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与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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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程颢、张载的世界观和自然观,已经从审美性的自然态度更发展出一种伦理性的自然态度,成为一种包含有价值意向性的自然观。从生态的诠释看,这对于以往的中国自然观而言,无疑代表了一种新的自然态度。

这种思想在王阳明哲学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机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作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曰:“可知充塞天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如何与他间隔得!”(《传习录》下)

王阳明认为,“一气流通”,不能只从身体的“血气流通”来看。如果仅从血脉贯通来理解“与物同体”,那就很难建立个体与其他存在物的“同体”观。王阳明认为,还要从“感应”即“感通”方面来了解,从这个方面才能理解天地万物、自然与人,个体与他者之间决非“间隔”的,而是“一气流通”的同体、一体。这里所谓“感应”是指人的身心与万物之间的相互感通,特别是心灵对万物的感受性。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霜、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木石,与人原是一体。”(《传习录》下)

根据这个看法,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这种整体,一方面是“一气”所构成;另一方面,在这一气构成的宇宙中,只有人心最精最灵。所以人心可以被看做这一气构成的整个世界的“灵明”,它的理性、它的精神、它的良知。因此作为宇宙结构成分的灵明或良知就不仅是人的良知,也可以看做是草木、禽兽甚至瓦石的良知。天地人的这种一体性是有机的,没有人或人的良知,破坏了原始有机一体性的天地,也就不再成其为原来意义上的天地了。可见,这个思想是以一种有机整体宇宙的观念为基础的。

王阳明在《拔本塞源论》中也说: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为一体,……圣人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阳明全书》卷二)

“以天地万物一体”是一种态度,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态度和境界就是“其精神流贯,志态通达,而无有人己之分、物我之间”,就是“其元气周流,血脉条畅,是以痒病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同上)。这里的“感触神应”即前面所说的“感应”;“元气周流”即前面所说的“一气流通”,都是强调要达到一种无人己之分、无物我之隔的境界。

在《大学问》中,王阳明更在万物一体之外,提出万物一家、天下一人的观念,他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分尔我者,小人矣。(《阳明全书》二十六)

宋代理学把“大学”解释为“大人之学”,王阳明进而提出,“大人”与“小人”的分别,就在于“大人”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天下如一家,视中国如一人”的人,而“小人”则是“间形骸、分尔我”,不能物我一体,也就是前面所说的“自躯壳上头起意”、“自间隔”、“自限隔”的人。

“天地万物一体”说在伦理上所指向的是“爱”,这一点,程颢早已指出:

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二程遗书》二上)

至仁的境界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身”,也就是说,人应当把自己和天地万物整体看成一个身体,而把万物万形看作这个身体的肢体、部分。这样人就会像爱自己的肢体一样爱万物。而把自己的肢体当做“非我”的“尔”,就是不仁。仁就是意识到一体而产生爱。在这种境界中,人与万物、自然,不仅是“共在”,而且是“一身”,人不仅因把自然事物视为自己身体的部分而有亲近感,并且对自然事物承担着道德义务和责任。“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自然观,其真正意义就在于,在这种“一体”的自然观中,人—自然的关系,人与万物的关系,从“我与它”转为“我与己”,或者说,如同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与你”。在这种自然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决不是人与异在的他者的关系,而变成了人与自己的关系。

王阳明在《大学问》中对“一体”和“感应”有进一步的说明:

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休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用于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阳明全书》二十六)

因此,不仅万物与人处于一气流通的本源性联系,而且,对万物的感通惜爱乃是人之本性,是心体的本然。所以“一体”不仅具有客观的、实体的意义,也是一种态度和境界,这种境界和态度把宇宙看作一个有机的系统,以凸显人—自然的息息相关的不可分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