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两汉时期东来的中亚人及其活动
(一)东来的中亚各国的质子及使者
《史记·大宛列传》:“是时上(武帝)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50]这些“外国客”有不少是来自西域中亚的各国质子及使者。《后汉书·西域传》亦载:“西域风土之载,前古未闻也。……汉世张骞……班超……终能立功西遐,羁服外域。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51]可见两汉时期东来的西域中亚诸国使者及质子是相当多的。
张骞通西域后,大批西域中亚的使者及使团来到长安、洛阳,出入于宫廷。《三辅黄图》载:“(汉)武帝穿池得黑土,帝问东方朔,东方朔曰:‘西域胡人知。’乃问胡人,胡人曰:‘劫烧之余灰也。’”[52]成帝时,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宿萯阳宫,赐从官”[53]。《汉书·宣帝纪》载甘露三年(前51)春,宣帝在甘泉宫召见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上登长平阪,诏单于毋谒。其左右当户之群皆得列观,蛮夷君长王侯迎者数万人,夹道陈”[54]。可见当时旅居长安蛮夷君长人数之多,而且在宫廷之中有不少西域胡人,其中当有不少中亚诸国质子及使节。
西汉长安城内设有专门接待域外来客的馆舍,称“蛮夷邸”。《三辅黄图》卷六云:“蛮夷邸,在长安城内藳街。”本注:“藳街,街名。蛮夷邸在此街,若今鸿胪馆。”[55]有学者倾向认为藳街指长安城的直城门大街[56]。蛮夷邸内主要安置入京朝贡的四夷,其中应有不少中亚诸国人。这些人或是通聘纳贡,或入朝为质,地位较高。
当时来长安通贡纳聘的中亚诸国主要有大宛、康居、大夏、大月氏、乌孙、安息等。自乌孙通使联姻于汉之后,大宛因饶汉物,频频遣使并“遣子入侍,质于汉”[57]。
康居因所在绝远,“不属都护”,但慑于汉军威望,也于汉元帝初元四年(前45)“遣使奉献,因求侍子”,愿为内附。成帝时(前32—前6),康居遣子侍汉,贡献。因始终轻侮汉使,西域都护郭舜曾建议和康居断交,然汉出于通贡、“重致远人”的目的,接受了康居侍子。此后康居“终羁縻而未绝”[58]。敦煌悬泉汉简II90DXT0215④:17曾记汉成帝阳朔四年(前21)“送康居王质子乘……如律令”[59],可知汉成帝时,康居向汉遣送质子,汉则给予质子乘传一类的优待。
大月氏亦频遣使者来汉,如前述《拾遗记》载“(武帝)太初二年贡双头鸡,四足一尾,鸣则俱鸣”。前述悬泉汉简里有不少大月氏遣使及汉送大月氏使节的记载。
随着汉帝国势力的发展,当时来长安的西域中亚上层人士数量相当众多。这些人不但受到汉廷重视,也经常参加朝廷的一些重大活动。例如祭陵,这在当时也是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王先谦《续汉志集解》引蔡邕《独断》云:“天子以正月五日毕供,后上原陵,以次周遍,公卿百官皆从……匈奴朝者、西国侍子皆会。[60]”这些西国侍子中应有不少中亚诸国侍子。
东汉时,西域诸国继续遣子入侍。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一年(45),西域十八国曾遣子入侍,但光武帝“以中国初定,北边未服,皆还其侍子”。当这批侍子返抵敦煌时,西域诸国纷纷请求将侍子留居于敦煌,得到光武帝的准许。后来这些侍子因“久留敦煌,愁思,皆亡归”[61]。
和帝永元六年(94),班超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七万人及汉吏士贾客一千四百人,再次击破焉耆,斩其王,焉耆、危须、尉犁皆降,“自是西域降服,纳质者五十余国”,而且“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于是远国蒙奇、兜勒皆来归附,遣使贡献”[62]。虽有些夸张,但多少反映出西域中亚侍子来华在这一时期达到高峰。
大月氏在东汉永元年间兵败班超之后,更是“岁奉贡献”。前述汉长安城发现希腊铭文的铅饼,虽有学者认为是贵霜难民及其后裔留下的,但也不能排除来自贡使之手的可能。
身毒在东汉和帝时,“数遣使来贡献”。汉末由于西域政局动荡,多走海路从日南等地来华贡献。
安息作为丝绸之路西端大国,凭借其强大实力及地理优势,控制并垄断丝绸贸易。其与中国的交往更为主动。自张骞之后,终两汉之世,通使不绝。如前所述,西汉时,安息使者曾随张骞副使一起来长安“观汉地,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东汉章帝、和帝时更是遣使献狮子、符拔及条支大鸟等。
终两汉之世,东来的中亚诸国使者质子人数不少,这些人构成来华中亚人的上层,他们出入宫廷及上流社会,并参与皇帝的巡幸、祭天及校猎等活动。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汉的势力当时远达葱岭以西,汉和西域中亚的官方联系得到进一步发展。
(二)流寓中原的西域中亚贾胡及艺人
《后汉书·西域传》论曰:“汉世,张骞怀致远之略,班超奋封侯之志,终能立功西遐,羁服外域……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63]这里的“商胡贩客”,当时指来自西域中亚的贾胡。
关于西汉时期流寓中原的贾胡的情况,史载不详,据《汉书·西域传》载:“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钜象、狮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64]这里所谓的殊方异物,除了一部分为四夷贡史所进献,也有不少是西域中原商胡冒贡使之名而贩来的。
汉成帝时西域都护郭舜言:“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度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贾市为好,辞之诈也。”[65]另外成帝时,杜钦也曾向大将军王凤云:罽宾“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66]。可知当时打着“西域使者”旗号来访长安的西域人有许多并不是什么使节,而是一些假借使者名义来长安的西域商胡。
东汉定都洛阳,洛阳也成为西域中亚贾胡的活动场所。《东观汉记》载:光武帝死后,长安城“西域贾胡共起帷帐设祭,(京兆)尹车过帐,胡牵车令拜”[67]。看来在东汉初,长安的商胡还为数不少。
《后汉书·南匈奴传》记洛阳有“胡桃宫”,顺帝汉安二年,汉护送新立呼兰若尸逐就单于归南庭,并“诏太常、大鸿胪与诸国侍子于广阳城门外祖会,飨赐作乐,角抵百戏,顺帝幸胡桃宫临观之”[68]。这里提到的广阳城门外大概是东汉为外商在洛阳活动所提供的场所。另外《后汉书·梁冀传》载梁冀起菟园于河南城西,“尝有西域贾胡,不知禁忌,误杀一菟。转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69]。
大概东汉时期来洛阳的西域中亚胡人甚众,有人专门对他们从相貌上进行分辨。汉末繁钦《三胡赋》云:“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高辅陷□,眼无黑眸,颊无余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隅目赤眦,洞仰鼻。”[70]看来东汉时中原民众对西域中亚胡人认识程度有了进一步提升。
两汉时期,随同中亚贾胡一起来的,还有一些艺人。汉代流行百戏,除角抵外,还有各种杂技幻术,如戴杆、走索、倒立、扛鼎,寻橦、跳丸、弄剑、吞刀、吐火及鱼龙变化、戏狮搏兽等。《史记·大宛列传》载:“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于是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功。而角抵奇戏,岁增变益盛,益兴,自此始。”[71]这些杂艺的发展与西域杂技魔术的传入有关,也和这些西域杂技艺人的到来有关。大秦幻人有不少来到长安、洛阳,为汉代百戏增添奇异色彩。前引《史记·大宛列传》云汉武帝时,安息国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索隐韦昭注:眩人“变化惑人也”,按《魏略》云:“犁靳(轩)多奇幻,口中吹火,自缚自解”[72]。《汉书·张骞传》颜师古注云眩“即今之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本从西域来”[73]。《通典·边防》亦云:“前汉武帝时,遣使至安息,安息献犁轩幻人二,皆蹙眉峭鼻,乱发拳鬓,长四尺五寸。”[74]可以看出他们具有明显的印欧人特征,也说明来自西域的杂技魔术及艺人们很受当时人们的欢迎与重视。
汉安帝永宁元年(120),“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头马。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也。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75]。这些大秦幻人显然是经海路来到中国的。其中跳丸也称弄丸、飞丸等,即表演者连续快速抛接若干弹丸,有时也抛接短剑,称弄剑。在汉代的画像石上,就有跳丸、弄剑场面,有一人同时飞四短剑和两丸的。可见这些杂技魔术等亦从宫廷流向民间,在当时社会上大为流行,其始作俑者当然是来自大秦等地的幻人。张衡《西京赋》记述平乐观角抵、百戏的盛况:“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程角抵之妙戏……奇幻攸忽,易貌分形。吞刀取火,云雾杳冥。”[76]所谓的吞刀、吐火,易貌分形,应是出自西域的幻术,不过加其“眩者之工,岁增变益”,显然这种幻术等传到中国已推陈出新了。河南南阳王寨汉画像石的百戏图,有跳丸、弄剑、吐火的[77];山东微山汉画像石有跳丸图,有的还刻有吐火、弄蛇、戴竿的[78];山东沂南汉墓画像石亦有掷丸、顶杆、鱼龙曼衍的[79]。这些杂艺之人并非都来自大秦等地,但肯定是受到宫廷中来自大秦的幻人影响,笔者推测当时来华的贾胡等人中,也存在一些民间艺人。因汉人“加其眩者之功”,从而使得这种杂艺从朝堂走向民间,促进了汉代百戏的发展。
《后汉书·五行志》云:“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竟为之。”这种胡化风气的流行,和两汉时期大量的西域中亚贾胡及艺人的东来有关,虽然史籍所载不详,但可以想见当时盛况。
(三)东汉后期中亚译经僧的东来及活动
佛教自公元前6世纪在印度创立以来,发展很快。到阿育王时代(前268—前232)已成为国教,并向周围进行传播。约公元前2世纪,佛教开始在中亚一带流行。
学界一般认为,佛教最初传入中国内地当在西汉末年。《魏略》载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80]。这里提到的大月氏即贵霜王朝,当时佛教在该地已比较昌盛,伊存就是当时贵霜王丘就却派来的佛教信使。考虑到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阿富汗地区陆续发现属公元1世纪早期的佉卢文健陀罗语佛教文献,可知佛教最初应是从西北印度大月氏(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经陆路传入中国[81]。不过,佛教在西汉一代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东汉时,佛教开始在宫廷及上层统治者中流行。东汉初年,楚王刘英信奉佛教,“(刘英)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并得到明帝支持。另有记载,永平十一年(68),明帝“夜梦金人,飞入殿庭。乃问群臣”[82],一般认为这是佛教传入中国最早的记载。
不过,当时多数中国人对佛教并不在意,知道佛教的人,往往也只是把佛教看作当时众多的方术之一,并未予以特别的重视[83]。至桓、灵之际,佛教才得到统治者进一步的提倡。史载:“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转盛。”[84]
东汉末期,随着佛教在中国内地的进一步的发展。大量的西域译经僧来到中国译经传教。汤用彤先生指出:“佛教东渐,首由西域之大月氏、康居、安息诸国,其交通多由陆路,似无可疑。”[85]洛阳成为当时佛教翻译与传播的一个中心。当时除天竺国僧外,也有不少中亚僧侣,他们分别来自大月氏、安息、康居等地。这些人大多以国为姓,与汉地信徒和沙门合作翻译。
东汉后期来华的大月氏人有支娄迦谶、支曜、支谦、支亮等;康居人有康巨、康孟祥等;安国人有安玄、安清(世高)等。
月氏人
支娄迦谶:亦称支谶,“本月氏人”。汉灵帝时,游于洛阳,“以光和、中平之间,传译梵文,出《般若道行》、《般舟》、《首楞严》等三经,又有《阿阇世王》、《宝积》等十余经”。《高僧传》云其译文“凡此诸经,皆审得本旨,了不加饰”[86],表明其译文忠实于原文,是典型的直译风格。有学者称此为中国翻译文体上的重大进步[87]。
支曜:据《高僧传·支娄迦谶传》云:“又有沙门支曜、康巨、康孟祥等,并以汉灵、献之间,有慧学之誉,驰于京洛。曜译《成具定意经》、《小本起》等。”[88]支曜应该和支娄迦谶一样,为汉灵帝时期来华的月氏人。
支谦:《高僧传·康僧会传》:“先有优婆塞支谦,字恭明,一名越,本月氏人,来游汉境。初,汉桓、灵之世,有支谶译出众经。有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谦又受业于亮,博览经籍,莫不精究。世间伎艺,多所综习。遍学异书,通六国语。其为人细长黑瘦,眼多白而睛黄,时人为之语曰:‘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汉献末乱,避地东吴。孙权闻其才慧,召见悦之,拜为博士,使辅导东宫,与韦曜诸人共尽匡宜。但生自外域,故《吴志》不载。谦以大教虽行,而经多梵文,未尽翻译,已妙善方言,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语。从吴黄武元年至建兴中,所出《维摩》、《大般泥洹》、《法句》、《瑞应本起》等四十九经,曲得圣义,辞旨文雅。又从《无量寿》中本起,制菩萨、连句、梵呗三契。并注《了本生死经》等,皆行于世。”[89]
《出三蔵记集卷七·合首楞言经记》云:“又有支越,字恭明,亦月氏人也,其父亦汉灵帝之世来献中国。越在汉生,似不及见谶也。又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故越得授业于亮焉。”[90]此支越即支谦,既然其父于汉灵帝时来中国,可知支谦为汉末三国时人,不过其主要活动在三国时期。《佛祖统纪》云:“黄初五年,月氏国优婆塞支谦来洛阳……后避地归吴。”[91]有学者认为支谦乃是一位博览多才,兼通六国语言的学者。因其“妙善方言,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语”,可知他以多种文本来进行汉译,其中当包括中亚文字译本在内,此与前述诸人专译梵本者不同[92]。
支亮:前引《高僧传·康僧会传》云:“有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谦又受业于亮……”[93]可知支亮早于支谦,应活动东汉桓、灵间。
康居人
康巨、康孟祥:前引《高僧传·支娄迦谶传》云:“又沙门康巨、康孟祥等,并以汉灵、献之间,有慧学之誉,驰于京洛……巨译《问地狱事经》。并言直理旨,不加闰饰。孟祥译《中本起》及《修行本起》。先是沙门昙果于迦维罗卫国得梵本,孟祥共竺大力译为汉文。”[94]康居国人来华,大抵以康为姓,此沙门康巨、康孟祥应为中亚康居国人,他们大概于汉灵帝、献帝之时来到洛阳等地。据《开元释教录》载:康巨,西城(域)人,于灵帝中平四年(187)译《问地狱事经》于洛阳;康孟祥,其先康居人,以献帝兴平元年(194)甲戌至建安四年(199)己卯于洛阳译《游四衢》等经六部[95]。
释昙谛先人:《高僧传·释昙谛传》云:“释昙谛姓康,其先康居人”,汉灵帝时移附中国。献帝末乱,移止吴兴。谛父彤,尝为冀州别驾。母黄氏……(谛)至年十岁出家,学不从师,悟自天发………晚入吴虎丘寺,讲《礼》、《易》、《春秋》各七遍,《法华》、《大品》、《维摩》各十五遍……以宋元嘉末卒于山,春秋六十有余[96]。可知释昙谛先人为汉灵帝时来华的康居侨民,其先人或是经商,或是出使,抑或是避难来到中国。他们来华后活动地不详,汉献帝末年,该家族移居吴兴。昙谛卒于宋元嘉末,距其家族移居吴兴始已有两百多年。昙谛之母黄氏显然是汉族妇女,可见这家康居胡人已与汉族通婚,甚至不止一代,其血统、文化、习俗殆均已汉化[97]。
安息国人
安清(世高):这是东汉时期来华的中亚人中最著名的人物,原是安息王子。《高僧传·安清传》云:“安清,字世高,安息国王正后之太子也。幼以孝行见称,加又志业聪敏,剋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故隽异之声,早被西域。高虽在居家而奉戒精峻。王薨,便嗣父位。乃深惟苦空,厌离形器。行服既毕,遂让国于叔,出家修道。博晓经藏,尤精阿毗昙学,讽持《禅经》,略尽其妙。既而游方宏化,遍历诸国。以汉桓之初,始到中夏。才悟机敏,一闻能达,至止未久,即通习华言。于是宣译众经,改胡为汉……其先后所出经论,凡三十九部……高游化中国,宣经事毕,值灵帝之末,关洛扰乱,乃振锡江南……便达豫章……复到广州……遂达会稽。至便入市,正值市中有乱相打者,误著高头,应时殒命……高既王种,西域宾旅,皆呼为安侯,至今犹为号焉。天竺国自称书为天书,语为天语,音训诡蹇,与汉殊异。先后传译,多至谬滥。唯高所出,为群译之首。”[98]可知安世高本是安息国王子,而且在其父安息王死后,已经继承了王位。然而其兴趣在于研究佛学,遂将王位传给其叔叔,出家修道。后游历诸国,约在汉桓帝初年,来到中国洛阳一带,其后半生便在中国度过。因其聪敏好学,来华不久,即通习汉语,于是“宣译众经,改胡为汉”,先后所译经论达39部。安世高在汉灵帝末年遍游中国南方,如浔阳(今江西九江)、豫章(今江西南昌)、广州、会稽(今浙江绍兴)等地。后在灵帝中平年间,不幸在会稽闹市中,遭人误打,死于非命。
康僧会《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序》云:“有菩萨名安清,字世高。安息王嫡后之子。让国于叔,驰避本土。翔而后集,遂处京师。”[99]《出三藏记集·安世高传》亦记此事,云安世高于汉桓帝建和二年(148),游化至中国。后宣译群经,改梵本为汉语,计三十五部[100]。有人说他译经共95部[101],现存54部。鉴于当时的佛经翻译还属于开创时期,安世高译经的经名和部数,很难有准确而详细的记载。
关于其身世,最初一般认为其为安息国王科斯老(Chosroes,106-103)之子,嗣位后让国于叔父沃拉加色斯二世(VolagasesⅡ)[102]。后来也有不少学者认为安世高多半是来自与贵霜毗邻的马尔吉亚那(Margiana)地区的译经师,也即安息东界的木鹿的高僧[103]。意大利学者富安敦教授研究认为安世高不仅是一个僧人,而且是安息国的质子,其直系后裔即北魏的安同,唐朝的安兴贵、安修仁一家,甚至安禄山也和这个家族有亲属关系[104]。不过其观点并没有得到中国学术界的认同[105]。
安世高传译梵典,不需转解,道安对其评价是:“世高出经,贵本不饰。天竺古文,文通尚质。”[106]《高僧传》云其经论“义理明晰,文字允正,辨而不华,质而不野”。又云当时“先后传译,多至谬滥。唯高所出,为群译之首。安公以为若及面禀,不异见圣。列代明德,咸赞而思焉”,可见对其评价之高。安世高的翻译遍及大小乘诸经典,南朝道安等为之注释。他影响很大,推动了以后两晋南北朝佛教的发展[107],被认为是东汉最成功的佛教翻译家。
另外,安世高在南方巡游,在广州身亡一事,说明汉代南方广州等地也有安息人的活动[108]。
安玄:《高僧传·支娄迦谶传》云:“时有优婆塞安玄,安息国人……博颂群经,多所通习。亦以汉灵之末,游贾洛阳,以功号曰骑都尉。性虚靖温恭,常以法事为己任,渐解汉言,志宣经典,常与沙门讲论道义,世所谓都尉者也。玄与沙门严佛调共出《法镜经》,玄口译梵文,佛调笔受,理得音正,尽经微旨,郢匠之美,见述后代。”[109]《出三藏记集》亦记此事。安玄也是汉灵帝时期来华的安息人,当时可能因经商而来,后因功至骑都尉。他精通梵文,在通习汉文之后,与沙门严佛调合作译经。
由上可知,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达到一个高峰,尤以桓灵时期为集中。这其中既有政治因素,也和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佛教自创立以后,便致力于向周边发展,迦腻色伽时代,佛教从西北印度和东部阿富汗发展到北面的巴克特里亚和粟特地区。这里文明发达,希腊文化影响深远,在这一地区发现许多早期(2世纪)佛寺遗址,为康居和安息僧最早到达中国提供了解释[110]。在当时的交通地理条件下,文化的传播往往是通过间接、断续的方式进行的,佛教也是如此。因此两汉时期,佛教传播多是经中亚一带辗转而来,这也是当时来华译经传教者多为中亚人的原因。东汉后期,随着大量中亚僧侣前赴后继地到来,当安世高来华时,中国的中亚侨民已为数不少。《高僧传》谓“西域宾旅,皆呼为安侯”。这些人既为佛教在中原的传播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也为汉代中西交通与交往作出了贡献。
总之,两汉时期中亚诸国人陆续来到中国。他们中间既有来华的质子、贡使及官员,亦有不少的中亚贾胡、艺人及传教僧。西汉武帝开通西域,自此不少中亚西域诸国的使节、侍子及官员等来到中国,历经王莽及东汉,绵延不绝。至于西域贾胡等,有相当一部分是冒贡使之名而来,出入宫廷及民间,以朝贡名义进行贸易;另外一部分就是民间贸易胡商,他们活跃在丝绸之路沿线及长安洛阳一带,促进了汉代经济的繁荣。而来华的传教译经僧,则主要集中在东汉中后期,这也是随着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而出现的。这些人的到来不但为汉文化增添了新的血液,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西交通与交流的发展,为以后西域中亚胡人大规模来华奠定了基础。
(韩香: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民族研究中心副教授)
[1]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两汉讫五代中亚胡人来华及活动研究” (项目批准号:06CMZ004)资助。
[2]这里所说的中亚是指葱岭以西,包括波斯地区,一般所谓狭义的“西域”(今新疆地区),不包括在内。
[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编:《殷墟玉器》,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页。
[4]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9页。
[5]《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66页。《汉书》卷六一《张骞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89页。
[6]《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注引司马贞《索隐》,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70页。
[7]同上书,第3158页。
[8]同上书,第3169页。
[9]《汉书》卷六一《张骞传》,第2693页。
[10]《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3、3170页。
[11]《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72页。
[12]《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载:“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第3173页。
[13]《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8页。
[14]《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73页。
[15](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卷五,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3页。
[16]张星烺编注,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292页。
[17]《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92页。
[18]白鸟库吉:《康居粟特考》,傅勤家译,文史小丛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3页。
[19]《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92—3893页。
[20]《梁书》卷一八《康绚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90页。
[21]《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575页。
[22]《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1页。
[23]《拾遗记》卷五,第122页。
[24]张德芳:《悬泉汉简中若干西域史料考论》,载荣新江、李孝聪主编《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138页。胡平生、张德芳编撰:《敦煌悬泉汉简释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页。
[25]《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第1579页。
[26]同上书,第1580页。
[27]《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7页。
[28]夏鼐:《外国字铭文的汉代(?)铜饼》,《西安汉城故址出土一批带铭文的铅饼》,《夏鼐文集》下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3—11页。
[29]林梅村:《贵霜大月氏人流寓中国考》,《西域文明:考古、民族、语言和宗教新论》,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33—67页。
[30]《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1页。
[31]余英时:《汉代贸易与扩张——汉胡经济关系研究》,邬文玲等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44页。
[32]A.Stein,Serindia,3vols,Oxford:Clarendon Press,1921,pp.701-704.
[33]《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2页。
[34]同上。
[35]同上。
[36]《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3页。
[37]《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18页。
[38]《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李贤注引《东观记》,第1584页。(东汉)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卷一六《班超传》,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79页。
[39]《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19—2920页。
[40]同上书,第2918页。
[41]同上书,第2919页。
[42]《三国志》卷三○《乌丸鲜卑列传》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61页。
[43]《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0页。
[44]《后汉书》卷八六《南蛮西南夷列传》,第2851页。
[45]余英时:《汉代贸易与扩张——汉胡经济关系研究》,邬文玲等译,第166页。
[46]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第43页。
[47]《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88页。
[48]《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18页。
[49](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一《西都赋》,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页。
[50]《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3页。
[51]《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31页。
[52]陈直校证:《三辅黄图校证》卷四“池沼”条,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5—96页。
[53]《汉书》卷一○《成帝纪》,第326页。
[54]《汉书》卷八《宣帝纪》,第271页。
[55]《三辅黄图校证》卷六“杂录”条,第154页。
[56]王仲殊:《汉代考古学概说》,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页;林梅村:《古道西风——考古新发现所见中西文化交流》,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71—172页。王静则认为藳街在长安城北出西头第一横门之内,见王静《中国古代中央客馆制度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页。
[57]《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95页。
[58]同上书,第3893页。
[59]王素:《悬泉汉简所见康居史料考释》,载《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第158页。
[60]王先谦撰:《续汉志集解》卷四《礼仪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16页。
[61]《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4页。
[62]同上书,第2910页。
[63]《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31页。
[64]《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第3928页。
[65]《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第3892—3893页。
[66]同上书,第3886页。
[67]《东观汉纪校注》卷十《杨正传》,第386页。
[68]《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第2963页。
[69]《后汉书》卷三四《梁冀传》,第1182页。
[70](清)严可均辑,许振生审订:《全后汉文》卷93,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943页。
[71]《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3页。
[72]《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及注,第3173页。
[73]《汉书》卷六一《张骞传》颜师古注,第2699页。
[74]《通典》卷193《边防九》“大秦”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41页。
[75]《后汉书》卷八六《西南夷传》,第2851页。
[76]张衡《西京赋》,见(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六一“居处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00页。
[77]王建中、闪修山:《南阳两汉画像石》,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图版105。《南阳县王寨汉画像石墓》,《中原文物》1982年第1期,第14页。
[78]马汉国主编:《微山汉画像石选集》,文物出版社第2003年版,第56页,图版14;第66页,图版19;第192页,图版82;第198页,图版85。
[79]蒋英炬主编:《中国画像石全集》第一卷“山东汉画像石”,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页,图版203。
[80]《三国志》卷三十《魏书·乌丸鲜卑列传》引《魏略·西戎传》,第859页。
[81]荣新江:《陆路还是海路?——佛教传入汉代中国的途径与流行区域研究》,《中国中古史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43页。
[82]《后汉书·西域传》云:“始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画图形像焉”,第2922页。
[83]汤用彤:《汉魏南北朝两晋佛教史》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页。Wu Hung,“Buddhist Elements in Early Chinese Art(2nd and 3nd Centuries A.D.)”,ArtibusA siae,47.3-4,1986,pp.263-352.吴焯:《佛教东传与中国佛教艺术》,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8—112页。
[84]《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22页。
[85]汤用彤:《汉魏南北朝两晋佛教史》上册,第59页。
[86](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一《译经》上,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0页。又《佛祖统纪》载:支谶以汉桓帝建和元年至洛阳,译《般舟》等经二十一部。(宋)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五,见高楠顺次郎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卷史传部一,日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版,第330页。
[87]丘进:《中国与罗马——汉代中西关系研究》,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84页。
[88]《高僧传》卷一,第11页。
[89]《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第15页。
[90](梁)释僧祐撰,苏晋仁等点校:《出三藏记集》卷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70页。
[91]《佛祖统纪》卷三五《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1页。
[92]马雍:《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考》,《新疆大学学报》1984年第2期,第22页。收氏著《西域史地文物丛考》,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46—50页。
[93]《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第15页。
[94]《高僧传》卷一《支娄迦谶传》,第11页。
[95](唐)智升:《开元释教录》,《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卷,目录部全,第483页。
[96]《高僧传》卷七,第278—279页。
[97]马雍:《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考》,第25页。
[98]《高僧传》卷一《安清传》,第4—6页。
[99]康僧会:《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5卷,经集部二,第163页。
[100](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三《安世高传》,第508页。
[101]《开元释教录》,《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卷,第481页。
[102]马雍:《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考》,第19—21页。
[103]张广达:《论隋唐时期中原与西域文化交流的几个特点》,《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4期。李铁匠:《安世高身世辨析》,《江西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王邦维:《安息僧与早期中国佛教》,载叶奕良编《伊朗学在中国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4—92页。
[104]A.forte,The Hostage An Shigao and his Offspring.An Iranian Family in China(I-talian School of East Asian Stduies O ccasional Papers 6),Kyoto:Italian School of East Asian Studies,1995(富安敦:《质子安世高及其后裔——一个伊朗家族在中国》)。
[105]荣新江:《富安敦〈质子安世高及其后裔〉》,《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27—440页。
[106]《出三蔵记集》卷六《大十二门经序第九》,第254页。
[107]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第75页。
[108]王邦维:《安息僧与早期中国佛教》,载叶奕良编《伊朗学在中国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4—92页。
[109]《高僧传》卷一《支楼迦谶传》,第10—11页。
[110]荣新江:《陆路还是海路?——佛教传入汉代中国的途径与流行区域研究》,《中国中古史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