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太遗憾地离去
二十五年前盖的楼房破败不堪,院子里长满杂草,房里有种空旷的发霉味,夹杂着腐烂的气息,天花板上遍布蜘蛛网,线路不通,只能点蜡烛。太太吸着氧气包里的氧不省人事。老爷把所有的弟兄姐妹叫来商量身后大事。
这场葬礼办得非常风光,整个村里的人全都到齐,唢呐震天价响了三天三夜,各种繁复的仪式一应俱全,每个细节都不曾落下。
太太断气前,我和老爷帮她清洗干净,太太没了知觉,若是往常,痛得最厉害的时候,一碰触到她,她就会惊声尖叫,边呻唤边痛骂,太太的睫毛偶有闪动,此刻已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束手无策任人摆布,老爷和我对太太很尊重,我们为她细细清理,每个动作都轻柔缓慢,生怕给她带来痛楚,给太太翻身时,我和老爷都是提着心吊着胆的。
我在破旧的屋子里守了太太三天,黑暗的屋子里只有我和太太两人外加一只蜡烛,原本我并不感到害怕,但这间黑屋犹如一幅巨型的棺材,好像要将我和太太一起合葬,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害怕。
我这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想摆脱掉太太带给我的阴影,我只盼望一切尽快结束,我也不用太心急,我知道万事万物都有终结的一天。
我看着烛光中太太的脸,这张脸已了无生气,曾经这张脸是那样地骄横,充满仇怨,时时刻刻流露出对家人的不满和憎恨,如今,这张脸已和这座破败的楼房融为一体,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
第三天下午三点,太太醒了,神智清醒,她没有被我吓到,问我:“老头子在哪里?”我马上打电话给老爷,老爷头昏眼花,前一刻,我才劝她去邻屋二婶那里喝杯茶,大少爷在二婶那边看电影,他来守过太太,只有短暂的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在这间房里,他又晕又吐,老爷也没再勉强大少爷继续守候着。
老爷握着太太的手,太太努力挤着双眼,想要看清楚老爷,她说不了话,老爷问她:“你认得我不?”太太眨眼微点头,老爷指着大少爷问:“儿子,认得不?”太太又点了点头,老爷指着我,想一想还是算了,老爷没再问,他们的手放在一起,我从来没看到过老爷和太太牵过手,他们彼此憎恨,太太恨得更甚,老爷越是忠厚,越是退让,太太越恨他,他们没有感情,其实太太心里有火一样的热情,当然这热情不是要对着老爷散发的热情,而是只能对着老爷散发的热情。太太很孤独,却品尝不了孤独,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都必须要有一个发散的出口,没有人能理解她,但老爷是个冷人,老爷无法回应。这对没有感情的夫妻既合不拢又离不开,不得不长久地拉扯在一起在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里苦苦煎熬。
太太闭眼了,断气了,就在老爷问她认不认得儿子之后,太太连最后的遗言也没有力气说出口,老爷不确定太太是否断气,又探鼻息又摸脉搏,还叫叔公来确认,叔公摸了摸脉搏,笃定地说:“走了,确实走了。”
老爷哭了,大少爷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哭,跟着几声假哭也传入我耳中,假哭的人是想从老爷这里得到类似貂皮一样东西的人,我脸上肯定又露出那种很滑稽的表情,没人看到。
除了老爷,其余人仿佛都沉浸在此刻悲伤的表演中。我也不自觉地哭了,我更多的是怕,我怕我不哭会有大麻烦,所以我就哭了,一哭还止不住了,泪水无声地留下,大少爷留了几滴泪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了,假哭的人只有哭腔。却怎么都传递不出悲伤之感——干嚎声很像太太临终时的吼叫。太太这一生,给我带来了很多无言的痛苦,她走的那一刻,我竟然哭了。
我的心一紧,心脏又像被利爪狠狠捏了一下,我想这些假哭声中有一人也离死期不远了。
太太死在大年三十下午三点,过年的喜庆被葬礼的悲哀代替,悲哀只存在于我们这一家,具体来说是老爷,我,和大少爷,更具体来说悲哀只存在于老爷和我,或是只有老爷一人。每个赴宴的宾客都会收到老爷赠送的红包,抬棺的送葬的点炮仗的洗碗的收碗的光是来吃饭的,挺有趣的是有两位姗姗来迟的亲戚,由于没有收到红包,脸露不快,碗已经洗好了,急忙跑过去抢着倒洗碗水,就因为这样拿到了红包。
每一位村民都有钱收有丰盛的年饭可吃,葬礼上收的红包扣除他们的赶礼费还有剩余,可以给小孩子们发压岁钱,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我肯定,这场葬礼损了老爷的寿数,这一年的艰辛护理工作已让老爷元气大伤,这场葬礼无疑雪上加霜。我提出过太太的葬礼由殡仪馆负责,老爷以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着我,他已收藏这种眼光长达一年,他觉得我不可理喻,冷漠无情,他严肃又悲哀地说:遗体不能被烧成灰,烧成灰一切都完了,下辈子也完了。
墓地在老爷四十多岁的时候就买好了,是个合葬的墓地,一边躺着太太,另一边侯着老爷。
老爷叫我、大少爷还有两个亲妹妹等太太头七之后才回城,亲戚们看不出我和老爷以及大少爷在太太死后有多余的变化,我的脸万年不变,没有人对我有探究的兴趣,大少爷在太太下葬后开始玩纸牌麻将打发时间,为争一两个牌吼来吼去,老爷的脸也是万年不变,永远沉郁低沉,给人压力。
我能感觉出老爷的变化,老爷从小自卑到大,年龄越大越觉得难以把握住手上的一切,手中的一切难以把握,却又总在流失,他总是为这种无能为力的流失黯然神伤。太太走了,老爷顶着中老年丧妻这个悲哀的事实要被人嘲笑了,我听到了他的叹息,他说:终是残缺了,残缺了这个家。他总觉得丧了妻要被人笑要被人看不起,他坚持这样的想法,就像他坚持认为“家里没有儿子就会被欺负”——这个真理一样地固执。
我想我和老爷实在没有一个点能够融合想通,对我而言,残缺了人数的这个家可能会更加完整,我坏心眼地设想:若是我在很小的时候,这个家就残缺了一个或两个人,剩下的人或许会有一条好路可以走。
和老爷回城当天,休憩了一个小时,老爷把太太所有的衣服都打包扔了出去,包括用过的床单,枕巾,一切太太的东西都被他扔在屋外的垃圾桶边,不到五分钟,这些衣服全部被捡走。衣柜里只剩下一件貂皮大衣,老爷还没想好它的归宿。太太和老爷十五年前就已分房而居,太太的房间被清理得很空旷,在里面说话都能听到回声。我想把这间房暂且关闭,老爷不同意,依旧每天用拖把清扫干净地面。太太防护栏上的盆栽,老爷依旧每天浇两次水,盆栽生气盎然,地面洁净光亮。老爷把太太的照片拍到手机上存起来,每天都看看。
老爷的情愫,我不能理解。我的眼睛里只看到太太对老爷的不友善,其中还有人格的侮辱和践踏。老爷在外人面前从来都只说太太的好,也叫我要孝顺太太,太太吃了很多苦,但太太在他人面前会毫不顾忌地说老爷没有男子汉气概是个失败者。我想,我这一生都会感到匪夷所思,这一对在人格上从不平等的夫妻居然能互相忍受三十多年。
老爷以他的方式怀念太太,大年十五过后,老爷去针灸馆里按摩腰部时忘了带手机,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短信,有个五十岁不到的寡妇称呼老爷老公,老爷叫她老婆。信息内容就是情侣之间的对话,历经世事后平和淡定却又充满柔情的老情侣对话。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直接颠覆了老爷在我心中塑造的形象。
三天后,我看到老爷和一位腰板挺直风韵犹存的女人手挽手走在街上。老爷的侧脸笑了,从小到大,我没有见他展露过笑颜,有时我想,会不会是他身边的人不值得他笑,他对太太很尽责,几乎是百依百顺,从不违逆,凡事都以太太为先,太太说的话是金科玉律,太太做的事完美无缺,这一切无疑加重了太太的无理取闹和凶横霸道,在外,老爷以好男人著称,但这样的好男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太太的尊重。
我再次想起阿丁说的那句话,我们看到的事实不是真实,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事实,以为它就是真实。老爷是很吝啬的,他舍不得给予一些真情实感给这个家里的人。或许这个家让他失去了给予的愿望和力量。他给了大儿子父亲的爱护,对于不受欢迎的小女儿,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关爱可以给了。太太让他没有力量把自己的真意献出,太太总觉得缺失了很多,太太总觉得老爷欠了她一辈子的情,太太很恨老爷,太太是带着恨意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