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懂事年龄(3)
“要是你觉得别的活法更好,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改变我们的活法?”
“因为我们做不到。”
“我们做不到是因为我们选择了适合我们的活法。”
“不是。对我来说,了解事物,发现事物,这是我的癖好,我的疯狂爱好,其中没有什么道德标准。我从来不认为别人应该模仿我。”
我心里倒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模仿我们,不过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我说:
“现在说的不是别人,是菲利普。他会变成一个利欲熏心的人,我把他抚养长大可不是为了这个。”
安德雷边想边说:
“对于一个年轻人,父母太成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他担心自己如果沿着父母的脚印走,可能永远比不上他们。他可能更愿意试试别的路。”
“菲利普搞学术一直很对路。”
“那是因为有你帮他,他其实是在你的翅膀底下。老实说,没有你帮助的话,他不会达到今天的这个水平,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和安德雷在菲利普的教育问题上一直有很大的分歧。或者是因为菲利普选择了文科而不是理科,让他很失望;或者可以归结到心理学上父与子之间的对立情结,他总觉得菲利普是个庸才,这样的想法必然把菲利普引向平庸之路。
“我知道,”我说。“你一直对他没有信心。如果说他不自信,那就是因为他从你的眼中看出你对他缺乏信心。”
“就算是吧。”安德雷摆出让步的姿态。
“总的说来,主要的责任在伊莱纳。是她推着他。她就想让她丈夫多挣钱,而且离得我越远她越高兴。”
“行了!别玩恶婆婆那一套了。伊莱纳还算不错。”
“还不错?她说的话多么难听。”
“个别情况啦。有时候她挺精的。我看她这人还是蛮聪明的,只是时不时感情上有点不平衡。再说,如果她只看重钱的话,她也不会嫁给菲利普这样没钱的人。”
“她看出来菲利普有能力挣钱。”
“不管怎么说,她选择的是菲利普,而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你要是觉得她好,那就好呗。”
“爱屋及乌吧,既然菲利普爱她。”
“这倒也是。可伊莱纳真让我灰心丧气。”
“你得看她是从什么家庭环境出来的。”
“她根本就没有出来,问题就在这儿。”
我年轻时候最厌恶的是无所事事、卖弄风雅的贵族子弟,现在我觉得这些兜里装满票子、到处呼风唤雨的产业阶层更令人作呕。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阵。我看着窗外,霓虹灯招牌从红变绿,店铺橱窗闪闪发光。美好的夜晚。我真想下楼和菲利普到快要关门的露天酒吧去喝一杯……没有必要叫安德雷陪我出去了,他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我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菲利普要娶她?”
“嗨!这种事情,我们局外人,是永远弄不懂的。”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低垂着脸,一个指头按着牙床位置的脸颊,最近他经常做这个动作。
“你牙疼吗?”
“没有。”
“那你怎么老按着牙床?”
“我看看这地方疼不疼。”
去年,他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数一次脉搏。那时候他确实血压有一点高,但吃药以后一直稳定在一百七十左右,对于我们这个年纪是很正常的。他的手指继续按着脸,眼睛愣愣的,完全是一副老朽的表情,我似乎不得不相信他就是个老朽了。猛地一下子,我觉得很恐怖:“菲利普走掉了,我今后就只能天天跟这个老朽在一起了!”我真想大喊一声:“不,我不愿意!”他像是听见一样,对我笑了笑,然后又恢复了原样,我们便起身去睡了。
他还在睡,我要去叫醒他,然后一起喝浓浓的中国茶。但今天早晨似乎与往日不同。我必须提醒自己已经失去了菲利普。我早就应该清楚这一点。其实在他向我宣布结婚的时刻,就意味着他离我而去了;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差点被一个奶妈取代。我一直都在想象什么?因为他总是要求很多,我就认为他离不了我。因为他很容易受我的影响,我就以为他是我自己的翻版。今年,我看到他在伊莱纳面前,以及在伊莱纳父母面前的表现都跟在家里很不一样,我就认为他是在做戏,而只有在我面前的他才是真实的他。但他却选择了离开我,打破我与他之间的默契,拒绝我处心积虑为他设计的前程。他就要成为一个陌生人了。
算了!安德雷常说我是盲目乐观的人,也许我正在自寻烦恼呢。我并不是认为大学之外都一无是处,也不是说博士学位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菲利普说了,他只接受有兴趣的工作……可是我不相信伊莱纳的父亲能给他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相信菲利普。他以前就时常不告诉我实情,甚至说谎,我了解他的缺点,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他,他的缺点对我来说,甚至就像身体缺陷一样,叫人心软。但是这一次他迟迟没有告诉我他的打算,让我很气愤。既气愤又焦虑。以前每次惹我生气之后,他都知道怎样给我消气,可这一次他恐怕很难平息我的怒火了。
安德雷怎么还没有到?我伏案工作了整整四个小时,头很沉,我在沙发上躺下来。三天了,菲利普没有任何消息;他通常是不会这样的,尤其是在他觉得我着实伤心的时候,总会不停地打电话或写不少信来。所以这一次我感到特别意外。我不明白,我心里像挂了铅,我的痛楚已经无法遮掩,整个世界似乎都暗淡下来了。安德雷,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瓦特蓝本来是他目前唯一还愿意见的朋友,可就因为我请此人来午餐,他跟我翻了脸,他说:“他让我心烦。”所有的人都让他心烦。那我呢?很久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从拥有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永远都不会难过了。”可他现在似乎并不幸福。他不像过去那样爱我了。今天,对他来讲,什么叫爱?他不能离开我,就像不能改变老习惯一样,但我已经无法让他快乐。
这么说或许有些过分,可我确实认为他有错:是他采取了这种一切无所谓的态度。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进来后吻了我一下,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回来晚了。”
“有点儿晚。”
“主要是因为菲利普到学校找我来了。我们就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
“他想单独跟我谈谈。然后让我告诉你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要去国外,很远的地方,去很久很久吗?)
“你肯定不会高兴。他那天晚上没敢跟我们说,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他岳父给他找到了工作。在文化部的一份工作。对于他的年龄,这个位置是很有前途的,他这么告诉我。不过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怎么可以!菲利普他!”
这根本不行。他的政治观点是和我们相同的。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他冒了很大风险(这场战争把我们都搞垮了,但现在给人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他参加反对戴高乐的游行,曾经遭到棒击;他在上一次选举的时候跟我们投了同样的票……
“他说他在变化。他现在认为,法国左派否定一切的做法根本不会取得成效,觉得左派已经完了,可他还想拼搏,还想有所作为,去行动,去建设。”
“这全是伊莱纳的话。”
“这可是菲利普跟我说的,”安德雷严肃地说。
忽然我清醒过来。我愤怒至极。
“那怎么了?这是个机会主义分子!他会见风使舵,背信弃义!我希望你骂了他。”
“我对他说我不同意他的想法。”
“你没有试试劝他回头吗?”
“我当然试了。我跟他争论了。”
“争论!你应该恐吓他,跟他说我们不愿再见到他。你肯定太软弱了,我早就知道。”
猛然间,我这几个月来的疑惑、不解,全涌进脑海,我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是穿着讲究、矫揉造作的富家女?为什么他选择了伊莱纳,还搞了一场盛大的宗教婚礼?为什么他对岳父、岳母如此毕恭毕敬、趋炎附势?他逐渐在这个圈子里显得挥洒自如。我一直不愿多想,连安德雷偶尔批评他的时候,我还尽量维护他。我原来对他执著的信任现在全转化成了恨。菲利普的面目一下子完全变了。他是投机分子,是阴谋家。
“我得跟他说话。”
我向电话机走去。安德雷拦住了我:
“你先冷静一下。吵架不会解决问题的。”
“能让我发泄发泄。”
“别这样。”
“让我过去。”
我拨了菲利普的号码。
“你爸爸告诉我,你要到文化部部长办公室去上班了。祝贺你啦。”
“唉!求你了,”他说,“别用这种口气。”
“那用什么口气?我其实应该高兴,你连当面跟我说的勇气都没有,证明你还懂得羞耻。”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羞耻。我有权利修正我的政治观点。”
“修正!半年前你还猛烈抨击过现政府的文化政策。”
“那怎么了!就是因为这个!我要试着改变那些政策。”
“行了吧!你什么资格都没有,你很清楚。你会乖乖地服从,准备将来顺利地晋升。你只想当官,还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说了什么,他大声喊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仍接着说,他打断我的话,他的声音变得恶狠狠的,他愤愤地对我说:
“我就是不想跟你们这些顽固迂腐的老正经走一条路。”
“够了。我活着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挂了电话,坐下来,汗流满面,浑身颤抖,两腿像断了一样无力。我们俩以前也有过激烈争吵的时候,但这一次是最决断的:我永远不会再见他了。他的行为让我恶心,他的言语也刺痛了我,更何况他是有心伤害我的。
“他辱骂了我们。他说我们是顽固迂腐的老正经。我再也不见他了,我希望你也不要再见他。”
“你也骂得很厉害。你不该这么激动。”
“为什么?他根本不顾及我们的感情,升官发财对他来说比我们更重要,他宁肯跟我们断绝关系……”
“他没打算跟我们断绝关系。再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
“我反正已经决定了,菲利普和我脱离一切关系。”
我不再说话,因为愤怒,我的全身仍旧在颤抖。
“有一段时间了,菲利普的举动一直很怪,”安德雷说。“你好像不愿意承认,可我看得很清楚。不过我没想到他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是个可耻的野心家。”
“是的,”安德雷为难地说。“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天我们不是说过:我们一定有责任。”安德雷犹豫地说,“野心,恐怕是你灌输给他的,他本身原来是无所谓的。我呢,可能培养了他的反叛心理。”
“全是伊莱纳的错,”我大声说。“如果他没有和她结婚,如果他没有进到这个圈子里,他是不可能为右派政府工作的。”
“可他跟她结婚,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圈子要求他如此。其实他早就跟我们的观点分道扬镳了。我能理解他……”
“你不要替他说话了。”
“我只是在分析。”
“你怎么分析都不会说服我。我不会再见他了。我不希望你再见他。”
“你不要搞错了。我责怪他,非常责怪他。但我还是要见他的,你也一样。”
“不行。如果你不站在我这一边,就凭他电话里讲的那些话,我会记恨你一辈子。别再跟我提他了。”
但是我们也不可能谈其他事情。我们沉默着,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各自拿了一本书。我恨伊莱纳,恨安德雷,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们一定有责任。”呵!这时候分析原因、寻找理由还有什么用!“顽固迂腐的老正经,”这是他亲口冲我喊的。我本来以为他深爱我们,深爱我;可事实上我分文不值,是可以让旧货店处理的破烂;那我就远远躲开他。一整夜,我心头的恨压得我无法喘息。早上,安德雷一走,我走进菲利普的房间,把旧报纸、旧稿纸全撕碎,扔掉;我把他的书装到一个箱子里,把衣服和其他东西装到另一个箱子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许多美好的回忆浮现在眼前。我咬咬牙。他离我而去,背叛了我,辱骂了我。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我们两天没有提到菲利普。第三天早晨,看信的时候,我对安德雷说:
“菲利普的信。”
“估计他道歉来了。”
“白费心思。我不看他的信。”
“哎!还是看看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主动认错很不容易了。领个情啦。”
“不行。”
我把信装进一个新信封,写上菲利普的地址。
“麻烦你投到信筒里,好吗?”
我过去总是一看到他的笑容,一读到他动人的句子,就向他让步。这一次绝对不能。
又过了两天,中午刚过,伊莱纳按响了门铃。
“我只跟您谈五分钟。”
一条款式简单的连衣裙,露着手臂,头发披在肩上:她一副清纯少女的样子,还显得有点羞怯。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形象。我让她进来。她当然是来给菲利普说情的。收到我退回的信,他很受打击。他后悔在电话里说出的话,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但我应该了解,他很容易冲动,冲动的时候就说胡话,根本不能放在心上。他一定要跟我当面解释。
“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怕您不给他开门。”
“我肯定不会给他开门。我不想再见他。就这样。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接着说。他不能忍受和我这样闹翻,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在意。
“那就是说他变成白痴了,让他见鬼去吧!”
“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爸爸为他费了很大心思,他这么年轻就能得到这样的位置,是非常难得的。您总不能让他为了您牺牲他的前途吧。”
“他本来可以有他的前途,用不着背弃自己的观点。”
“对不起,应该说:背弃您的观点。他的观点已经变了。”
“他会变的,谁不知道这个,他的观点会随着他的利益走。现在,他只想着事业有成,甚至不择手段。他否定了他自己,并且他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很失望。”我激动地说。
伊莱纳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想您这一生一定是模范的一生,所以您就认为您可以用很高的标准去评判别人。”
我身体僵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