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往事疑云
钟今成坐在地上,我坐在他一旁,靠着茶桌,看向瓢泼大雨纷纷打在光滑的玻璃上,那些细长的水蛇弯弯扭扭地从上头流到下面,从小汇聚成大,像长江黄河、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那是亘古不变的积少成多,跬步千里。蓝紫的闪电从远方落下,击打在海绵掀起雷电的波澜。
我的眼睛仿佛都被印成了白色。
“发生过什么吗?”他停顿几秒后说道,“我没印象。大家都是老同事了,待遇差不多,老板对我们都很好。我觉得和这个无关。我还记得第一天入职的时候——我和稳哥是面试就认识了。”
“哦?你们是面试进的啊。”
“对,你不是吗?”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有天收到一封应聘信,感觉像是邀请来的。”我不以为意地说道。
“啊——你是高材生嘛,人才都是请来的。”钟今成对此也不报兴趣,“挺有老板的作风。”
随性,没头脑。
“阔少那边我们之后再说,现在还是说回井礼军这边,”钟今成把被我打乱的思绪重新梳理,“别墅后面,准确说是佣人居所的后头,有一个逃生梯。”
我不知道。
这个只有两层的建筑,这个楼梯这么宽敞的建筑,竟然还安装了逃生梯?这种事情我哪里想得到。
“我现在特别怀疑井礼军,他在楼上把稳哥推下后,从逃生梯离开。”
“逃生梯连着哪的?”
“阳台。”
我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也是刚才知道的,挺隐秘的,除非有人特别观察过阳台,几乎没法一眼看出来——王婆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但是——“麦子好像很喜欢呆在那个阳台,而且郭耳……和陈一沁也到过。”
“我们都到过。”钟今成摇摇头说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而且我问过了,谁都不知道那里可以到一楼——是,他们可能在撒谎,不过我觉得不像。”
我只能暂且相信钟今成的说法。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动机?”
钟今成耸肩:“谁知道。”
“想把一个人推死,真本身就冒了很大风险,就先不说稳哥没有撞死,如果我们这些在楼上的人恰好在那个时候开了门,看到他了,那怎么办?”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犯罪,更像是临时起意,“就算我们没有目击到他把稳哥推下去,也知道他在二楼的事——而井礼军没有上二楼的理由。”
“你是说,不是他?”
“这只是一种看法,他这样做的风险太大。”
全部的推理都回到了源头,逃生梯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犯人。
“今天不早了,明天我们再去问。”钟今成夹在手中的烟正浮在我的眼前,我点了点头,站起身。
“不回房间?”
“我在这坐坐。”
“注意安全。”
我看着钟今成魁梧的背影在闪电之后,有些担心他,于是看了看手表,十点四十二分。
上楼的时候还看到了张兼稳的尸体——我们不准备对他的尸体做任何处理,虽然这样放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但为了保护现场,这也是无奈之举。
静静的走廊尽是不安的气息,我一步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拖鞋踩在软绵的地毯上,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因为下午睡了一下,现在还不是很困的我索性一直向前,走到了大阳台。按照钟今成的说法,我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确实摸到了一个能推开的墙壁,我双手放在上面,用力向两侧拉开,逃生梯哗啦的一声向一楼坠下,狂暴的雨声立刻从外面涌了进来,走廊的寂静被打破得荡然无存。
我连忙把逃生梯收回,把墙壁合拢。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地伸长脑袋看向走廊。
没有动静。
不知道在房间里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我这么想着,先前呆在楼下的钟今成也上楼了。
“小罗,在看逃生梯啊?”
“嗯,成哥,帮个忙,我在房间里停下逃生梯打开后是什么声音。”
“ok。”
我进入自己的房间,按照先前约定的,在我进入房间的十秒后,钟今成就会打开那面墙。我看着手表,盯着秒针的跳动,并侧耳细听。
锐利的雨点正不停打在窗户上,过了十五秒,我打开房间。
“隔音很好,听不见。”我告诉他。
“这样啊。”钟今成拍了拍我的肩膀,“早点休息吧,我先睡了,明天更难熬。”
“是。”我赞同他的想法。
早上在壁炉里发现一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晚上又有同事死在众人面前,一想到明天太阳还要照常升起,我的心里就有些发虚——或许明天还是个雨天。
我胡思乱想着回到房间,简单洗漱过后,便躺到床上,或许雨声有催眠作用,不知何时,我便睡了过去,那天的我甚至忘记晚上还有一场噩梦在等着。
梦中的景象愈发清晰,我已经能看到室内那些古色古香的装潢,中式的,和别墅的风格大相径庭,让我忽然觉得这里并不是孤伶岛。可看向窗外,那些黑夜里呈灰的沙滩,还有叫不上名字但我白天还见到的树,它们都在告诉我——这里就是孤伶岛。
我熟练地挣脱了捆绑在手上的绳子,然后举起椅子向窗外砸去,窗户果然有了裂缝——我并不准备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但二楼外有一些短小的凸起,足够我踩在上头,这晚我没受到任何伤害。
现在,我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从这狗娘养的房间出去。
我沿着凸起,贴着墙走着……这是我头一次看到窗外的一切——漆黑一片,偶有繁星闪烁,无疑,我确实从老板居住的大房间出来了。我顾不上逃脱地喜庆,而是继续沿着凸起向别墅北墙走着。脚下就是后院,就是张兼稳看到何止英的那个后院。
我用力扭过头,现在离地有五米不到,
梦醒了。我有些恍然若失,不过,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
这一晚算是有了重大收获。
伴随着小雨的淅淅沥沥,我们在岛上看到了第四次晨光。
也不知发什么神经,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裸着上半身在床上坐了半晌,像一个素描模特。我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离开了温床,穿好衣服,强打气精神地走下来楼。走进走廊时,我回头看了看,昨天的那样阳台还是阳光明媚,里头还站着黝黑精瘦的麦子,忽然意识到,离那时也才只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一股寒意从我心头涌起。
我下楼时并没有看到很多人。
早起的钟今成,为别墅工作的三人,惶惶不安的老板在和钟今成说着什么。
“早上好。”我眯起眼睛,无力地同他们打招呼。一早起来晒不到太阳,总觉得浑身乏力。
其他人都向我点了点头,老板把我叫了过去。
“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现在去老板的房间,小罗你也一起来。”
“噢,好。”
我们越过张兼稳的尸体,向我从未经过的房间走去。早上起来的那股恶寒还没消退,随着我一步步前进,肚子就越发难受。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满头大汗了。
龙德昌和钟今成则比较轻松地走在前头。随后身穿短袖衬衫的龙德昌从裤子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哗啦哗啦地几声过后,房门咔嚓地打开了。
窗帘没拉开,里头非常昏暗,但再怎么黯淡,我一下就明白了——
就是这!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豪华的装潢,似乎为了凸显别墅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这里采用彻彻底底的中式风格,和外头的西洋风形成了强烈对边,让我进来的时一度觉得自己踏进了什么古怪的时空。就是这个房间,我就是在这里,在几个月里不断受到各种击打,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对我做这种事。
老板吗?
我瞥了他几眼,他对我的进入完全不在意。
“老板。这个门钥匙……只有您有吗?”
龙德昌不解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
“我是这样想的,”我惊叹于自己的机智,“我们那边的房间,都是没法外锁的,就是说任何时候——只要房间没人——都可能有图谋不轨的人偷偷溜进去,所以我想知道老板的房间是怎样的,是跟我们的房间一个性质,还是说能确保里头安全。”
“噢——”老板似懂非懂地向我点头,“这个房间的钥匙有三把吧,我记得李老跟我说了,紧急用、我手上一把,还有……在这房子的主人那一把,不在岛上。”
“那紧急用的那把在谁那?”
“李复的房间里。”
“这就是那个拼图吧?”钟今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老板凑过去看了一眼,我也跟了进去。
“是这个。”
《奥威尔教堂》,文森特·梵高的作品。
扭曲的蓝黑色天空和抖动的教堂轮廓还处在雏形,几乎是梵高标志性(我以为)的像是蚯蚓蠕动的地面也正蓄势待发,拼好的部分安静地躺在画着线框的地毯上——老板说这个地毯是从英国定制的——其他的部分则零散地放在一旁,等待有人把它们重新拼回。
我粗略着数着,确实有一千的体量。
“来这才开始拼的,”龙德昌似乎对目前的残缺不满意,“发生了太多事情,本来昨天可以拼很多出来的。”他的语气好像在怪罪别人,可显然,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他归咎的对象。
钟今成看了一眼,他不明白拼这么多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不过以我短浅的拼图生涯而言,老板能在三天用断断续续的时间拼成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不能证明他没有撒谎,不过,眼下的我倾向他昨天下午确实是在拼图。
“还有什么要看的吗?”
“没了。”钟今成笑着说道,“足够了。”
他的那副笑容反倒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活脱脱一个发现至关重要证据的侦探。老板或许也被他的笑容骇住了,我看到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进不是、退不是,最终还是钟今成问老板下不下楼吃早餐,他才抬起肥胖的大腿。
我在离开房间前再看了一眼,把逃跑的路线在脑中规划一遍,和梦中没有任何出入。
“你们看过老板房间了?”我们走到走廊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李洁。一觉过后,她的气色稍稍恢复了一些,光滑的脸蛋说明她还有上淡妆的心情。
老板略带严肃地点头。被自己的下属查房,还被迫停他们讨论,上司做成这样确实有些尴尬。
“走吧,吃饭去。”钟今成说着便下楼了。
“别在这说啊……”李洁皱了皱眉头——我们脚下还有具尸体。
缄默的早餐过去后,我找到了钟今成。
“我们得问问管理员。”
“问他什么?”
“从钥匙问起。”
然后我们就找到了大爷,在屋外,他站在屋檐下眺望远方。
“您每天在这看什么呢?”我一好奇,把钥匙事给忘了。
“习惯了。”
习惯吗?习惯总有个理由,可这看上去倔强的老人似乎不想说这些,他说完这三个字后,嘴巴就紧紧锁上了。
“大房间的那把备用钥匙是在您手里吧?”回到正题,我问他。
“是。”
“不会被别人拿吗?”
他看了我们一眼,直接把我们领到了佣人间。
我总是把佣人间和贫民窟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但眼前的几个独立房间还是非常精致的。实木地板,开有通向后院的大窗户,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和我们相比几乎只少了个浴室的位置——也是,这可是高档别墅,怎么可能容忍邋邋遢遢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领土?
钥匙就在老人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个位置并不难找,如果有人有心,确实可以从里头拿出来。我拿在手上看了看——虽然此举没有任何意义——和老板的那枚一样,金色的,只不过上头多出个红点。老人解释是为了区分备用和客人用。
我觉得奇怪,这两个钥匙都一样,谁是备用、谁是客人用,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疑问我至今没能解开,只能用老一辈喜欢“规矩”这个原因来粗糙解答了。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们索性坐在他的房间里闲谈起来。
“也是看门的——看麻将馆。李老板跟我是亲戚,把岛买下后就叫我来了,我也答应了,反正坐哪都是闲着。”
李复是少见的没有恋土情结的老人了。
“这栋房子的主人姓李啊……”我继续问道,“那这个李老板认识我们老板吗?”
“认识。”李复点头,“他们是‘商友’。”
这倒是和郭耳说的一样。我不愿想起那家伙。
“那王婆呢?还有井礼军。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钟今成在扫视房间的同时问道。
李复想了想:“礼军就是当兵的,王婆……”他拍了拍脑袋,“她以前跟我说过一次——年纪大了。”
我们俩点头,表示对他的理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觉得谁会做这样的事?把您儿子的尸体拿出来,然后烧了?是王婆吗——井礼军?”钟今成克制地询问老者的意见。
李复已经被王婆告知自己的儿子被人挖出来了。
“我不明白……”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谁他妈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您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想想。”
“那真的是我儿子吗?”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我昨天看了尸体很久,那不像儿子,真的不像,他太瘦了——你们问问礼军,我儿子跟他练过一段时间的打拳,他——”
“李老,”我打断他,本想说其他的话,结果到了嘴边却成了——“我们会再确认的,你好好想想过去有没有什么怪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的表情非常痛苦,“礼军他,以前好像是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