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暖风拂过你的裙角(一)
江奶奶去世那天,距离楚母的忌日才过两周。一直阴雨连绵的苏州少见的天气晴朗,楚羡接到江父的电话,让她去医院。
可还是晚了,她也没有见到江奶奶最后一面,她赶到的时候,死亡证明书已经签了字。
她站在病房门前,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了。
楚羡其实不太知道这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不知世故;奶奶去世时,她更是还没出生。她第一次这么深切地感受到那股悲戚,或许不是她的,而是属于江延琦的。
楚母忌日当天,她一个人躲在楼上哭了很久,以前她是不会那么轻易哭的,可是在感受了江家的氛围之后,她变得格外情绪化,她叫江母叫得顺口,叫完之后就想到自己的母亲。
她失去的东西,在江家得到了。
江母也在哭,伏在江父肩头,一点声音也没有,江奶奶很快就被灵车拉走,到附近的火葬场火化。楚羡一言不发地跟着医生护士,医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声,仿佛都脱离了这个世界,她猛地蹲下身,埋首痛哭。
她几乎能想到,如果江延琦得知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在老人弥留之际,她不仅没能见她一面,甚至都没有一个身份光明正大的回来参加葬礼。江延琦那么看重亲情的一个人,心里该有多自责?
“延延,别哭,奶奶也不想看你这么难过的。”
堂姐一路追着她出来,摸摸她的头,楚羡双手掩面,头晕目眩地跟着上了车。
她看着身侧的景物快速退去,一点点消失,心里悲凉更甚——这大概也是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在前进,在未来某一天戛然而止,让人猝不及防。它不会考虑你能不能接受,它只管会不会发生。
当晚,江家在外的人基本上都赶回来了,发丧的事也在商量。楚羡短短睡了一觉,醒来后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给江延琦打了电话,声音沙哑地说。
“江小姐,对不起。”
江延琦才吃过晚饭,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俞桁捧着一本军事杂志,寂静的客厅里,楚羡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却又和电视里的声音混成一团。江延琦盯着电视屏幕,忽地落下眼泪。
楚羡说。
“江小姐,对不起,奶奶去世了。”
她又感受到那股心悸,脸色顿时惨白,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俞桁一把抢过手机,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十点零七分,在医院...”
“我要回去。”
江延琦忽然开口。
楚羡也听见了,三人沉默片刻,楚羡说。
“明天让俞桁送你过来,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她顿了顿,又说,“对不起,我也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
江延琦顿时失控了。也不知道哪个字触到了她,泪腺像开闸一样泪水疯狂涌出来,她哭得无声无息,带了点无助,慢慢抱着自己的双臂缩成一团。俞桁沉默地看着,伸手轻轻揉着她的发顶,声音轻柔而温暖。
“江小延,我全家人都在那年非典里不在了,只留了我一个人在上海,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恨死楚羡了,要不是她强行把我留下,也许我就能和他们一起死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多好。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却觉得是当年的自己太懦弱,以为逃避现实就可以少一点负疚感,其实不是,内疚这种东西,只要你想起来就会觉得心疼,不会有什么改变。”
“即使现在是你在苏州,你也改变不了什么。生死有命,亲眼看到,你或许会更崩溃。楚羡是个善良的人,只是性子骄纵,但她知道分寸,也会好好处理的,一切都有我...我们。”
江延琦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问。
“俞哥,你觉得,你为现在得到的一切,付出了什么?”
俞桁一愣。
付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生而为人,有生命、思想、自由、未来,这个世界理所当然地给予了他们一切。
“我们自小就被教育,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世界又怎么会无偿地给予我们这些?其实世界也在收取回馈,它给你爱、温暖、善意,所有的美好,得到的一切,将来都被拿回去了。所以我们一无所有的来,一无所有的走。”
“楚美人说我无欲无求,其实我只是觉得,是不是我向世界索取的越少,将来它能拿走的也就越少,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快失去珍视的一切。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不那么贪心,是不是就可以多享受一下爱?”
俞桁第一次见到这么小心翼翼的人,他知道江延琦学的是文学哲学,读得越多,想得越多,那些理论他闻所未闻,却一点不难理解。是不是在楚誉昏迷不醒后,她就已经想到这些了?楚羡在江家得到的一切,都在楚誉这里失去了,就像物质守恒定律一样。
可是,江延琦呢?她在楚家得到了什么?优渥的家境、现在的身份?可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
俞桁总是在面对江延琦的时候显得无力,他不知道什么能安慰她,不知道什么会让她难过,她情感细腻、内心敏感,坚韧而独立,她值得所有的美好。
他想,如果将来他能拥有她,一定会好好爱她,怜惜她,让她不至忧心失去,也不害怕即将拥有。
“先回房间休息好不好?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回去。”
江延琦摇摇头。
“你去睡吧,我想去医院......看看楚叔叔。”
“我陪你......”
“不用。”她打断俞桁的话,“我就过去看看。”
俞桁强求不来,看着她坐车走了,立刻打电话给医院,让护士时刻注意着她的情绪。
-
深夜的医院里寂静无声,病人们都睡了,只有值班的医生护士偶尔去看看情况。江延琦轻车熟路地进到楚誉的病房,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楚誉昏迷数月,脸色苍白,满是病态,医生说他颅内的淤血已经慢慢散开,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还让她和俞桁多来跟楚誉说说话,外界刺激或许也有用。
江延琦不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长辈相处,所以几乎都是俞桁在做这件事。今晚大概是一时兴起,她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可真正面对楚誉的时候,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沉默了许久,说。
“奶奶去世了,虽然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刚好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摸索着关掉了台灯,整个空间瞬间陷入黑暗。
“我也不知道回去能干什么,奶奶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走得不安稳?小时候,她最喜欢给我梳辫子,一边梳一边给我讲白毛女的故事,长大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给我梳辫子了。”
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漆黑的病房里,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最后她才哽咽着,又有点如释重负地开口。
“我不是楚羡。”
江延琦在沙发上睡了一晚,早上护士来查房的时候惊醒了她,一摸手机才发现没电关机了,她看了眼手表,才六点多。
“楚小姐,您要不要先去吃点早餐?”
护士姐姐低声问她。
江延琦摇摇头,捏着额角进了洗手间,昨晚哭得太久,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点肿,她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每天都面对楚羡的这张脸,她看得越来越顺眼,都快忘记她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太阳穴一阵钝痛,她双腿一软差点摔倒,还好及时撑住了洗手台。
确定了楚誉各项生命体征没问题,她就打算回去,出医院的时候,刚好碰到了傅东明。自从那次董事会大选之后,两个人再没见过,江延琦一愣,叫他。
“傅叔叔。”
她声音还有点沙哑,傅东明又见她眼睛红肿,不自觉就有点心疼,微叹一声。
“我来看看楚誉,你也别太担心了,该醒的时候总会醒的。我看上次你和俞桁那小子联手倒是不错,朱峰早就跟正晖离心了,早点处理是最好的。”
“嗯,都是俞哥查到的线索。”
“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他的,朱峰那个在外面的女儿几乎没人知道,他居然能把人找到,要她出面做污点证人,有几分手段。”
傅东明提起俞桁的语气,带着欣赏,江延琦却有点奇怪。
“什么?”
“他没说?朱峰怀疑你是同性恋那个点子,是从他女儿朱珠那儿想的,那女生说是见过你跟别的女孩子出去开房,朱峰才想起来要去设计你,那女孩还跟着罗家那小子,俞桁倒好,两个一起收拾了。”
江延琦知道罗涵是同性恋,那傅东明口中的罗家那小子,应该是罗家大少爷罗硕,她也的确在酒店碰到过罗硕带着别的女孩,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朱峰那次的指控,竟然只是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
江延琦微微点头,说。
“俞哥帮了我很多。”
“也是好事,以前你们两个争锋相对,闹得也不愉快。”
傅东明也没多说什么,嘱咐她回去小心,就进了医院。
她回到楚家的时候还没到七点,俞桁却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他没问她任何问题,只是看了看她红肿的双眼,让她去楼上洗漱。
江延琦拿冰袋敷了眼睛,洗完澡换了身白色裙子,俞桁第一次见她穿纯白色——江延琦偏爱暗色系。
他从餐桌的花瓶里取了一朵黄色小雏菊,走到她身侧,轻轻别在了她的发梢。那一刻,俞桁很想低头吻她,可是看着楚羡的脸,他又生生忍住了。他的手指放开的时候,不经意地从她侧脸滑过,指腹温热,还带着微微颤动。
江延琦捂了下脸,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
沉默地吃了早饭,两人开始赶往苏州。
俞桁能感觉到她越来越焦躁,哪怕江延琦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驶,看起来好像一点也没有难过。说来奇怪,她从医院回来之后,再没有掉过一滴泪,安静得像按了暂停键的机器。
她一直都是隐忍的,积压到最后才会爆发,但是他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隐忍。是不是江奶奶去世这件事,还需要一个压倒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
江延琦无数次经过门前的小道,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又是和哥哥姐姐们,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父母亲人面前。
楚羡早就等在门口,俞桁停下车,江延琦站在车门边,两人默默对视,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楚羡走过来,轻轻揽着她的肩,低声说。
“我跟爸妈说我们早就约好要在苏州见面,别多想江小姐。”
江延琦注意到她的用词,她说的是“爸妈”,她没有说“你爸妈”,也没有说“叔叔阿姨”,她说“爸妈”。江延琦原本那一点心塞,顿时就没有了,她跟楚羡认识至今还不过七个月,可是她知道,她们之间经历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任何七年的情谊。
她一把抱住了楚羡,闭了闭眼。
“谢谢,楚美人。”
楚羡愣了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楚羡领着江延琦和俞桁进去,江母和堂姐都披麻戴孝地跪在客厅里,长案上摆着江奶奶的遗照,江延琦魔怔了一般,死死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直到江母呜咽的哭声传来,她才在楚羡的引导下,跪在软垫上。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三叩首,短短十秒钟,她在来的路上想了无数句话,到了这里就只剩一句——我回来了。
楚羡怕别人起疑心,示意俞桁半牵半抱地把她扶起来了,随后外面开始放鞭炮,楚羡把江延琦带到了楼上房间。
楚羡见她眉眼间有倦意,说。
“睡一会儿吧。”
江延琦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脱了鞋上床。楚羡调高了空调温度,下去安顿俞桁,又跟江父说了一声,就又回到了楼上。
她其实也有些疲倦,从昨天得知江奶奶的死讯直到现在,她已经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江延琦看着她,默默往旁边移了移,给她留出了一个位置,楚羡就躺到了她身侧。
她看着天花板,张着嘴想说什么,就感觉江延琦朝她身边靠了靠,接着,江延琦搂着她的手臂,无声地哭了。
楚羡忍住了眼泪,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她突然想起了宋成蹊,从绍兴回来后,他们保持着每晚一通电话,都是楚羡主动,这两天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然后就断了联系。
楚羡感觉自己是个瘾君子,而宋成蹊就是让她心甘情愿堕落的源泉,每次她想要放弃的时候,宋成蹊总是会无意识的又给她希望,反反复复,戒不掉也得不到。
她抚了抚江延琦的长发,问。
“江小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但是她随即就说,“应该没有,你这么乖。”
江延琦怔了怔,听见楚羡说。
“其实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俞桁他喜欢的人是你,虽然不知道他哪里让你误会了。”
楚羡嗤笑一声。
“俞桁这个人,身上带着军人惯有的忠诚和坚韧,认定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要是真喜欢我,早八百年就说了,哪还用等到今天。江小姐,你也是,都脑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也就是对你,他才有耐心,他对你好就是对你好,没有移情,更没有把你当成替身。”
江延琦闭着眼,没有回应楚羡的话,楚羡似乎也没有想听到她的答案,一直自言自语般说着。
“奶奶之前就查出来胃癌晚期,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是她就这么突然......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实在太渺小了。我们现在还年轻,一转眼大概也老了,我不想错过,也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错过。江小姐,一切的决断还在你手中,未来......好像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这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晚饭的时候,堂姐才上来叫醒了两个人。江延琦和楚羡一起下楼,她洗了个脸,看到江母正在招呼客人入座吃饭,她走过去,轻轻抱了下江母。
“阿姨,您节哀。”
江母一愣,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刺激她的大脑,可转瞬就消失了,她回抱了下江延琦,对她很有好感。
“没事的孩子,去跟延延吃饭吧。”
江母转身又去忙了,江延琦看着她走远,坐到了楚羡身边。
江延琦在苏州待了一周,江奶奶出灵那天,她也戴孝跟在了后头,俞桁则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初中的时候,江延琦也幻想过,假如奶奶去世了,或者她有什么亲近的人不在了,她会是什么反应,或许痛哭,或许悲恸,或许她足够坚强,能够平静地接受事实。
当她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跟在出灵队伍里朝前走,看着周围的人哭、绝望,她想不出有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人,爱着她的人,永远的失去了。
不会再有绣花的拖鞋,不会再有早上六点的煎蛋饼,不会再有上学路上的唐诗宋词,以及,再不会有个人,习惯而又亲昵地叫她宝宝。
落碑之后,墓园里沉寂而肃杀。
楚羡站在墓碑前,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江延琦走到她身侧,将额头抵在她肩上。
“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
我知道那个夏天
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我知道这个世界
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所以
你好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