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面包没有了
A Bread Famine
7月4日
羊圈外的空气中弥漫着森林精华的气息,日益甘美馥郁,像是逐渐成熟的水果。
我们等着德拉尼先生尽快从平原回来,带给我们新的食物补给,羊群也要迁到新牧场去,人和羊都需要更丰富和均衡的饮食。与此同时,我们储备的豆子和面粉都吃光了,只剩下羊肉、糖和茶。牧羊人有些意志消沉,对羊群的健康似乎全然不上心。他说,既然老板没把他喂饱,他也没必要把羊喂饱,还发誓说,正经白人没有哪个能光靠吃羊肉来攀爬这么陡峭的山坡。比利在国庆日的演讲如下:“这就不是给真正的白人吃的东西,只配给狗、土狼和印第安人吃,他们是另一回事。我就一句话——好吃好喝,才能养好羊。”
7月5日
正午时分,内华达山脉上空优雅缱绻的云彩一天比一天绮丽,它们的身姿如此不可思议,甚至没什么恰当的措辞能够形容。我甚至会彻夜不眠,只为饱览它们的风姿。昨天,低处升起了国庆日礼炮的烟雾,演说家比利的豪言壮语逐渐随风飘散。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过节,像一场由始至终都激荡着宁静的热忱庆典,永不会有疲惫、枯竭和厌倦的感觉。万物都在欢庆,每一个细胞、每一粒晶体都在共襄盛举。
7月6日
德拉尼先生没来,饥荒形势严重了。我们还得再吃一阵子羊肉,这样的饮食实在是让人难以适应。我曾听说过,德克萨斯州的开荒者们可以长期不吃任何谷物类主食,把野生火鸡的鸡胸肉当面包吃也毫无异状。在那些回顾老时光的故事里,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那时候人的生活不那么安全,也不那么讲究。早年间,在落基山(Rocky Mountain)一带下陷阱捕猎的人和皮毛贩子能靠野牛(bison)和海狸肉生活数月,也有人只靠鲑鱼(Salmon)度日,不管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似乎都没有受到主食短缺的影响。然而此时,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羊肉,品质再好也不想吃。我们挑了最瘦的几块忍着恶心咽下去,结果马上一阵反胃想吐出来。这时候再喝茶的话,更是火上浇油。我们的胃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有自主意识的独立个体。我们本该学印第安人,煮些羽扇豆叶、苜蓿、含有淀粉的叶柄和雨伞草根茎吃,现在却只能忍住胃里的不适,站起来四处望望,看一会儿山,然后顽强地穿过灌木林和岩石往上攀登,进入刚才凝视的那片风景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闷的安宁,日常工作按部就班地展开,就连闲情逸致也提不起精神。我们嚼几片美洲茶叶权当午餐,又摘把辛辣的狼薄荷嗅一下、嚼两口,缓解头部和胃部的钝痛。痛苦有时减轻,有时又像迷雾一般侵袭着身体。晚餐还是羊肉,我们只能一块接着一块强迫自己硬生生吞下去,但也吃不了太多。夜里躺在床上仰望,翠柏的羽毛状枝叶中的夜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7月7日
今早我病了,虚弱无力,只因为没能吃到面包。我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于此生最棒的考察工作中,似乎一旦离开麦田和磨坊,人就难以为生,没有精力在天堂般的森林里恣意游荡。我们像笼中一心渴求饼干的鹦鹉,来者不拒,哪怕是一块绕着地球走过一圈的脏兮兮的面饼都能让我们满足,若是有益健康的苏打饼干那就再好不过了。从前的多次植物调查旅行经验告诉我,只吃面包不吃肉是不错的饮食方案。茶也没什么必要,我所需要的只是面包和水,还有心情愉快的工作——这要求并不高,但普通人需要经过培养和调整才能享受这种彻底放弃某一类食物、勇敢面对荒野的生活。生活在其他地区的人们也可以证明,这样的饮食同样可以保证身体的健康。例如居住地远离小麦生长北缘的爱斯基摩人,他们的主要食物来源是油脂丰厚的海豹和鲸鱼。他们吃肉、浆果、苦涩的野草和鲸脂,甚至有时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只有鲸脂一种食物。但据说,这群生活在这片大陆冰封的北方海岸的人个个健壮、快乐、结实、勇敢。还有报道说,那些靠吃鱼或是蜘蛛等昆虫维持生命的人也没遇到过什么肠胃上的问题。相较而言,我们却被消化问题折磨得无精打采,无助到了可笑的地步,整天愁眉苦脸,肚子里的响声和嘴里的抱怨嘀咕听起来就像备受压抑的羊叫。我们还有不少糖,今晚我突发奇想,没准可以和哄哭闹的孩子一样,用糖来哄一哄我们正在造反的胃。我们洗干净平底锅,往里面倒了大量糖,把它融成蜡状的糖浆,结果更难以下咽了。
人类似乎是唯一一种会被食物污染的动物,我们需要大量必要的清洗工作,还需要盾牌般的围兜和餐巾。鼹鼠(mole)生活在地下,吃的是黏糊糊的蠕虫,却仍然干净得像一直在水里洗澡的海豹或鱼。我们之前也见过,在满是树脂的林中,松鼠仍然能神奇地保持清洁,纵使它们吃的是黏满松脂的球果,还四处攀爬,毫不顾忌枝干上的树脂,毛也依旧干爽洁净毫不粘连。鸟类也很干净,不过它们清洗羽毛确实格外认真。几只苍蝇和蚂蚁像它们被困在琥珀中的祖先一样,在我们丢弃的冷却糖浆中动弹不得。我们的胃就像过度疲劳的肌肉,由于长时间的蠕动而酸痛不已。我在佐治亚州萨凡纳(Savannah)附近的圣文德(Bonaventure)墓园时曾经挨过饿,好几天没进食。现在我空空荡荡的胃就和当时一样摩擦得灼热,连因此造成的敏感和疼痛也似曾相识,虽然不算剧烈,但却十分难忍。我们的梦里都是面包,可见的确需要它。我们应该和印第安人一样懂得如何从蕨类植物、雨伞草茎干、百合球茎、松树皮等材料中获得淀粉。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知识早已在我们的教育中缺席好几代了。野生大米应该也不错。我注意到湿地边缘有一种假稻(leersia),但它的谷粒很小。橡子还没熟,松果和榛子也是,松树、杉树树皮的内层也许可以试试。我们喝茶喝得进入一种迷醉状态,人类似乎遇到任何非同寻常的事都需要来点刺激性饮品助兴,茶是我唯一的选择。比利还嚼了很多烟叶,那也许可以让他麻木,并缓解他的苦痛。我们每隔一小时都要眺望一下堂·吉诃德先生,聆听他的脚步声。当他的大脚踏进群山,那一刻该多么美妙!
在温暖宜人的内华达山区,我见过的牧羊人和山民对食物供给和休息场所的要求一般都不高。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发自内心地推崇“简陋生活”,将大自然的精细和优雅视作麻烦和娇气。牧羊人通常就直接睡在地上,两张毯子,再找一块石头、一段木头或是一个驮包作为枕头。选择睡觉地点时,他们比狗还敷衍。狗在决定这件要事之前,总要瞻前顾后,跑东跑西一阵,还要刨开地面的树枝和小石块,没完没了地调整,想要把安眠之处弄得更舒适。而牧羊人呢?他们随便在哪儿都能躺倒,择地休息的本领看来是所有动物中最差的。对于食物,他们同样敷衍。即使拥有所有能想到的食材,他们做出的食物也与美味相距甚远,更不必提烹饪中的派系之别或是调味的精妙了。他们的菜单上只有豆子、随便什么样的面包、火腿、羊肉、干桃子这些东西,有时加点土豆和洋葱。后两者因为分量重、营养价值有限被视为奢侈品,只有从大本营牧场出发时才会各装上半袋塞进行李,用不了几天就吃光了。豆子好搬动,有营养,适于长久储存,煮起来也很方便,是主要的储备粮。有趣的是,关于煮豆子流传着许多神秘的传说。每一位厨师都坚信,只有自己的煮豆方法才是最佳方案。他们对这锅美味的糊状物倾注了无限的柔情蜜意,细细搅拌,精心调味——拌上油,加入培根增添风味,然后煮到酥烂——等到煮好了,骄傲的大厨会舀出半勺来邀人试味,问:“怎么样?我的豆子怎么样?”那口气就好像无论谁吃了他的豆子,都不可能再看得上别人的了。即使烹调方式一样,但因为有了他的独门秘方,也会显出与众不同的美味。根据不同的口味和习惯,有的厨师会加糖浆、蔗糖或是胡椒调味;有的则一定要倒掉煮豆的第一道水,再加一两勺碱或者苏打粉,让豆皮充分煮烂。然而,就像蛋糕和红酒一样,每锅豆子的味道也不会完全相同。那些煮砸了的豆子,有些可能是碰上不吉利的日子或是月亮潮汐,有些是因为豆子生长的土壤不对,甚至于有些是因为年景不对,不利于豆子生长。
咖啡在露营餐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却不像煮豆子有那么多神奇的传说。露营者只会滋滋吸上一大口,然后发出一声低沉满足的咕哝,感叹一句“不错的咖啡”,并没有特定的交流对象。接着,他们再嗞嗞吸一口,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评价:“先生,那真是不错的咖啡。”至于茶,只分成两种——淡茶和浓茶,越浓越好。每次喝完茶,可能从他们口中吐出的唯一一句评价就是“这茶太淡了”,如果没人说这句话,那就证明茶不错,却还不值一提。对他们来说,就算是煮了一两个小时,或者被松脂点燃的浓烟熏过的茶也没关系——谁会在意那一点点单宁或是杂酚油呢?相反,它们能让这种黑乎乎的饮料更浓烈,也更受那些被烟草迟钝了的味蕾青睐。
和加州大多数露营者的做法一样,牧羊营地的面包也是用铸铁焖锅烤出来的。有一种面包直接用发酵粉发酵,做出来的面饼粘牙而且不健康,吃了会消化不良;还有一种用酸面团发酵的面包就很棒,做法是从每批发好的面团上揪下一块放进面粉袋里,作为下次发酵的引子。烤炉就是普通的椭圆形铸铁锅,大概13厘米深,短轴约30厘米,长轴约46厘米。在锡盘上揉好面团后,将铸铁锅稍稍加热,抹上一层牛油或猪油,再放入面团,压成锅底大小,然后让面团发酵。准备烤面包前,先铲一把烧好的炭铺在火堆旁,将铸铁锅放在炭上,再往锅盖上铺一层炭。烤的过程中还需要时不时往上加炭,以保证锅内的温度足够高。这种方式可以烤出很好的面包,但也容易烤煳或是变酸,有时候又会发酵过头。另外,铸铁锅的重量也是个严重的不利因素,不方便携带上路。
终于,堂·吉诃德先生跨进了漫长的峡谷——饥饿再见了!我们的视线又转向群山,明天就要往上向着云雾缭绕的高处进发。
纵是到了生命终结的时刻,我也不会忘记这次旅程中的第一个营地。它已经扎根于我的身体,对我来说,它不仅是回忆中的美妙画卷,而且已成为我心智和肉体的一部分。这个深漏斗形的深谷中有宏伟的树林,每个美妙的夜晚,星星会从树叶间钻出来铺洒清辉。通向布朗平原的陡坡上有一片山花烂漫的荒野,无风的日子里花香会一直沉到谷底。树荫合抱的河段用各种声音唱歌,水流或是浩荡流淌,或是奔涌急冲,或是欢腾前进;拂过蘸水的莎草、灌木枝和青苔覆盖的石头;在水潭里打着漩,遇到野花缤纷的小洲就分为两股,跨越时溅起灰色和白色的水花。它们的歌声那么欢乐,基调中却有一种庄严的低音在回荡,让人想起大海。还有一种勇敢的小鸟始终与河流相伴,在回旋飞舞的水沫中用人类般甜美的歌喉啼唱,仿佛在咏唱神圣的福音歌颂上帝的恩宠。还有派勒特峰,它那一道道延展的山坡线条绵长优雅,次第交错,连续跨越了好几个气候带。山上的树木是同类中的王者,它们高傲地列队等待检阅,尖顶叠着尖顶,树冠盖着树冠,一个个挥舞着自己叶片繁茂的颀长手臂,像投掷铃铛一般抛撒着球果。这些幸运的山居者吸收着阳光,健壮魁梧,它们是风和太阳弹奏的竖琴,每一棵树所奏响的乐声都和谐悦耳。野鹿在长着榛树和鼠李的草场上徘徊,阳光灼烧的山梁上盛开着紫色的薄荷和黄色的一枝黄花(golden-rod,学名Solidago decurrens),蒿叶梅铺展如茵,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碌。
同样不能忘记的,还有这段山居岁月里的每一次黎明、日出和日落——玫瑰色的晨曦悄悄弥漫到星辰之间,将湛蓝的夜空染上水仙花般的清透黄色;平直的光束倏地向远方奔涌,扫过一道道山脊,轻抚一排排松树,用柔和的光线唤醒这些威仪赫赫的群山之主,让它们在暖意中醒来,在山间欢快地闪耀。阳光如金的正午,雪花石膏般的云朵垒起高山,大地焕发着喜悦的光彩恍若神衹的脸庞。日落时分,森林静默肃立,等候着它们的晚安祝福。这一切都将是我神圣的、生生不息的、不可虚掷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