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广场生活
我们是从研究人们如何使用广场开始的。那时,我们架起了若干个延时摄影机,俯瞰广场,录下广场的常规模式。我们询问人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工作,他们使用这个地方的频率有多高,他们觉得这个广场怎样。当然,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是在观察人,了解他们在广场里的所作所为。
我们发现,使用广场的大部分人是在附近大楼里工作的年轻人。来自这个广场所在大楼里的人相对少一些;正如一些办公室的秘书们向我们透露的那样,他们不过是为了尽快与老板保持一个距离。当然,他们来回走动的距离一般不会太大;对于大部分广场来讲,有效的市场半径大约为3个地块。纽约的佩利公园和格里纳克公园这样的小公园,通常全天都有人光顾,高收入的老人,远处来的人。当然,从附近办公室来的人还是在数量上占多数。
这个不复杂的社会成分凸显了良好城市公共空间的一个基本点:供应产生需求。好的新公共空间会生产出新的使用者。好的新公共空间推动人们产生新的生活习惯——露天午餐——给人们创造一个新的上下班途径和驻足的地方。好的新公共空间产生这类结果的速度非常快。不久以前,芝加哥环线上还没有这类公共空间,现在,第一国民银行广场已经彻底改变了成千上万人中午的生活方式。毫不夸张地讲,这类成功需要公共空间;这件事本身显示出,我们还没有开发出来的城市生活潜力有多么巨大。
佩利公园
西格莱姆广场里实用的雕塑
可以展开社会交往的广场利用得最好,比起那些我们发现使用不那么好的广场,在这类使用比较好的广场里,成双成对的人会多一些,成群结队的人会多一些,相约在这里会面或互致问候的人也会多一些。在纽约市,5个最大程度使用的广场里,45%的人是成群的;而在5个使用程度不那么大的广场里,32%的人是成群的。以群体形式出现在广场里的人数比例,是一种选择性指数。当人们成群结队地去一个地方,基本上是他们已经决定一起去的。这些社交场所不太适合单独的人,当然,就绝对数而言,这类可以展开社会交往的场所吸引的单独的个人,还是会比使用程度不那么大的广场吸引的单独的个人要多。如果我们一个人独处,最好的去处可能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
在最大程度使用的公共空间里,女性人数一般高于平均比例。一个广场的男女比例基本反映了劳动力构成,不同地方的劳动力构成是不同的——纽约的中心城区,男女比例大体为60%∶40%。女人对她们选择坐在哪里,要比男人更挑剔一些,女性对烦恼的事更敏感些,女性花更多的时间掂量多种可能性。如果一个广场里女性的人数明显低于平均数,那么,这个广场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一个广场里女性的人数明显高于平均数,那么,这可能是个不错的广场,如此之多的女性选择了它。
广场的生活节奏大体不会因为地方不同有多么大的差别。早上几个小时,广场里的人比较稀疏。卖热狗的把车停在广场的一角,散步的老年人驻足稍事休息,一个做快递的,一个皮鞋擦得锃亮的男人,一些游客,可能有一个怪人,如拿着购物袋翻垃圾箱的女人。如果附近有建筑工地的话,早上11点以后,头戴安全帽的人就会出现了。至此,街头开始热闹起来。中午时分,大量客人开始到达。很快,广场的活跃程度达到峰值,并一直保持到下午2点之前。中午时分至下午2点这段时间里,集中了广场全天使用率的80%。下午中间那段时间以及下午接近尾声那段时间,广场再次断断续续地热闹一阵。如果那里有一个特殊事件发生,如爵士乐表演,回家的人流会分流,有些人会在那里逗留到傍晚6点或6点半。当然,一般来讲,傍晚6点,广场会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一直会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按照季节和气候的不同,在达到峰值的几个小时里,广场人数有很大变化。但是,人群在广场里的分布总是非常一致的,广场的有些部分,总是人头攒动,而另外一些部分,人就要少很多。我们在观察中发现,给每一个人在广场里定位并不困难,人群分布模式很规律,所以,我们只需要计算广场中一个部分的人数,乘上一个给定因子,就可以得到广场的人数百分比或整体人数。
在广场人数非峰值期间,我们可以得到人们好恶选择的最佳线索。广场里人满为患,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行了。当然,这个位置未必就是这个人最想坐的地方。当大批人走开,选择在哪里坐坐就很重要了。广场中有些地方会变得很冷清;而另一些位置上总有人逗留。在西格莱姆广场上,大树下那些靠后的台沿,比较适合人们坐坐,所以,那里总有人,而其他台沿却是空着的;适合人们坐坐的地方看似不挤,但是,从累计数来看,适合人们坐坐的地方是西格莱姆广场利用最好的部分。
男人表现出一种倾向,喜欢坐在前排,如果有大门,男人会是卫士。女人则青睐稍微僻静一点的位置。如果街边有一个长条凳,长条凳很宽,里外两边都可以坐人,多数女人会坐在里边,而男人们则会坐在外边。
最显眼的前排男人是那些女孩注视者。他们注视着女孩,却表现出并不真的在意那些女孩,甚至也不介意他们注视的女孩们的举止。那些女孩注视者们一般都会三五成排地聚在一起。如果他们是建筑工人,情绪会非常外露,吹口哨瞎起哄、大笑、直接打招呼。这种情形同样出现在纽约的金融区。在曼哈顿市中心,女孩注视者们比较收敛,玩起这种游戏更沉稳些,他们不是大笑,而是窃笑、皮笑肉不笑,仿佛并没有对这些女孩评头论足似的。当然,无论是居住区还是商业区,这种注视女孩子的游戏都显示出一种男性本色。我们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个女孩注视者真会靠这种方式去认识或试图结识一个女孩。
其他人也一样。广场并非结识交友的理想场所,甚至在那些最具社交性的广场上,也没有太多的交友活动发生。当陌生人相遇,最亲近的交流无非是社会学家戈夫曼(Erving Goffman)所说的那种,有礼貌的不经意。假定两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坐在广场的台阶上,附近的男人们通常会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当然,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附近的男人们会悄悄瞥金发女郎几眼,下意识地捋捋头发,拽拽耳朵。
广场上总可以看到情侣。但是,并不是出现在我们预料中的地方。我们开始采访那会儿,人们告诉我们,会在背面的地方看到情侣们(还有烟民们)。然而,事情常常并非如此。情侣们会出现在大庭广众下。我们的影片上记录下来的最热烈的拥抱,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处,这些情侣们旁若无人。
有些地方可能成了不同小圈子的聚会点。有一段时间,大通广场的南墙是一群摄影爱好者的聚会点,这些家伙喜欢买新式镜头,聚在一起谈论。这种聚会点可能持续不了一季——或持续不了几年。前些时候,一个地方变成了放荡青年们的聚会场所;虽然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那里至今仍然是放荡青年们的聚会场所。
自己挤自己
最吸引人的恰恰就是其他的人。我反反复复地念叨这个观点,是因为许多城市空间的设计正好遵循了相反的观点,人们最喜欢的是离人远点的地方,煞有介事,好像事情真是那样。人们确实常常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问卷的回答会对调查者产生如此之大的误导。有多少人会说他们喜欢坐在人群中?相反,他们会说,坐到离人群远点的地方,他们使用类似“躲开”、“绿洲”、“后撤”之类的词汇。但是,人们的所为显示出了恰恰相反的选择。
这是我们在做街头交谈研究时出现的第一个问题。我们想知道,当人们停下脚步交谈时,他们离开主要步行人流有多远?我们特别有兴趣弄清,人们会使用多少通常不使用的紧靠建筑物的缓冲区作为他们交谈的位置。于是,我们安装了几台延时摄影机,俯瞰若干关键的街头巷尾,绘制交谈1分钟以上的空间位置。
当人们“边走边谈”时,他们没有走出步行人流。他们留在人流中或走进人流,大量的谈话恰恰发生在人流中心,使用房地产术语讲,大量的谈话是发生在100%的人流中。两个人“边走边谈”,交替变更谈话角色,也同样发生在人流中。不能否认这类交谈地点的确存在许多明显的变动,但是,如果绘制这类交谈的轨迹,我们会发现,这类交谈通常也是集中在100%的人流中。
我们一直都不能确定为什么人们的行为是这样的。交谈应该起于主要人流中,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交谈容易发生在步行之中;大部分人都会出现在步行的人流中,所以,彼此相会或告别的可能性最高。不太好解释的是,人们为什么倾向于留在人流里,妨碍别人行走,导致拥挤。这种现象似乎不是一个惯性问题,而是一个选择问题,直觉的选择,当然,直觉的选择并不意味着是一种非理性的选择。在人群中间,我们有最大的选择,如同我们在酒会中一样,可以中断,可以继续,边走边谈已经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人们还会坐在人群中。在西格莱姆广场,主要的步行途径在建筑入口到台阶的对角线上。这些路径是自然的交叉点和交换点,通常会有许多活动发生在那里。它们也是人们喜欢坐的地方,在那里吃东西。有时会因为人太多,步行者必须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台阶。步行者很少抱怨这种情况。有些人会绕道,但是,大部分人会穿过广场。
波士顿5分钱结余银行门前新的小公园,它已经成了波士顿旧城最让人喜爱的聚会场所
驻足模式相类似。当人们在广场里停下来交谈时,他们通常就站在移动的人流中。他们还显示有靠近某种对象的倾向,如旗杆或雕塑。他们喜欢那些边界清晰的场所,如台阶或喷水池的边沿。他们很少选择驻足在一个空旷的大空间中。
不乏各种各样的解释。人们用某种原始本能来描述这类选择的基础:我们的面前一览无余,但是,我们的后背是封闭的。当然,这种原始本能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成排地站在马路边。一般来讲,他们面朝内,对着人行道,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大街的危险之中。
脚步运动也是一致的。这种脚步运动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一群跳街舞的人,谁也没有说任何话。人们在一种温和的宁静氛围中站着,审视着场面。然后,这群人里有一个人慢慢地、有节奏地摇晃起来:先是脚底,然后是脚跟。他停下来。另一个人开始相同的脚步运动。有时,还会彼此呈对应姿势。一个人向右转一半。然后,在一个节奏间隔中,另一个人向左转一半。似乎有某种交流发生,当然,我始终没有解开这个密码。
这是一个典型的示意图。我们发现,大约5分钟,或比点人头稍多一点时间,就可以给每一个坐在那里的人定位,无论他们是男人(X)、女人(O),一个人,还是与别人在一起
无论人的移动可能意味着什么,广场上的最大景象之一就是人的移动。我们没有在建筑照片上看到人的运动,建筑照片一般是不包括生命的,很少有人分享他们拍照片的角度。建筑照片是一种很具有误导性的东西。在人的平行视线水平上,具有运动和色彩的景色鲜活起来——有人大步流星,有人步履蹒跚,有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台阶,人们在广场里穿梭,交织出一种穿行的模式,还有人跟着人群走,或快或慢,随遇而安。广场里有一种令人回眸的美,只有广场的使用者自己懂得广场的意义。在公众把他们自己安排在台阶上和水池边沿的方式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美。他们常常很优雅地做这些安排,他们也一定感觉到了这种优雅。西格莱姆广场的色调是灰棕色的,特别是在下雨时,广场里点缀一把或两把雨伞,就像柯罗画上的那些红点,让西格莱姆广场的景色更美了。
这种模式在多大程度上是纽约特有的?我们当时设想,其他城市的人的行为可能会有点不同,随后的比较证明,我们的假设是正确的。关键变量是城市规模。正像我会较详细讨论的那样,在比较小的城市,人口密度一般会低一些,步行者以比较缓慢的步伐运动,交通拥堵地区的社会活动特征要少些。除此之外,步行模式的其他方面相似。
其他国家的观察者也提到过这种自己挤自己的倾向。在研究哥本哈根的步行者时,建筑师盖尔所绘制的簇团模式几乎与纽约可以看到的模式一致。乔维克(Matthew Ciolek)对澳大利亚的购物中心做了研究,结论相似。乔维克提出:“与一般的预期相悖,我们发现大多数人选择的社会交往地点就在或非常靠近交通线与广场交叉的地方。相对很少有人把他们的聚会地点放到用来通行的空间之外。”
在世界最大的城市里,我们找到了最大的相似性。在这些世界最大的城市里,人们的行为更像其他国家与之对等城市的人们的行为,倒是不太像自己国家小城市里人们的行为。就这一点而言,大城市的人走路都快些,他们会自己挤自己。在我们完成了纽约研究后,我们对东京做了一个简单的比较研究,我们发现,在百货大楼的进出通道,繁忙的街头巷尾等地方,人们驻足交谈的倾向与纽约别无二致。对于所有的大城市而言,虽然有文化上的差异,但是,公园和广场的布局模式非常相似。米兰广场跳街舞的人群,其行为模式类似于纽约服装中心跳街舞的人群。最谨慎的结论是:假定城市中心的基本要素给定,如步行人数很多,各种活动集中且混合,那么,一个地方的人的行为一般会与另一个地方的人的行为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