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还魂草(2)
敏,你看我这趟野马跑得多远,我的笔跟着我的眼光走了这一大段路。我竟然唠唠叨叨地向你描绘这个小镇的街景,这些跟你那忙碌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我的近况么?
不过说到我的生活,朋友,你想不到,这些琐碎事情也是跟我的平凡生活分不开的,它们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点缀。譬如说那个百货商店,我为了买利华药皂和三星牙膏曾做过它的顾客;在有警报的日子,我在进防空洞以前或者从防空洞出来,也进过糖果店买面包、饼干。我常常吃那个面馆的红烧面当早餐。朋友们从城里来看我的时候,我和他们也曾在茶铺、面馆、豆花店里消磨过一些光阴。
说起茶铺,我应该告诉你,在这个小镇的正街上,有五家茶铺。我每天总要在那些地方度过一部分时间。我的确喜欢这里的茶铺,要是没有它们,我恐怕会闷死在我这个充满煤臭的楼房里。最大的一家,正如它的招牌所表明的,是一家“茶楼”。在一个宽大的楼厅里放了十儿张红漆方桌和六七十根红漆板凳。从那些挂满墙壁的对联上,人看得出来这是本地××会[3]集会的场所。不过集会的日子不多。平时一个楼厅里常常只有寥寥十多个茶客,大半是大学生,一个人占据一张桌子,堆满了纸和书,一碗茶便可以消磨他三四个钟头,他们借这个地方来温习功课。此外有的人则是在这里会朋友商量事情。茶楼下面便是长途汽车站,站内虽有一条供乘客用的长凳,却也有少数人喜欢坐在楼上喝茶等车。但是这样的人并不多。除了星期天,早晨和午后茶楼上照例非常清静,黑脸堂倌闲得在柜台里打瞌睡。有时茶楼上就只有我一个顾客,我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一本书上面。或者那个光头微须的矮胖子慢慢地走上来要一碗沱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喝了许久;或者三层楼上那个奶子高高、脸色黄黄的丫头走下楼梯讨一点开水,同堂倌讲几句笑话;或者那个大学生带着笔、墨、砚台、稿纸要一杯绿茶和一杯菊花坐在窗前写文章。他们都不会给我搅乱书本中的世界。可怕的倒是隆隆的汽车声,它使得墙壁、楼板、桌、凳都发生了震动。汽车在楼下经过的时候,我就仿佛立在颠簸的船中,船外扬起的不是浪波,却是尘雾。我如果不转眼地望着窗户,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股大股的尘土从窗外直扑进来。靠窗的几张桌面立刻铺上薄薄的一层土。
我知道一辆汽车从附近一个市镇开来经过这里往城内驶去了,或者是从城里开往那个市镇去的汽车。它们每天来来往往经过这里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种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车声,常常从早晨七点钟响到夜间六七点。车轮那样忙碌地奔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喘息。连扑进窗来的每粒沙尘也仿佛带着热气似的。你看,我们就是在灰尘中生活着的。
敏。你不要因为这个皱起眉头。其实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情形还要更坏。我的书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个目前落在这条街上的炸弹全震破了,现在补上了几块,也留着几个空洞。即使没有大汽车经过,只要起一阵风,大股的尘土就会从这些空洞灌进房里来。要是在晴天有阳光,我还可以看见灰尘在空中飞舞。
我住在一个朋友开的书店的楼上。关于这个房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里原是所谓“双开间”的铺面。楼下却被一家菜馆先租去了一间,书店左边也是一家同样性质的兼卖“小笼包饺”的酒菜馆,所以它不得不夹在两个酒菜馆的当中。在酒馆的屋檐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着一个圆形的大炭炉,从早晨到傍晚它们不断地喷出带煤臭的烟,还有燉在铁锅上的蒸笼缝里也不时冒出白色的热气。倘使笼盖一揭开,这附近就仿佛起了云雾,大股的热气同煤烟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檐阻止了,折回来,就从窗户的空洞大量地灌进楼房里。这时人在房中也会看不清楚他四周的东西。他要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穿烟雾,他的眼珠又会被热烟刺痛。这并不是我的夸大的描写,在每个早晨,情形的确是如此。早晨便是烟雾最猖獗的时期。
我现在给你随便描写一段我早晨的生活:
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色的烟雾一股一股地从玻璃窗的空洞里灌进来,好象决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没了整个房间,留给我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楼板和墙壁全起了震动,同时好象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声叫喊。我觉得整个头都在嗡嗡地响。过了片刻,汽车去远了,我的脑子才跟着楼板、墙壁等等慢慢地静下来。
我坐在床上,揉着眼皮,然后戴上眼镜,努力看那些被淹没在白雾中的房内陈设。起初我看见白雾在翻腾,在滚动。后来颜色渐渐地淡了,烟雾也逐渐散去。书桌,书架,书柜,木床,木凳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房里就只有这些简单的家具。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那股熟悉的似乎会使人肺部烂掉的煤臭一下子就扑上脸来。我几乎要发恶心,连忙掉转身抓起脸帕和肥皂、牙刷等等匆匆地逃下楼去。
倘使在星期日,那么我睁开眼睛,常常会看见利莎站在我的床前,她一对黑黑的亮眼珠不住地在滚动,宽脸上现出天真的微笑,她捏着一根纸条搓成的细捻子,好象要用它来透我的鼻孔。
“利莎。你又在做什么?”
她扑嗤笑起来:“黎伯伯,我轻轻喊你,总喊不醒。”
“你这个顽皮孩子,你哪里是喊我?你明明要透我的鼻子,”我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真的,我没有透;我要透,你早就打喷嚏了,”利莎声音清脆地分辩道,两排白牙齿在我的眼镜片上灿烂地发光。她又说:“妈妈说黎伯伯晚上写文章睡得晏。喊我不要吵你。我今早晨来过几趟,黎伯伯,你都没有睡醒,我想起妈妈说的话,我不好意思吵你。”
我伸起手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她说的是真话。有两回她用这样的纸捻子透得我接连打喷嚏,但这还是我来这里不久刚和她玩熟了时的事情。在这以后她就只拿着纸捻子在我的脸上晃,却没有下过一次手。
“黎伯伯,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今天天气好,你带我出去走走。”或者——
“黎伯伯,起来,下楼去吃点心。”或者——
“黎伯伯,洗了脸,给我讲个故事。”
如果我问她:“你怎么不去上学?又逃学吗?”
她便会回答:“今天星期天,你还不晓得?我从不逃学的。黎伯伯,你乱讲!”她还用一根小指头威胁地指着我的前额。
这个孩子有时活泼,有时文静,喜欢用思想,重感情,记性也很好,读书不算太用功,但也不会偷懒,逃学的事情的确不曾有过。我喜欢这个九岁的孩子。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我又被她的喜悦的声音唤醒了。她拿着一张纸和一管蘸饱墨汁的小字笔央求我:“请你给我写两个字。”
“什么字?”我奇怪地问道,就把笔和纸接过来。
“秦家凤,家字我会写,”她又慢慢地把那三个字重念一遍。
“秦家凤,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梳两根辫子的小姑娘吗?”我带笑问道,便给她写好那三个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头放在嘴上。
“你写她的名字做什么?是不是你要给她写信?”我又问道,还把那张纸拿在手里。
她从那件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里,然后说:她讲过今早晨来耍,现在还没有来,我写封信去请她来。
“你们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开,”我故意跟她开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讲故事给我听,”利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把头一扭,分辩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面一扯,等我连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经离开我的身子垂到楼板上了。她得意地说一句:“黎伯伯,快起来!”就回头往房外跑去。我听见她还在楼梯上大声嚷道:“黎伯伯,谢谢你啊!”
不到两个钟头,秦家凤来了。这两个女孩亲热地并肩坐在楼下靠书橱的一张方桌旁边,头挨着头专心地翻看一本画报。
我从外面回到书店里,经过那张方桌,忍不住打岔地叫了一声:“利莎。”两个年轻的头立刻抬起来望着我。利莎的宽脸上现着欣喜的微笑,她满意地对我霎霎眼睛。另一张瓜子脸上也绽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很有礼貌地唤一声“黎伯伯”,点一下头,两根用红绸带扎的小辫子又垂到了脸颊旁边。
我没有别的话好讲,便说了一句:“利莎,你好好地陪你秦姐姐耍啊。”
“我晓得,”利莎点头答道。
我上楼去写了一封信,是写给一个远在国外的朋友的,不过短短两张信纸,却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在书桌前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刚埋下头又会抬起来。还是煤臭在折磨我。这气味不断地从窗的缺口飞进来,就贴在屋内每一件东西上面,许久都不散去,使得书桌、信笺、钢笔都发出了那种似乎搔痛人心肺的恶臭。好象有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用力刮来刮去,使我发出好几声呛咳,才把信写完。
我拿着封好的信和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大步走下楼去。我打算把信投到邮筒里。然后到茶楼去消磨一两个钟头。
在楼下我又遇见那两个女孩。她们现在不是坐在方桌旁边板凳上看画报了,她们坐在店门口两个小竹凳上唧唧哝哝地谈着闲话。我站在后面想听她们谈些什么题目。她们似乎在谈学校里和各人家里的事。利莎忽然注意到站在她们背后的是我,并不是一个买书的顾客,便唤声“黎伯伯”,秦家凤立刻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小嘴闭上了。
“你们怎么不再往下讲?”我含笑问道。
秦家凤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
“黎伯伯,你不好,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利莎撒娇地说。她站起来,拉住我的一只膀子要我出去,还说:“你快去看你的书。我们等一会儿到茶馆里头找你。”
我笑了笑,也就走开了。这天茶楼上的人相当多,四分之三的茶桌都被人占去了。恰好靠窗右边角里那张桌子空出来,我便坐到那里去。
满个茶楼都是谈笑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打“桥牌”。纸烟的灰白色烟雾在空中缭绕。我摊开书,把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另一个世界上面。书一页一页地在我眼前翻过。突然一个清脆的笑声在我旁边响起来。我吃惊地抬起头。在我的正对面两张年轻的笑脸灿烂地发亮,我心里一阵爽快,这意外的阳光把我从那个充满阴郁气氛的世界中救出来了。
还是袁利莎和秦家凤那两个孩子,她们真的来了。
“黎伯伯,吃花生米,”利莎说着就送过一把花生米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吃不吃茶?”我吃着花生米,含笑问道,我想把她们留在这里。
“不吃茶,我们刚刚吃了茶来的,”秦家凤客气地说。薄薄的嘴唇包了一嘴的笑。
“黎伯伯,你好用功啊。我们来了好半天你都没有看见。要不是我笑出来,你还不晓得,”利莎得意地嘲笑道,“黎伯伯,当心你要变成一个书呆子啊。”
我立刻把书閻上放在一边,望着她们说:“我现在不看书了。你们坐下来,我们好讲话。大家都不开玩笑好不好?”
“利莎,你看黎伯伯有点怕你了,你快坐下罢,”秦家凤抿着嘴笑道。她便在我对面坐下来。
利莎也就在我右边那根凳子上坐下了。她望着我霎霎眼睛,央求地说:“黎伯伯,我们坐下来了。你给我们讲个故事罢。”她说完,又看看秦家凤说:“秦姐姐,你不是来听黎伯伯讲故事吗?”
我把手在和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就是你一个人花样多。”
“黎伯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我也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秦家凤连忙解释道。她亲密地看看利莎。利莎也向着她微微点一下头。
我把这两张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阵。她们说话就象鸟在唱歌,利莎的声音稍微高一点。脸型虽然不同,不过表情却有点相似,只是利莎多一点稚气,秦家凤已经十岁了,略带一点沉静的大人气。此外,纯洁,善良,友爱等等,两张脸上都有,而且两张脸同样充满着朝气,好象早晨刚刚开放的花朵。
“黎伯伯,你不讲,却老是看我们做什么?”利莎不能忍耐地问道。秦家凤不做声,故意把脸掉开看墙上的对联。
“我在想,想好了就讲的,”我顺口答道,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还魂草的故事。故事里面不是也有两个象这样年纪的孩子么?他们不也是象这样亲密地过着日子么?
我把这个故事对她们讲出来。起初她们听见我讲起两个孩子的友情,还以为我是在拿她们开玩笑,后来跟着我的叙述她们看见那两个孩子长成了,友情跟随岁月增加,两颗热烈的心连结在一起,两个人用同样的脚步,到四处去找寻那个普照万物、永不熄灭的明灯。她们的笑容没有了,利莎靠近我的身边来,秦家凤也移到利莎的旁边。两对眼睛都钉在我的嘴上,她们差不多连气也不吐地静听着。我还看见利莎的右手被捏在秦家凤的手里。
我继续讲下去:两个人永远不停脚地走过许多地方。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在黑暗的荒山中,两人中的一个跌在岩石上受了重伤。另一个人用尽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在那个时候据说有这样的一种还魂草,人把它捣碎放在死人口里,可以使死了的人复活。这种草生长在荒山中,并不难找到,不过要用活人的热血培养,它才会长成粗大的叶子,就可以用来救人。这个人把还魂草找到了,他带回家里,栽在花盆里面,每天早晚用锥子刺出自己身上的血来浇这棵草,在一个星期以后就用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悲惨的,两个人终于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灯,给这个世界添了无限的温暖。不过我讲到那个受伤的友人临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动,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几次差一点讲不下去。我闭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面前两个女孩眼里的莹莹泪光。秦家凤频频地埋下头用手绢揩眼睛,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紧紧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紧。利莎好几回掉头看她的朋友,两双泪眼对望一下又掉开,我不知道她们用眼光表达些什么意思。
“我不再讲下去了,我把你们都说得哭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处?”我的叙述逼近故事的结尾时,我忽然中断地说。
“你讲,你讲,不要紧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们真没有哭。”
“你还说没有哭,你看,你眼睛里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她的眼睛说。
利莎的脸立刻红起来。她揉揉眼睛分辩道:“我不是哭。人家心头有点不好过,不知不觉地眼泪水就流出来了。”秦家凤放开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开头,索性用手绢把眼泪揩去。
“不要害羞,这样的眼泪是很好的,”我感动地对她们说;“我象你们这样大年纪的时候,我听别人讲故事也哭过。”
两个小小的头默默地点了一下,还是利莎先开口:“黎伯伯,快讲啊,还有好长吗?”
“快完了。你们看那个朋友已经救活起来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自己编一点也好。你不是很会编故事吗?你写了那么多的书,”利莎说。
敏,这次利莎的话说准了,还魂草的故事里面已经加进了我的感情,我随讲随编,加了好些描写和叙述,而且给这个故事换了一个更乐观的结局。说完故事的最后一句,我望着她们嘘了一口气,我看见两张年轻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明澈无比的微笑,我觉得一股热气进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温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来,轻轻地对秦家凤说:“秦姐姐,我们回去罢。”她拉开板凳,提高声音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黎伯伯,谢谢你啊。”秦家凤的瓜子脸也向着我点一下。于是两个孩子手牵手地往楼梯那边跑去了。
过了一阵,又是那两个女孩子来唤我回店里去吃饭。在饭桌上她们两个坐在一边。利莎还常常替秦家凤挟菜。秦家凤先放下碗,等着利莎吃完,才一起离开桌子。两个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面去了。
敏,以上的话全是两天以前写的。我从晚上一直写到夜深,写到同房间的人睡醒了一觉再睡的时候,才放下笔,折好那些作为信笺的稿纸。但是我的一双腿已经冻到几乎不能够动弹了。
第二天我便因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我没有吃东西,没有看书,睁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总有你那对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视。敏,你看,我何尝忘记过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的确,我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了。
这天朋友夫妇都来看过我,但是来得次数最多的还是那个小利莎。她上午回家听说我病了,马上带着书包来看我,问我病得怎样,又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她絮絮地向我讲她在学堂里看见、听见的一些事情。看见天真善良的小小脸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阳光的抚摩,我心上的郁结全消散了。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团一团的白汽在窗洞口盘旋。她把嘴一呶,生气地自言自语:“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过头,赌气似地对我说:“黎伯伯,这个地方真不好,我们应该搬家。你看,你生病:他们还要熏你。”
她说的是真话。煤臭,煤臭,两个炉子放在窗下,一边一个,早晨生火的时候用烟来熏我们;包饺出笼的时候,用带油香的蒸汽来闷我们;而且整天用那无孔不入的煤臭来刮我们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里去?要是有房子你父亲早就搬开了,”我苦恼地答道。
“包饺一笼,排骨面三碗!”粗大的声音在楼下喊起来。这也是人的声音。为什么人对人这样残酷呢?难道我们同他们中间又有过什么仇恨?无怪乎这个孩子又愤愤地说了:
“他们也是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不过多卖几个钱,却不让人家舒服。爹爹向他们办交涉,总讲不好!”
不错,我那朋友同楼下两家酒菜馆的主人办过交涉,请他们把炉子移到店铺里面,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却遭他们严辞拒绝。后来实在受不住烟熏,朋友又到镇上警察分署去请求设法。那位制服整洁的讲湖北话的巡官亲自来书店调查了一通,客气地吩咐朋友写一张呈文递上去。这张呈文费了朋友许多天的功夫,呈文上去以后,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我们仍然整天受着煤烟熏炙。朋友那个新生的男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养育起来的,现在开始呀呀学语了。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知道顾自己,不会想到别人。你爹爹态度不够硬,又是随随便便,所以交涉总办不成功,”我说的全是牢骚话。敏,我知道你听见一定会责备我,我不应该对一个九岁小孩说出这种话。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只顾自己!黎伯伯,你说得不对,”利莎嘟起嘴固执地说。
我又一次接触到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这比良药还更能够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泪眼望着她。
“黎伯伯,你不舒服吗?怎么有眼泪水?”她忽然发觉了我的眼泪,又看见我痴呆地望着她,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就蹲在床前关心地间道。
“没有什么,你说得很对,”我摇摇头说。
“你一定是不舒服。不要讲话了,好好地睡罢,”她象一个大人似地吩咐我。
下午利莎放学回来,在下面跟她母亲讲话。我刚刚醒过来,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听见她的清脆的、不带丝毫烦恼的声音,仿佛一阵温暖的微风迎面吹来,把全屋子的煤臭吹走了,我感到一阵爽快。
不久利莎走上楼来。她刚刚到门口,就嚷着,“黎伯伯,你好些没有?”
“好些了。你放学回来了,”我高兴地说。
她敞开大衣,带跳带跑地到了我的床前。一只蓝地白点的绸子蝴蝶在她的头上微微地闪动。
“我跟爹爹讲过了,要他一定把隔壁开馆子的赶走,赶走了屋里头就没有煤烟了,”她象报告一个重要消息似地认真地说。她满意地微笑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笑容,低声回答了两个字:“很好。”
“黎伯伯,你今天吃过东西没有?”她又殷勤地问。
“我吃过一碗藕粉冲蛋,觉得很好,”我含笑答道。
“很好,”她学着我的口音说,自己也忍不住扑嗤笑起来:“黎伯伯,你真滑稽,不管什么,你总说很好,很好。生了病睡在床上也说很好。你看,满屋的煤臭,你难道也说很好?”她刚说到这里,一辆从城里开来的汽车逼近了我们的窗下,一阵轰隆的巨声带着灰黄的尘土扑进窗里来。她忽然发出一声呛咳,然后拿手绢揩了揩嘴和鼻孔,抱怨地自言自语:“人家就不给你安静,一会儿是孔隆孔隆汽车开过来,一会儿又是排骨面几碗。”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亏你还睡得着,你真能够忍耐!”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敏。你看现在连一个九岁的孩子也责备我能够忍耐了。不知道你听见会有什么感想?你猜我怎样回答她?
“在这种时候人活着就需要忍耐啊,”我的确是这样地回答她的,而且我还加上一句:“你小孩子不懂得。”
“黎伯伯,你不对,你动不动就说我们小孩子这样那样。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做过小孩子!”利莎噘起嘴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答话,却望着她笑起来。
她要讲话,楼梯上一个叫声把她阻止了。声音不高,我一听就知道是秦家凤的,声音继续着,显然是那个女孩走上楼来了。利莎一边答应,一边往门外跑去。
又是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走进来。“你上去就紧不下来,”秦家凤笑着埋怨利莎道。她快要走到我的床前,便站住,点一下头,唤了一声“黎伯伯”,又转过头望着利莎微笑。
“黎伯伯,秦姐姐听说你生病,特为来看你的,”利莎笑着说。
秦家凤便掉头朝着我接下去说:“黎伯伯,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啊,”我点头答道。
“黎伯伯,你不要着急,她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不过你病好了一定要给我们讲故事啊,”利莎高兴起来又跟我开玩笑说。
“利莎,你不好,黎伯伯生病,你还要吵他讲故事,”秦家凤伸手把利莎头上那个蓝花蝴蝶整理一下,一面搭讪地说。
利莎掉转头对秦家凤闪闪眼睛,带笑分辩道:“你现在不要在黎伯伯面前讨好。讲故事还不是归我们两个听?”她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今天黎伯伯害病,就是你请他讲,他也不肯讲的。”
“我讲,我讲,”我毫不踌躇地接连说,我很高兴,她们给了我这样大的喜悦!我也愿意使她们满意。一个故事自然而然地浮到我的脑子里来了。我便开始说:“从前有一家人——”
两个孩子正在交换眼光。忽然利莎嚷起来:“我们现在不要听,我们现在不要听!”她笑着,秦家凤也笑着。两个孩子马上掉转身,手拉着手轻轻地往楼下跑去了。
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我的听惯了喧嚣也听惯了寂寞的耳朵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利莎同秦家凤两个人在那里讲话。她们的话似乎越讲越多,话中常常夹杂着笑声,仿佛两个人都很高兴。过了好一会儿,声音终于寂然了。两个人好象轻手轻脚地走出房来。我想她们一定是到楼下去,不过我也动一动头,把眼睛掉向着房门。
我这房门是终日终夜都开着的。这时忽然伸进来两张年轻的脸,黑黑的头发,两朵紫花旁边停住一只带白点子的蓝蝴蝶。两个人的发亮的眼光直往我的脸上射来。我忍不住笑了。
于是两个孩子又带跳带笑地奔进来,很快地就到了我的床前。
“黎伯伯:你今天睡得太多了,”利莎嘲笑地说。
“黎伯伯,我们先前还来看过你,你睡得呼呀呼的,”秦家凤说了,自己抿嘴笑起来。
“我哪里睡觉?我只听见你们在隔壁叽哩咕噜吵了大半天,不晓得吵些什么,讲得那样亲热,”我也跟她们开玩笑道。
“黎伯伯,你说得不对。我们轻轻地讲话,又没有吵嘴,你怎么说吵了大半天!”利莎笑着辩道。
“这又算是我讲错了。你这个多嘴的小姑娘,我讲不过你。我只问你刚才我正要给你们讲故事。你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跑开了,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
听见我这几句话,两个人又互相望了望;利莎闪闪眼,秦家凤笑笑分辩说:“黎伯伯,不是啊。我们怕你讲累了,会翻病的。”
“妈妈说过,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请他讲故事,”利莎连忙接下去说了这一句。
看见她们的充满善意和关心的表情,我只有感激地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表示了悟的“哦”字。
“还有袁伯母要我们来问你,要不要吃什么东西,”秦家凤再说。
不等我开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晓得,要一碗藕粉冲蛋。”她扑嗤一笑。
“利莎,你真聪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却故意称赞她一句。这时夜幕已经罩上天空,在对面楼房中电灯光黄黄地亮了,楼下酒菜馆里显得十分热闹,江苏口音的茶房大声嚷着:“五号的大红蹄、炒肉丝快点!”我也觉得肚子有点空虚了,便说:“那么你们下去的时候,喊人给我买碗藕粉冲蛋也好。”
“我们现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凤对利莎说;然后她望着我,“黎伯伯,我回家去罗,下回再来看你。”
“好,谢谢你,放学时候再来耍啊,”我点点头说。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气,还在说谢谢你,”利莎笑起来说。秦家凤也笑了。
“我要来的,我还要来听黎伯伯讲故事,”秦家凤说,向我行一个礼,就牵着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这两张发光的笑脸,房里顿时阴暗起来。夜吞没了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却是很暖和的。我不扭开电灯,黑暗可以帮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
还是利莎端了藕粉上来给我开灯的。
这个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里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没有噩梦。夜在我的安静的睡眠中过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唤醒。这是意外的事,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劲地推动我的头,惊惶地叫着:“黎伯伯!黎伯伯!快起来!”我睁大了眼睛。
“你快起来!爹爹跟下面吵起来了!快点!他们要拿刀来杀爹爹!”她两只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脸色也变成惨白,说话带点口吃,现出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不要怕,不会有这种事情,他们绝不敢,”我安慰她说,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听见一个粗暴声音骂着:“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来!”
“下来就下来!”我那个朋友气得声音打颤,接着橐橐地走下楼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紧,”我一面说,一面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楼去。我听见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讲话,便断定事情并不严重。
楼下店门大开,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们再听不见争吵声。利莎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她听见我问她要不要跟着去警察分署的时候,她不回答,却先问我,“黎伯伯,我忘记了,你的病还没有好嘛?”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还没有洗脸嘛,”她望着我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偏偏不凑巧,张先生进城去了,黄子文又去买菜去。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张先生是店员,黄子文是练习生,都是睡在我这个房间里的,张先生进城去批货昨晚没有回来。从她的脸色和语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当地说:
“等一会儿我回来洗脸也是一样。那么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罢。”
“好,谢谢你!”她满意了。但是她还站在窗下仰起头唤她母亲,问道:
“妈妈,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吗?”
她母亲从楼上窗里露出上半身来,小弟弟还抱在怀里。她母亲温和地嘱咐道:“好的,不过你要快点回来啊你今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
“我晓得,我晓得,”她答应着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楼下左边那家菜馆生火,煤烟冒上来,完全灌进隔壁房间里,连小弟弟也呛得哭了。利莎的父亲从窗里向楼下讲话,要那个茶房把炉子搬动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来。她父亲把一盆还未用过的脸水朝炉子上倒下去,火灭了,茶房的身上也溅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要杀她的父亲,把书店大门的门闩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来。
“你真傻,杀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看你妈妈都不着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说,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不作声,脸红起来,不过看脸色,我知道她的恐惧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仰起头看看我说:“黎伯伯,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种凶相,那个不讲理的茶房——”话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到了警察分署的门前,她便住了嘴。
这分署也是将就用一家商店的旧址改修的。只有两扇铺门开着,却被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门口,除了一堆人头外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利莎几次踮起脚,伸长颈项,也没有用。
里面各种口音在讲话,中间也有她父亲的声音。声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细听去,却又连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她父亲不会吃亏,便安慰她说:
“利莎,回家罢。看情形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来的。在这里久站也没有用处,你还要去上学。”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嗫嚅地说:“就再等一会儿罢。”
我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作声了。
不久她的父亲便从人丛中走出来。她看见他,马上扑过去,亲热地唤着:“爹爹。”我的笔形容不出她脸上的欢喜的表情。
“你跑来做什么?你不去上学?”她父亲含笑地频频抚摩她的头发。
“我怕他们会欺负你,”利莎偎着父亲,两只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头仰望他,亲热地说。
“不会的;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简短地回答,脸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经过对我说了。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结果:署员吩咐茶房把炉子搬开。关于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赔偿,署员却说:“本来应该罚他五块钱,不过我已经申斥了他,他是读书人,受申斥比罚款还厉害,所以你也用不着再讲了。”这样就遣开了茶房。现在我们还可以听见茶房气愤地在后面乱骂,不过隔了十多步。我们走得并不快,他也不追上来。
“不对,不对,真正没有道理!”利莎愤愤不平地说:“爹爹,你没有一点错,怎么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说:“黎伯伯,我们再去讲去。”
“这不过是一句话,好在炉子的问题解决了,”她父亲还是满不在乎地跟她讲话,脸上依然带着和善的笑容。
我赞成利莎的话,不过我却摹仿她父亲的调子回答道:“算了罢,再讲也讲不好的。现在且看炉子是不是会搬开。”
“这次一定搬开,不会再有问题了,”朋友满意地说。他对什么事都是乐观的。
我笑笑,也不讲别的话。
这天天气特别好,虽然山谷里还积着雾,但也显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阳光温和地抚摩这条长长的镰刀形的马路。近来常常是愁眉苦脸的天空也开颜微笑了。我站在门前望着在屋檐上、在电线上快乐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对面楼窗上的一抹金色阳光,我相当高兴。这时店两边炉子里和蒸笼里照常发散出一阵一阵的烟雾,但是我也不去注意这些了。
十点钟光景我在茶楼上听见堂倌说“挂球”,连忙到临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个人间:“几个球?”一个人回答:“当然是一个红球。”对面的几家商店纷纷在上铺板。
一个红球,这是预行警报了。所谓球便是红纸灯笼,这时它一定高高地挂在川康银行背后山坡上警报台的球杆上面。我用不着到那里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钱拿起书走出了茶楼。
好些天没有警报了,今天雾很稀淡,敌机多半会来一趟。这样想着,我决定先到小学接利莎去。
小学在一条死巷里面。说是死巷也不恰当,因为在巷子的尽头虽是无路可走,却也有一片远景。这里算是高坡,坡下横着一片冬水田,斜对面坡上还有一所女子学校。作为小学校校址的古庙就是在女子学校的正对面。门前有两棵大黄桷树,也应当是年代久远的老树了。
我看见有些小学生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便站在树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挂着书包,一跳一跳地在大门口出现了,靠近她同她讲话的便是那个梳两根小辫子的秦家凤。她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声“利莎!”
两个头高高地抬起,两对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脸上,两个人同时惊喜地叫出来:“黎伯伯!”
她们跑到我身边,利莎高兴地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接你们的,现在快走罢,”我说。
我们三个走出这条死巷子,秦家凤应该往右手边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辞,笑着点一个头,说:“等会儿见。”利莎扬扬手回答她,多余地添一句:“在防空洞里见。”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凤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面,我也是。因此放了空袭警报以后我们还有机会看见秦家凤。
我和利莎向左手边走。书店就在眼前。铺板已经上好,两扇门还开着,利莎的母亲抱着孩子立在门口,对我们微笑,还问一句:“是黎伯伯去接你的吗?”
“黎伯伯在学堂门口等我,”利莎得意地答道。她又向我央求说:“黎伯伯,以后有警报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好的,”我爽快地回答她。忽然一辆从城里开出来的长途汽车飞也似地在我们面前跑过去了。车辆卷起大股的灰尘,在空中旋转。我们只好屏住气背转了身子。
“太太,都弄好了,就走吗?”那个矮胖的老妈子拖着两个大布包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喘吁吁地说。
“王嫂。车子哪?还是把车子推去。等到空袭警报发了再走,”利莎的母亲看了看老妈子,就这样回答。
王嫂放下布包,又进去推出了那一架小孩坐的藤车。就在这时候空袭警报的汽笛声响了,声音不很清楚,但是挂在电杆上的警报钟又接着嘡嘡地响起来。
“空袭了!”利莎兴奋地嚷着。
“我们就走,”她母亲答道,又转身去看王嫂,王嫂把车子推了出来,我便帮忙她把布包放到车上去。
“爹爹哪?”利莎忽然问道。
“爹爹到大学上课去了,他会在那边躲的,”她母亲答道。又把左手里捏的三张白色卡片式的防空证向我递过来说:“还是让黎伯伯拿着防空证罢。”
书店两边的酒菜馆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是十分热闹的,现在那里面起了一片闹声,客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那个散放煤臭和烟雾的炭炉也闭上大嘴休息了。
我把利莎母女送进了川康银行,一个人坐在银行侧门外矮树下一块石头上面等侯紧急警报。在这里我可以望见警报台上的灯笼,也看得见街中的行人。马路似乎安闲地睡去了,没有气息,没有尘土。寥寥几个穿黑制服的防护团团员寂寞地在岗位附近闲踱。四周很静。鸡鸣、雀噪和人语安详地在空中飘荡,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楚。
过了一阵,紧急警报还没有来。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便站起来。越过马路我望见山谷里还浮着一张疏疏的雾网,但已经被阳光穿破了。田、树、沟、屋全露在我的眼前,只是仿佛还被一层玻璃罩住了似的。田坎上有人影在摇晃,树下也显露出人影来。一些人站在公共防空洞洞口等待消息。
“黎伯伯,你还不进来!”利莎从川康银行侧门内探出头来唤我。侧门开着一扇,那个穿制服带手枪的行警还立在门外查看防空证。利莎把身子移到门边,靠在她肩上的还有另一个女孩的头,那自然是秦家凤的了。两双年轻的眼睛带笑地对我霎动。利莎又说:“快进来罢。黎伯伯,你在等哪个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听见凄厉的紧急警报声,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一瞬间整个山坡都响遍了。同时急促的钟声接连不停地敲起来。我仰头去看警报台:两个红球全落下了。剩着瘦长的球杆高耸在山坡上。
“黎伯伯,快进来,紧急罗!”秦家凤带点惊惶地催促道。
我进了门,行警包跟着进来,把门关上了。
利莎拉着我的手,往洞口走去。我问她:“你妈妈呢?”
“妈妈她们下洞里去了。”
秦家凤还说:“黎伯伯,我们进洞罢。进去晏了,会没有座位的。”
我把这两个孩子送下洞去。自己走上石级,在洞口立了一阵。
时间在静寂中过得很慢。忽然静止的空气开始动了,发动机的声音清晰地从天的一角发出来,声音逐渐增大,逐渐逼近,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魔手正向这个小镇伸过来似的。
“来了,来了,”有人发出这低微的惊呼,留在洞外的人齐跑到洞口,鱼贯地走下洞去。
洞里点着洋烛,上下两旁都有木板,两排木凳上坐满了人,我走完石级把脚踏上地板,就听见利莎的声音:“黎伯伯,到这儿来坐。”我朝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利莎坐在她母亲的旁边,这时刚刚站起来,让座位给我,我便过去坐下了。利莎就靠在我的身上。她母亲怀里的小弟弟却已沉沉地酣睡了。秦家凤母女坐在我们的斜对面。
在洞里也还听得见机声,敌机就象是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于是一声巨响打破了沉默,整个洞子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落弹了,”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大概就在磁器口,”另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磁器口是附近另一个市镇,又是长途汽车的终点。我想被炸的多半是那个地方。
炸弹孔隆孔隆地落下,虽说是巨响,但是传到洞子里却只有轰轰的声音。洞子里空气跟着在震动,我的身子也微微地摇晃了两下。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洞中静得象一座古庙,我连自己的怦怦心跳也听得十分清楚。
接着开始了静寂,放在我和对面座位之间的那根长板凳上,一支孤零零的洋烛发出摇曳的微光,烛泪流了一大摊,火快要烧到板凳了。有人着急地吩咐女工,“洋蜡烛,快点!”站在我膝前的利莎突然一口吹灭了火。那些暗黄色的面孔立刻消失在黑暗中。于是火闪似地亮起来手电筒的白光。
另一支洋烛点燃了。可怕的机声已经完全消去。代替它的是人们的谈话、咳嗽和笑声。有人移动身子往外面走。我闷得难受,也打算出去。我站起来,一只手还搭在利莎的肩上。她掉转头望着我轻轻地说:“我跟你出去。”
我牵着她的手走上二十多步石级,出了黑暗的洞穴。阳光使我差一点睁不开眼。但以后我也就习惯了。我昂起头畅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我听见利莎自语似地在说。“到底是在外面舒服。”“不要紧,敌机今天不会再来了,”我安慰她说。
一个人影从洞里闪出来,旧呢大衣盖着灰绒线衫和青裙子。这是秦家凤,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唤着“利莎”。“你也出来了?”利莎笑着问她。
“洞里太闷,我坐不下去,”她答道。她又嘟着嘴抱怨利莎:“你也不等我,就先出来了。”她把右手绕过利莎的后颈搭在利莎的右边肩头。
“我不晓得飞机走了没有走,所以不敢喊你出来,”利莎闪闪眼睛笑答道。
“那么你胆大,”秦家凤嘲笑地说。
我们靠着洞外石壁随便说了几句话。利莎又缠着要我讲个故事。我便把“能言树”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我刚刚讲了两段,警报台上又挂起了两个红球,现在是恢复空袭警报了。行警高兴地嚷着:“休息球,休息球!”
从洞里陆续走出来一些人。利莎的母亲抱着酣睡的孩子出来了,秦家凤的母亲跟在后面。秦太太面孔显得苍老,身体瘦弱,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走完最后一级,跨过门就喘了两口气。
两个孩子都掉转头去看各人的母亲,利莎唤一声“妈妈”,秦家凤却只点头对她母亲笑笑。
“利莎,你又缠着黎伯伯讲故事了,”利莎的母亲带笑地说。
利莎笑笑,我接着往下讲。她们渐渐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两个人都不瞬眼地望着我。我也兴奋地继续讲下去。可是不等我讲完,解除警报的长长的汽笛声又来打岔了。
王嫂扛着布包从洞里出来,看见利莎便说:“利莎,回去罗。”
利莎含糊地答应一声,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侧门旁边,把布包放到藤车上面。
两扇侧门大开,人们朝那里走去。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唤她们的女儿。我也不便久站在这个地方,便说:“走罢,我们回去再讲。”
利莎和秦家凤一边一个跟着我出来。街上满是携儿带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几家商店正在卸铺板。王嫂推着藤车在前面走。利莎的母亲抱着刚睡醒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跟秦太太讲话。
走到横街口,秦太太应该转弯了,便站住等候秦家凤。我问这个女孩:“你跟你妈妈回去吗?”她不答话,却轻轻地跑过去,站在她母亲面前,央求似地讲了几句。
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着她母亲点着手杖进入横街以后,便回到我们的身边来。
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店里,别的人都回来了。为了喝开水,我们又走入楼上的房间。我第一眼便看见满桌满床的尘土。热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两个孩子便动手打扫灰尘。
我们三个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让她们坐在床沿上,我继续讲“能言树”的故事:
“大树吸收了女孩的眼泪以后居然能够发声讲话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没有差别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用种种方法来维持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人是不会活得长久的。连那二十二层的长生塔也会在一个早晨的功夫完全倒塌。只有年轻孩子的心才能够永远存在。”
两对漆黑的大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的脸。它们是那么明亮。
我继续转述大树的话:
“去罢,伴着你哥哥去罢。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会用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的。去罢,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爱别人,这都是没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梦,还把两个孩子也引入了梦中。她们接连地霎动眼睛,静静地听着我讲完最后的一句。
小女孩扶着瞎眼的哥哥向着大路走去了。给我们留下来这个陈设凌乱的房间。楼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面两碗。”接着是一辆卡车吵闹地跑过去。灰白色的煤烟开始从窗的缺口飘进来。
“怎么又有煤烟?”利莎揉着眼睛厌恶地说。
“楼下又在生火。真讨厌,总不管别人!”秦家风气愤地说,她也在揉眼睛。
煤烟越来越多,很快地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雾海,我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只得同两个孩子逃到楼下去。
两个炉子依然放在原处,都冒着烟。左边酒菜馆里那个拿刀砍门的茶房躬着腰用火钩在掏炉桥,他好象并没有把炉子搬开的意思。
“你看,这就是你爹爹办的交涉,”我生气地说。
“不是说喊他们搬开吗?他们怎么又不听?”利莎惊奇不解地说。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熏死也不过我们几个人。哪个肯真心来管这些闲事!”我恼怒地又发起牢骚来。
两个孩子自己很不满意这件事情,看见我逝在生气,便不再讲话了。我们都站在店门口。我出神地望着人们接二连三地走进隔壁酒菜馆。站在我身边的利莎忽然伸手轻轻地拉我的袖子,低声对我说,“黎伯伯,我相信大树说的话。我要做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我惊喜地掉过头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带着泪水发亮了。
我就象故事里的那棵大树一样,受到了小女孩的眼泪的润泽。我觉得内部起了一个大的震动,我似乎应该对她讲几句话,但是,我什么也讲不出,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挣出一句:“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家凤被利莎留在店里吃中饭,利莎差王嫂到秦家去通知,秦太太也就同意了。利莎今天待秦家凤特别亲热,秦家凤也是一样。但是到五点钟两个人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傍晚利莎的父亲回家吃晚饭。他是从磁器口回来的。今天被炸的地点确实是磁器口。他去看过灾区,塌了三五间房子,伤了一个人,炸弹大半落在江里,可以说是没有大损失。
菜馆门前的炉子还在冒烟,我注意地一嗅,又闻到煤气,我忍不住向朋友发问:
“炉子为什么还没有搬开?”
“就要搬开的,这次他们一定搬,”他毫不在意地笑答道,脸上仍然带着乐观的表情。
“你对什么事都太乐观了,”我冷笑道,也就不再跟他谈这个问题了。
敏,我今晚上又给你写了这许多话,告诉你这许多琐碎事情。吃过晚饭后我就坐在楼上书桌前面续写这封信,那时电灯没有亮(不,这是亮了,又熄了),我点起一支洋烛,就靠着摇曳的昏黄烛光照亮我的笔迹。我伏在案上连头也不抬起地专心写着,我一直写到煤烟散尽,菜馆关门,写到四周寂然无声,电灯重燃,写到每家店铺灭灯睡去,我还没有停笔。
现在还是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四周都是鼾声。同房间的店员和练习生都睡熟了。在隔壁,朋友夫妇和利莎姐弟也睡得沉沉的。楼下马路上只有一片黑暗,偶尔闪起一般电筒光,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显得多么空虚,很快地它又寂寞地消失在黑暗中了。夜披着它那墨黑的大氅在外面飞行,似乎要扑灭一切的亮光和暖热。寒气象一根蛇从我脚下慢慢地爬上来,它还在啮我的两腿,我感到一阵麻木,两只脚都冻僵了。
这时不过十二点钟,啊,连斜对面那家贸易行楼上的灯光也突然灭了!除了这个房间,似乎再没有光亮。整个街,整个小镇都静静地睡了。那么也让我放下笔跟你暂时告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