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历史文化暨宋代府州折家将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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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党项李氏反叛北宋而折氏却忠贞不渝

在北宋初朝,党项李氏与中央政府关系也很友好,甚至派兵配合宋军攻打北汉。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3页。但是,从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开始,李氏党项中的一支——李继迁部转而倡导反宋。此后的一百多年,双方经常兵戎相见,战争不断。即使在双方停战、和平相处时期,西夏也仅仅是维持对北宋的表面“臣属”关系,实是一个独立王国。

李继迁举兵反宋,导火索是宋太宗企图把李继迁及其族属迁到京城开封,剥夺党项李氏对西北的世袭统治,改由中央命官取而代之,直接统治。这一影响深远、后果严重的反宋事件的爆发,是宋代统一与分裂、流官制与世袭制诸多矛盾冲突的一种特殊表现。李继迁之所以要冒险反宋,根本原因是“李氏世有西土,今一旦绝之”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6页。

先探讨“李氏世有西土”。据《宋史》记载:


唐贞观初,有拓跋赤辞者归唐,太宗赐姓李,置静边等州以处之。其后析居夏州者号平夏部。唐末,拓跋思恭镇夏州,统银、夏、绥、宥、静五州地,讨黄巢有功,复赐李姓。思恭卒,弟思谏代为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初为行军司马,(后唐)清泰二年,彝超卒,遂加定难军节度使。晋初,加同平章事……汉初,加兼侍中。周初,加中书令,显德初,封西平王,世宗即位,加太保,恭帝初,加太傅。宋初,加太尉……乾德五年,卒,太祖废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夏王。子克睿立……自权知州事,(宋朝)授检校太保、定难军节度使……(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克睿卒,(子继筠)自权知州事,(宋朝)授检校司徒、定难军节度观察留后……太平兴国五年,卒,弟继捧立。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2—13983页。


可知,李氏居住、经营、统治夏州(今陕西省靖边县)一带已经数百年,是当地望族。并且“自权知州事”,世世代代都是当地长官;从唐末崛起,世受中央政府恩封,是一有所汉化的少数民族为主的特殊“藩镇”。

再看“今一旦绝之”。据《宋史》记载:“继捧立,以太平兴国七年率族人入朝。自上世以来,未尝朝觐者,继捧至,太宗甚嘉之……继捧陈其诸父、昆弟多相怨,愿留京师。(宋太宗)乃遣使夏州护缌麻已上亲赴阙……(李继捧族弟李继迁)时年二十,留居银州(今陕西省米脂县)。及使至,召缌麻亲赴阙,(继迁)乃诈言乳母死,出葬于郊,遂与其党数十人奔入地斤泽”,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4—13986页。走上反宋之路,成为宋朝西北大患。周伟洲:《五代至宋陕北的党项及宋夏在陕北的争夺战》,原载《首届西夏学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8年。此据折武彦、高建国主编:《府州折家将历史文化研究论文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年。宋太宗要把李氏及其族人连根拔起,统统迁移到两千里外,这是李继迁等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李继迁之所以抗命不从,拒绝内迁,大致有两大原因。从李继迁自身内因来看,“李氏世居西土”,家业、祖坟、亲朋都在本地,根基深厚,安土重迁自然是人之常情。李继迁之弟李继冲反对内迁时就说:“虎不可离于山,鱼不可脱于渊。”吴广成撰、龚书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证》卷3,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38页。宋朝官员也认为:李继迁抗命“只是怀恋父祖旧地”脱脱等:《宋史》卷265《张齐贤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9157页。原文:李继迁“只是怀恋父祖旧地,别无他心”。他们强调李继迁“怀恋父祖旧地”是正确的,但说“别无他心”就大错特错了,严重低估了李继迁的雄心远略。。五代时,契丹曾强令西北党项迁至东北,遭到激烈反抗,双方大战而决裂。五代后唐时,唐明宗曾强令夏州李氏迁镇延州,也遭拒绝,唐军围攻多日而失利退却。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78,中华书局,1982年,第9081—9085页。“自是夏州轻朝廷。”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78,中华书局,1982年,第9085页。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即使中原是一片王道乐土、小康社会,西北党项李氏也不一定都愿意迁居过去,更何况此后中原仍然战乱不息,朝政不良,到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并无根本改观。从外因看,党项内部并不统一,矛盾重重,李继捧愿意归宋并不能代表全体党项人都同心同德。“太宗尝宴群臣苑中,谓继捧曰:‘汝在夏州用何道以制诸部?’对曰:‘羌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4页。北宋官员宋琪也指出:党项诸部“其俗多有世仇,不相往来,遇有战斗,则同恶相济,传箭相率,其从如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5, “淳化五年正月甲子”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768页,以下简称《长编》。。宋太宗对西北党项内部情况及其特点显然并不真正了解,严重低估了他们各部族之间的矛盾和差异。他误以为李继捧愿意归宋,其他李氏党项也会无条件服从追随,向风而化。

当然,李继迁率数十人逃离后,宋朝如果能够因俗施政,妥善应对,双方也不一定恶化崩盘,大打出手。但宋朝一错再错,该硬的不硬,该软的不软。一方面,宋朝严重低估了李继迁的巨大潜力和雄心壮志,没有派出足够军力追回李继迁,反而连吃败仗。另一方面,宋朝没有开展全方位的安抚、联络、团结工作。李继捧本已归宋,但宋太宗却在宋军失利后派他回去招抚、同族操戈。继捧变心、失败后,宋军把他执送京城,“诘责数四,”封侮辱性的“宥罪侯”,他本人“常怏怏不自得”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4—13985页。,也彻底断绝了李继迁等人回心转意的可能,进一步加深了宋夏之间的矛盾与仇怨。而李继迁却“连娶豪族”,又娶契丹义成公主,建立反宋联盟,以兴复祖业相号召,西人“往往多归之”;纵横驰骋,“渐以强大”。脱脱等:《宋史》卷485《外国传一夏国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3986页。从此,宋朝不仅永失统一西北的良机,而且陷入长期苦战的泥潭和一百多年的窘境。西北地区的广大民众,也陷入兵连祸结、动荡不安的苦难深渊。

与党项李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府州折氏从不反北宋,而且世代忠于北宋,为北宋统一和边防做出积极贡献。要因有三:

第一,特殊的历史和方位。在五代和北宋时期的府州北面,是强大的契丹国。因契丹长期侵犯、掠夺、凌虐党项等族,府州折氏在五代时就非常仇视契丹。参见杨浣:《辽夏关系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2—43页;周伟洲:《论文集》,第219页。北宋前期,契丹与府州折氏数度血战,双方成为世仇。西面是李氏党项,双方关系在五代时就很不和睦。后周显德元年(954)任命折德扆为永安军节度使,引起李彝兴强烈不满。史载:“定难节度使李彝兴以折德扆亦为节度使与己并列,耻之,塞路不通周使。癸未,上(周世宗)谋于宰相……乃遣供奉官齐藏珍赍诏书责之。彝兴惶恐谢罪。”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92,中华书局,1982年,第9522—9523页。可知,李氏、折氏此前早有仇隙;这一事件,李氏因折氏而受到周世宗斥责,双方仇隙扩大。显德五年(958),折德扆不远千里到开封陈留县迎谒周世宗,请求内迁,估计是与李氏党项矛盾加剧,受到李氏党项挤压。李继迁反宋后,曾大举进攻麟府地区,折家将遭受很大损失,双方铸成世仇且日益加深而不曾缓解。北面、西面都是世仇死敌,府州折氏只能向东、向南寻盟结好。

第二,赵匡胤等北宋君臣对府州折氏政策特殊而得当。对此,戴应新(1989年)、周群华(1990年)、李裕民(1998年)、陈君恺(2000年)和高建国(2014年)等先生已经先后做出很多精确论述。这里只在前贤基础上再强调、深究宋太祖的决策及其长期的积极影响。熙宁八年(1075)正月,张方平回答宋神宗询问时说:“太祖不勤远略,如夏州李彝兴、灵武冯晖、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许以世袭,故边圉无事。”苏轼:《苏东坡全集·后集》卷17《张文定公墓志铭》,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第643页;李焘:《长编》卷259, “熙宁八年正月”条,第6320页。至于宋太祖“许以世袭”的具体内容,今难详知。但有一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是允许折氏世袭担任府州知州,此朝野共知的政策。除世袭知州这一最大特权外,宋太祖及其后继者给予府州折氏的特殊政策,还有如下三种:(1)允许折氏家族成员在府州担任文武要职。如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八月之前,折谏担任府州都孔目官、勾当府谷县。李焘:《长编》卷124, “宝元二年八月辛未”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2922页。“折氏许多族人参与了州政。”折武彦、高建国主编:《府州折家将历史文化研究论文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1页。在折家将军队中,折氏族人更多。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八月,李继迁部大举进攻麟州。“知府州折惟昌与从叔同巡检使海超,弟供奉官惟信,率兵赴战。”徐松:《宋会要辑稿》方域二一之四,中华书局,1987年,第7663页。“折家将”战斗力强,与亲族统兵有直接关系。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折继闵逝世时,“部曲、姻戚、门生、故吏哭于辕门者以千数”《折继闵神道碑》,折武彦、高建国主编:《府州折家将历史文化研究论文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9页。。折氏军队和府州官吏的家族化颇为突出,但从宋太宗朝开始,中央派入流动性“正官”,其家族化有所削弱。(2)赋予特殊的刑罚和行政权。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年,太宗已于三月去世,真宗继位)十一月,知府州折惟昌等奏:臣父(折御卿)尝奉诏:“归投蕃部中,有怀二者,便令剪除。”未敢遵奉施行。“诏如有蕃部委实违背者,依蕃法例行遣。”徐松:《宋会要辑稿》方域二一之四,中华书局,1987年,第7663页。折御卿在开宝九年(976)宋太祖逝世前接任府州知州,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十二月去世,他接到的诏令可能来自太祖,更可能来自太宗。按此诏令,只要怀疑蕃族投归者有二心,不必核实、上报,就可剿除。而宋真宗赋予折惟昌的刑罚特权是,按照“蕃法例”处理,不必按照内地法例。在内部行政中,府州折氏也有特权。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九月,“遣中使赍诏抚谕知府州、如京使、廉州刺史折继祖。初,继祖欲解去州事,下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梁适体量,适言:‘折氏累世承袭知府州,本族仅三百余口,其所部沿边蕃族甚众。凡犒劳以俸钱,而所用不给,素于蕃族借牛耕莳闲田、以收获之利岁赡公费。且朝廷俾之承袭,即与内地知州不同。比年监司一以条约绳之,尤为烦密,继祖内不自安,遂欲解去。乞慰存之。’故遣是诏”李焘:《长编》卷192, “嘉祐五年九月庚子”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4645页。。可知折氏治下的府州的租税、经费等政策,原先就与内地迥然不同。“比年监司一以条约绳之”,使知州折继祖难以忍受,便以辞职表达不满。梁适调查情况后,宋仁宗派中使“赍诏”抚慰挽留,才了结此事。中使所携诏书内容不详,估计当有承认府州特殊施政之令,所以此后未再出现辞职等事端。(3)特殊礼遇。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三月十日,太原府路都监、知府州折可大奏:“伏覩皇太子受册礼成。伏闻凡宫闱大庆,虽郡邑小臣于法不许称贺,臣家亦尝贡方物,或遣母妻入觐。盖祖宗眷遇特厚。今欲乞将己俸进马二十匹,庶效臣子之恭。臣已将马价钱赴州军资库送纳讫。切恐有司不知有此体例,不为收接。伏望许令投进。”诏依所乞。徐松:《宋会要辑稿》方域二一之八,中华书局,1987年。折可大上奏之时,已是北宋末期,距北宋建国已有155年,折氏世袭担任府州知州之职已超10人。折可大对皇帝的“特厚”眷遇、赋予的特殊“体例”,非常熟悉。他在奏文中提到的特殊礼遇和体例主要有两条:一是凡遇宫闱大庆,“郡邑小臣于法不许称贺”,而府州知州折氏允许。二是一般文官武将不许派母妻入宫朝觐,府州知州折氏却准许。从北宋中央政府的角度来看,也确实长期赋予府州知州折氏一系列特殊礼遇,并且把一些特殊礼遇法规化。《宋史·职官志·吏部·司封郎中·员外郎》记载:“凡庶姓孔氏、柴氏、折氏之后应承袭者,辨其嫡庶。”脱脱等:《宋史》卷163《职官志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3837页。与孔氏、柴氏并列,折氏享受特殊礼遇规格之高确是异乎寻常。

第三,府州折氏与中原内地的经济文化交流比李氏更密切。研究论述党项李氏和折氏的专家学者,几乎都程度不同地注意到他们与内地中原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活动,但都忽略了二者的程度差异。这种程度差异,与其地理位置、便利条件之差异密不可分。府州紧邻黄河,一过黄河就与内地中原连为一体,经贸文化交流更为频繁,是内地中原主要的良马来源地之一。因此,府州对内地中原的依赖性更强一些。而李氏统治中心先在夏州(今陕西靖边)、后在兴庆府(今宁夏银川),与中原内地的距离比府州更远一些。更值得注意的是,陕北地区沟壑纵横,交通不便,封闭性强,与中原内地进行经济文化交流显然比府州地区更加困难,更易于养成独立意识。吴广成撰、龚书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证》卷3, “夏州入中国有三路……此三处皆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径路仄狭,驼马不得并行。故李氏自上世以来,未有亲觐者”,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36页。很显然,这是造成李氏反宋自立而折氏亲宋忠诚的深层次基础性原因。

通过上述考察可知,党项李氏叛宋自立与折氏亲宋忠诚,都非偶然,既有历史、地理原因,也有政策调整原因。对北宋中央政府来说,历史背景、地理条件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变,而政策调整是随时可变的。政策的调整与改变,却有正确与错误、得计与失计之分。北宋时期的官员,认为中央政府对党项李氏“失计”而对折氏“得策”者不乏其人。折武彦、高建国主编:《府州折家将历史文化研究论文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6、261、266—267页。其得其失,均成历史遗产。内含之教训与经验,常闻常新,永远值得后人警醒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