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少年时代的柳田与其学问渊源
柳田国男少年时代在家庭影响下受到国学思想的熏陶,到东京后受到西学的影响。在明治初期的时代冲击中,柳田国男通过学问思索日本和西方关系的思想已经开始萌芽。国学思想和西方思想可以说是柳田学问中重要的思想渊源。
一 日本国学的熏陶
柳田国男1875年7月31日出生于兵库县神东郡辻川村(现在的神崎郡福崎町辻川)松冈家,原名松冈国男。辻川位于古代的播磨国,在日本历史上虽然是个小村庄,但是连接九州和京都的山阳道和从播磨滩通往生野银山的生野大道在这里交汇,是畿内和外部的分界,因而这里不仅是交通要道,而且还呼吸着东西南北传来的时代气息。在这种环境中,柳田国男不仅继承着家传的国学传统,而且也感受着新时代新思想的巨大变化。
图1-2 辻川今景
说明:作者摄于兵库县神崎郡福崎町辻川。
松冈家世代为医,文化素养很高。柳田国男的祖母小鹤(1806~1873)身为医生,精于汉学,曾开设私塾教授汉文。祖父中川至(1810~1874)也精于汉学,而且是个勤皇者。中川至后入生野真继家,称真继陶庵,他在1863年生野之变时参与了草拟檄文。柳田国男的生父松冈操(1832~1896)继承家业成为医生,曾学习国学、汉诗、医学和儒学,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儒学者、神道家,曾任汉学教师和神社的神官。松冈操常给柳田国男讲真继陶庵的事迹,柳田国男对这位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充满了崇拜之情,后来在《北国纪行》中柳田满怀思念地提起这位怀着勤皇之志的祖父时说“我的性格很像这位老先生”。
图1-3 柳田国男故居
说明:作者摄于兵库县神崎郡福崎町辻川。
在家庭氛围的影响下,柳田国男很喜欢读国学书籍,他自幼习读国学者铃木重胤的《和歌初学》,村田春海、加藤千阴等人的歌集,后来又阅读《古今集远镜》等,受到平田笃胤、本居宣长等国学思想家的影响,养成了“国士”风范。
同时,柳田国男更从松冈家继承了观察时代的“眼睛”和参与时政的激情。在受到传统国学熏陶的同时,他也广泛阅读汉文、当世文学、社会类书籍等。从1888年开始,他阅读了《我乐多文库》《利根川图志》《救荒要览》《秋元安民传》等,拓展了视野,培养了经世济民的志气。柳田国男的少年时代是他的“滥读时代”,他后来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也与他这种广阅群书的习惯不无关系。
二 西化主义和西方思想的影响
明治初期日本通过文明开化、富国强兵、殖产兴业等一系列近代化政策迅速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明治政府通过“版籍奉还”“废藩置县”等建立起中央集权体制的政治制度;设立仿效欧美的金融制度;开展地税改革和殖产兴业运动;推行近代教育学制改革,实行征兵制,组建欧式近代军队。维新改革从政治、社会领域开始,扩展到经济、教育、军事等各个领域,在欧风美雨的影响下,西化主义风潮席卷日本。因此可以说,明治初期日本社会的主导思想是西化主义,日本的近代化是在追随西方的前提下完成的,日本的近代化实质上是“西化”的产物,即“近代化=西化”。
西化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福泽谕吉等,他们是“一身经二世”的一代,近代以前他们穿着和服长大,近代以后又穿着西装死去,他们的一生处在对“日本人”的身份作出抉择的重要时期。面对没落的“中国”和强大的“西方”,福泽谕吉提出“脱亚入欧”,即脱离对中国的追随,追求与西方“平起平坐”。“脱亚入欧论”主要宗旨有两点:其一是“入欧”,其二是“脱亚”。西化主义者认为西方文明是先进的,日本是落后的,因此日本必须西化才能追赶西方诸国并跻身其中,即实现“入欧”。而所谓“脱亚”,即福泽谕吉认为亚洲是孤陋的,日本应该与“亚洲东方之恶友绝交”,故而鼓吹对外侵略扩张,提倡“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宣扬侵略亚洲的合理性,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民族主义。“脱亚入欧论”的真实含义是日本跻身欧美列强,侵略中国、朝鲜等邻近国家。西化主义在明治初期起到了推动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但后来在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驱使下,“脱亚入欧论”成为替日本对外侵略战争进行鼓吹和辩护的代名词。
在西风劲吹的时代背景下,柳田国男张开了了解西方思想的眼睛,同时由于柳田的国学素养,他没有盲目全盘西化,而是对西方思想进行了有选择的吸收。1890年柳田国男前往东京,开始与文学界直接接触。1893年9月,柳田国男进入一高读书,第一外国语为德语,第二外国语为英语,这为他广泛阅读外文文献奠定了基础。自1895年开始,柳田国男在文艺杂志《文学界》发表和歌、新体诗、散文诗等,在文学界崭露头角。他结交了田山花袋、岛崎藤村、国木田独步等好友,先后参加了文学谈话会龙土会、易卜生会等。他主持易卜生会时提倡现实主义,主张文学不能沉于风花雪月,必须关注庶民生活。同时,在文学界的经历,打开了柳田国男超越日本国学、注目西方思想的眼睛,其中,森鸥外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柳田国男与西方的接触是从文学开始的,而把柳田国男带入西方文学世界的是森鸥外。1889年10月以森鸥外为中心创办了《栅草纸》,而柳田国男也曾是《栅草纸》的中心人物之一。《栅草纸》是日本最初的文学评论杂志,其主要目的是进行文学批评,以改变输入的西欧文学、哲学与日本的传统文学不能整合的现状。从《栅草纸》开始,森鸥外对柳田国男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方面,森鸥外使柳田国男具有了“与时俱进”的思想。在结识森鸥外之前,柳田一直沉浸于和歌、汉诗、江户文学和砚友社文学,而结识森鸥外后,柳田对文学产生了新的认识,他的文学视野大为扩展,并一度成为一名抒情诗人。这种时代感对后来柳田学问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柳田一生在坚持国学精神的同时强调“学问是为了新的时代”,学问中充满了“与时俱进”的时代感。另一方面,与森鸥外的接触使柳田国男开始接触西欧文艺,“放眼世界”。柳田后来修习英语、德语、法语,广泛阅读海外文学,成为文坛少有的海外文学通,其后在投身农政学和民俗学时也博览海外文献,这明显是受了森鸥外的影响。可以说,“与时俱进”“放眼世界”使柳田国男褪去国学的陈旧性和局限性,也使柳田后来创立的学问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时代价值。柳田后来回忆起森鸥外时也说,“我深受森鸥外的感化”,“他是我们年轻时代最伟大的老师”。
在森鸥外的影响下,柳田国男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艺。其中,海因里希·海涅(1797~1856)的《流亡中的众神》和阿纳托尔·法兰西(1844~1924)的《在白石上》对柳田国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海涅和法兰西对柳田国男的意义,却并非是在文学领域,而是其文学中的思想对柳田国男产生了巨大震撼。
海因里希·海涅是以强烈的热情讴歌爱与革命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其作品中充满了抒情和尖锐的批判精神。海涅的《流亡中的众神》描述了进入基督教时代之后,随着基督教势力在欧洲的扩展,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诸神纷纷流亡,有的变身为牧羊人,有的变身为渡船者,即不得不变身为恶魔。通过对基督教教化之前的欧洲,特别是对北欧民间信仰的关注,海涅揭示出了欧洲文化的重层构造,这对柳田国男后来开拓日本民俗学具有重大的启发作用。在标志着日本民俗学创立的里程碑《远野物语》一书中,就残留着浓重的《流亡中的众神》的色彩。例如柳田通过描绘被平原人驱赶不得不匿身于深山中的“山人”生活而寻找久远以前的日本人的生活状态,就是受海涅的启发。并且,海涅的这种“神沦落为妖怪”的思想也在柳田后来的著作中表现出来,如其所说的“日本民间的生活、信仰在各种新文化长期的冲击下,发生了很大变化,家神逐渐沦为座敷童子、水神沦为河童”,等等。因此柳田认为,那些被神道思想家们忽视了的、在民间顽强生长着的对众神的信仰才是民间最自然的信仰,只有重视它们,才会发现古代日本人的真实生活状态。后来柳田国男集中精力对祖神、家神等民间固有信仰展开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海涅的影响。正如柳田国男自己所说:“我青年时代爱读的海因里希·海涅所著的《流亡中的众神》等,虽然已经是一百年以前的书了,但从中仍可看到今天发展起来的学问萌芽。”
阿纳托尔·法兰西是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他热爱祖国法兰西,所以以祖国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笔名。柳田国男从1910年开始阅读法兰西的作品,1922年读毕《在白石上》。后来柳田国男回忆说,在外国的书中,他受影响最大的就是阿纳托尔·法兰西,读过其著作《在白石上》的英语版、法语版、日语版。《在白石上》中有这样一段话:“因为我们了解人类社会过去的某部分,所以,对于过去的连续和结果,即对于未来的社会,我们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法兰西这种“了解过去可以预知未来”的历史观对柳田国男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柳田国男创立的日本民俗学,其目的就是通过考察过去遗留在现在的事象来推知过去,通过考察其变迁过程来真实地了解和把握过去和现在,并进一步推知未来。柳田的这一方法论无疑是受之于法兰西。
因此,虽然少年柳田国男在西化风潮中步入了文学界,但却并没有成为一个文学家,而是汲取西方文学思想的养分,开创了日本民俗学。
三 国粹主义的影响
19世纪70年代后期,文明开化的热度开始减退,在民族主义的推动下,国粹主义逐渐取代了西化主义的思潮。受欧美思想的启迪,日本在1874年掀起了自由民权运动,以人民主权、自由幸福为旗帜,提出开设国会、制定宪法、减轻地税、修改不平等条约等,成为国家体制近代化的巨大推动力量。以1881年明治14年政变为转折点,日本进入民族主义时期,明治政府摧垮民权运动,建立了近代天皇制。
伴随着日本近代国家体制的建立,国粹主义思潮兴起,代表人物有志贺重昂、三宅雪岭、陆羯南等。国粹主义力图在推进近代化的同时保持日本的民族性,通过阐释和弘扬日本文化优秀的独特性来增强自信心和自豪感,从而激发爱国热情。国粹主义是相对西化主义而言的,不是顽固倒退的复古主义,而是坚持对欧美文明要有所选择地吸收,在发掘日本人的优点时,也毫不留情地揭露日本人的弱点,强调自主自立的精神,提倡走具有日本特色的近代化道路。然而,国粹主义并没有具体回答“何为国粹”的问题,而日本政府则利用了这种民间的国粹主义风潮,例如《教育敕语》中把天皇制定为“国体之精华”,使天皇成为近代日本精神的统治者,因此国粹主义者也随之逐渐强调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从天皇制中寻找他们所主张的国粹。这使日本的国粹主义逐渐滑向非理性的方向,蜕变为政治民族主义,并走上了法西斯主义的歧途。
国粹主义与日本国学都是强调弘扬优秀的民族文化,具有相同的价值取向。由于深受国学精神熏陶和其祖父勤皇思想的影响,柳田学在宣扬日本民族文化、拥护日本天皇方面,与国学、国粹主义是相通的。但是,柳田国男也吸取了大量西方思想中的营养,充分认识到西方思想的先进性,因此对日本的民族主义保持了比较理性的态度。后来他通过创立民俗学对“何为日本文化、何为日本人”的回答,也是对国粹主义中“何为国粹”的回答。但是由于柳田民俗学所主张的是一种比较理性的文化民族主义,它虽然在宗旨上与国粹主义有相通之处,但却没有像国粹主义那样滑向法西斯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