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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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

屈原,名平,为楚之同姓。约生于公元前343年(即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或云,他生于公元前355年。初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原是怀王很信任的人。有一个上官大夫,与屈原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原不肯给他。上官大夫因在怀王前谗害屈原道:“王使屈原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屈每自伐其功,以为非他不能做。”怀王怒,遂疏远屈原。屈原疾王听之不聪,谗陷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于是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适怀王为张仪所诈,与秦战大败,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怀王曰:“不欲得地,愿得张仪。”仪至楚,厚赂怀王左右,竟得释归。屈原自齐返,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后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竟客死于秦而归葬。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子兰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死时约为公元前290年(即顷襄王九年)。他的死日,相传是五月五日;这一日是中国的很大的节日,竞赛龙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们的大诗人屈原,到现在尚是如此——虽然现在的端午节已没有这种吊悼的情意在里面。

近来有些人怀疑屈原的存在,以为他也如希腊的荷马、印度的跋弥一样,是一个为后人所虚拟的大作家。其实屈原的诗与荷马及跋弥的诗截然不同。荷马他们的史诗,是民间传说的集合融冶而成者;屈原的诗则完全是抒写他自己的幽苦愁闷的情绪,带着极浓厚的个性在里面,大部分都可以与他的明了的生平相映照。所以荷马他们的史料,我们可以说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马他们的自身,我们可以说是“零片集合者”。至于屈原的作品及屈原的自身,我们却万不能说它们或他是虚拟的人物或“零片集合”而成的作品。因为屈原的作品,本来是融成一片的,本来是显然地为一个诗人所创作的。如果说《离骚》《九章》等作品不是屈原作的,那么,在公元前340至前280年之间,必定另有一个大诗人去写作这些作品。然而除了屈原之外,那时还有哪一个大诗人出现?还有哪一个大诗人的生平能与《离骚》等作品中所叙的情绪与事迹那样地切合?

屈原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说,有赋25篇。据上面所列的表,王逸注本与朱熹集注本所收的屈原作品皆为7种,但《九歌》有11篇,《九章》有9篇,合计正为25篇,与《汉志》合。(对于这25篇的篇目,论《楚辞》者尚有许多辩论,这里不提及,因为这是很小的问题。)不过这25篇的作品究竟是否皆为屈原作的呢?25篇的篇目是:

《离骚》与《九章》之为屈原的作品,批评家都没有异辞。我们在它们里面,可以看出屈原的丰富的想象,幽沉的悲思,与他的高洁的思想。《离骚》不唯为上古最伟大的作品,也是中国全部文学史上罕见的巨作。司马迁以为:“‘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二说中,以班固之说较明。(《离骚》,英人译为“Fallen into Sorrow”,其意义极明白。《离骚》的全译本在英文中有Legge教授所译的一本。)《离骚》全部共370余句,自叙屈原的生平与他的愿志;他的理想既不能实现,于是他最后只好说:“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在《离骚》中,屈原的文学天才发展到了极高点。他把一切自然界,把历史上一切已往的人物,都用他的最高的想象力,融冶于他的彷徨幽苦的情绪之下。试看: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凰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离骚》)


在这一小段中,他把许多历史上的人物、神话上的人物,如羲和,如望舒,如飞廉,如丰隆,如宓妃,如有娀之佚女,如少康,如有虞之二姚;许多神话上的地名,如咸池,如扶桑,如春宫,如穷石,如洧盘;许多禽鸟与自然的现象,如鸾凤,如飘风,如云霓,如鸩,都汇集在一处,使我们不但不觉其繁复可厌,却反觉得它的有趣,如在读一段极美丽的神话,不知不觉地被带到他的想象之国里去,而如与他同游。这种艺术的手段实是很可惊异的!

《九章》中的9篇作品,每篇都是独立的,著作的时间也相差很远,有的是在将沉江之时作的(如《怀沙》),有的是在他被顷襄王谪迁的时候作的(如《哀郢》与《涉江》)。不知后人为什么把它们包含在一个“九章”的总题目之下?我们读这9篇作品,可以把屈原的生平及思想看得更明白些。

《天问》,有的人以为非屈原所作的。英国的魏莱(Arthur Waley)在他的英译的《中国诗选》第三册“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中曾说,《天问》显然是一种“试题”,不知何故被人杂入屈原的作品中。我们细看《天问》,也觉得它是一篇毫无情绪的作品;所问的都是关于宇宙的、历史的、神话的问题,并无什么文学的价值,可其绝非为我们的大诗人屈原所作的。且它的句法都是四言的,与《楚辞》的风格也绝不相同。但这篇文字,在历史学上却是一篇极可珍异的东西。在它里面,我们可以考出许多古代历史上的事迹与古人的宇宙知识。

《远游》亦有人怀疑它非屈原所作的。怀疑的主要理由,则在于文中所举的人名,如韩众等,并非屈原时代所有的。

《卜居》与《渔父》二篇之非屈原的作品,则更为显明,因为它们开首便都说:“屈原既放”,明为后人的记事,而非屈原所自作的。这两篇东西,大约与关于管仲的《管子》,关于晏婴的《晏子》一样,乃为后人记载他们的生平及言论而作,而非他们自己所作的。但在《卜居》与《渔父》中,屈原的傲洁的不屈于俗的性格与强烈的情绪,却未被记载者所掩没。

《九歌》中有许多篇极美丽的作品,我们读到《湘夫人》里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读到《山鬼》里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诸句,未有不被其美的辞句所感动的。《九歌》之名,由来已久,如《离骚》中言:“启《九辩》与《九歌》兮”,又言:“奏《九歌》而舞《韶》兮。”《天问》中亦言:“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于是有的批评家便以为《九歌》原是楚地的民歌,不是屈原所作的。有的批评家便以为《九歌》是古曲,王逸却说:


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章之曲。(《楚辞·九歌》)


这是说屈原作《九歌》,乃为楚地祀神之用的。我觉得民间的抒情诗歌都是很短的,稍长的民歌便词意卑俗,无文学上的价值,看小书摊上所有的“小曲”即可知;其文辞秀美,情绪高洁者,大都为诗人之创作,或诗人的改作,而流传于民间,为他们所传诵者。(如广东的《粤讴》,据说都是一位太守作的。)以此例彼,那么,如《九歌》之词高文雅,似必非楚地的民众所自作,而必为一个诗人为他们写作出来的,或所改作出来的了。所以王逸的话较别的批评家更为可信。至于作者是屈原或是别的无名诗人,则我们现在已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