图就表现得很明显了,这种先驱性一生未曾改变。”[10]
《怀旧》的意义是这样彰显的。在《鲁迅》中,竹内只是说到许广平收集鲁迅佚文《集外集拾遗》之功绩时,提到了《怀旧》,认为虽然是文言体,虽然是早在《狂人日记》七年前的消遣之作,但已经具有了鲁迅创作风格里的显著特征之一,认为通过这篇作品是可以部分了解到辛亥革命时鲁迅的一些经历的,总之,可以说基本是当成“传记材料”来看的。战后,他却在这部消遣之作中看到了破解一直纠缠着他的“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这种感受的钥匙:“如果他志在写小说,那么就应该写这样的小说,而且他也具有写作的能力。”《鲁迅》中草草落笔的“这不漂亮很重要”“成为文学者总要丢掉什么”,在这里获得了印证。
三 “失败”哲学
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
所谓才能是产生于社会中的。在贫乏的社会不会产生丰富的才华。尽管有许多作家觉察到了这一点,但仍然在靠惰性来继续写作,并不把它当作创造性的职业行为,而是仰仗着根基和名声在工作。不过鲁迅却做不来依靠权威的生活,哪怕那是自己所产生的权威。他之所以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是因为它“贫乏”。他自察到这种贫乏,显示了他是忠实于作为创作者的自己。他忠实于自己贫乏的作品,所以他不满足于它。哪怕是失败也好,像他那样敢于在作品中进行冒险尝试的作家很少。而且他成功的作品远远超过了当时的水准。不过那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不能满足于相对的优越。他“一律抹煞”了当时一般的作品和评论。他自己创作作品又自己破坏作品,当然,终于有一天,他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他忠实于作为作家的自己,这又使他难以作为作家而生存。为了作为作家生存下去,他必须不做作家。他走到了路的尽头,却又从路的尽头起步。因为没有作品,他才更像是作家。[11]
也就是说,即使在近代中国的小说里鲁迅的小说也仍然是不漂亮的,这个记载于《鲁迅》之中的感受经过了长期的反思和酝酿之后,终于得到澄澈的阐释:在近代中国,的确有《怀旧》这种“漂亮”的小说,但这样的小说难免是“贫乏”的,只不过贫乏得漂亮而已;鲁迅则舍弃了这种漂亮,他虽然不满于自己作品的贫乏,却拒绝以惰性的“漂亮”来装饰,如果他愿意装饰,他就能比别人写出更漂亮的小说,那样他也就像别人一样不是真正终极意义上的文学者了。可是鲁迅选择了“失败”,于是他难以作为作家而生存,也因此是个文学者。“即便采用了白话文,如果仍沦为戏作风格也无济于事,必须从戏作风格中摆脱出来”[12]。这就是“不漂亮”的奥义。所以,竹内好说“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最终走向的是对“漂亮”这种价值的着意抵抗,是对“失败”的坚守。正是这些不漂亮的小说,成了竹内好自己文学观永不衰竭的源头,成了竹内好孜孜翻译、研究、介绍半生的主干文本。竹内好把鲁迅的“不漂亮”变成自己的信条,继续坚守了鲁迅的失败,由此确立了自己在战后日本思想界的处境。“鲁迅的再次开始文学创作是具有从其前身脱离的意思”[13],脱离的就是“漂亮”的《怀旧》。竹内好终身的努力,不也正是要拼命涤净自己心中“消遣之作”的魔影吗?明乎此,我们才知道“鲁迅的小说写得并不漂亮”这句话的深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