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若长河:中国古代铜镜的微观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雕鹗腾空犹逞俊,骅骝啮足自无惊。时来未觉权为祟,贵了方知退是荣。只恐重重世缘在,事须三度副苍生。(唐)刘禹锡:《和仆射牛相公寓言二首》,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卷三六一《刘禹锡八》,中华书局,1999年,4088页。


唐代诗人刘禹锡吟出的“心如止水鉴常明”,道出了文人墨客美好的心灵追求。无论是心如止水,还是“鉴若止水”,都是古人的说法。如果将中国古代不同时期的铜镜连在一起的话,无疑是一条历史的长河,或浩浩荡荡、波涛汹涌,或低吟浅唱、细水长流,演绎着铜镜发展的精彩与无奈,直至悄然谢幕,这就是本书书名的由来。

历史学家蒙文通引用孟子的话“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来说明治史的关键所在:“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补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1页。所以,在长达四千年的中国铜镜发展史中,本书重点选择了战国、两汉、唐代三个具有代表性时段的铜镜,试图以此来诠释中国古代铜镜发展与转折的起承转合,并以小专题、长时段的写法,将涉及几个时期的某类问题打通,一贯到底。


对于古人而言,镜子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宝贝。它不仅能够映照容貌,还能趋吉辟邪,预知未来。上至皇帝老儿,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对其钟爱有加。中国皇帝和镜子的逸闻很多,现选三例与镜子有关的故事。

第一例是秦始皇,以镜照宫人。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兵攻入咸阳城,亲眼见到秦始皇的大方镜。


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有人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高祖悉封闭以待项羽,羽并将以东,后不知所在。(晋)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卷三“咸阳宫异宝”条,三秦出版社,2006年,140—141页。


刘邦领兵长驱直入,进到咸阳宫中。巡视大秦库府,发现了这面奇异的大方镜,人立镜前,影则倒见,还能照出五脏六腑,病灶所在,有女子邪心者则能对镜明察,胆张心动者斩之。面对着这件宝物,刘邦闭库封门,等待项羽的到来。后来项羽命人将府库中的所有珍宝包括这面大方镜全部运往楚地。至于这面宝镜的下落,唐人的一段记述或许能够满足读者对神奇方镜去向的好奇心。“秦镜,儛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唐)段成式撰、曹中孚校点:《酉阳杂俎》前集卷一〇《物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53页。这段故事流传久远,影响至深,甚至被作为铭文铸于隋唐铜镜之上。无论是“赏得秦王镜,判不惜千金。非关欲照胆,特是自明心”,还是“阿房照胆,仁寿悬宫”“销兵汉殿,照胆秦宫”,镜铭中的“秦王镜”“阿房照胆”“照胆秦宫”等词句,都是这一传奇故事的浓缩。

第二例是隋炀帝,要谈的是迷楼镜屏与引镜自照。隋大业年间,炀帝不惜动用全国之力修大运河,并乘坐龙舟从东都洛阳南下扬州江都宫。建迷楼,铸铜屏,以供其享乐,过着奢华糜烂的生活,从而导致天下大乱。他无心理政,借酒消愁,更加荒淫无度。“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后惊问其故,帝笑曰:‘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唐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5775页。这段文献似可反映出遭遇乱世炀帝的悲观情绪。大业十三年(617年),在哗变军将的威胁下,炀帝自缢而亡,结束了可悲的一生。迷楼铜屏早已灰飞烟灭,但是有关炀帝的遗存尚能见到。2013年,隋炀帝墓在扬州一处基建工地中无意被发现,后经考古工作者发掘南京博物院等:《江苏扬州市曹庄隋炀帝墓》,《考古》2014年7期。,遗憾的是在琳琅满目的300余件随葬器物中未见到一面镜子。

第三例是唐太宗,他拥有三面宝镜——铜镜、古镜与人镜。大臣魏徵去世之后,太宗亲临恸哭,为制碑文,自书于石。“太宗后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因泣下久之。”(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二《任贤第三》,中华书局,2003年,63页。这是后人耳熟能详的一段佳话,还被白居易引入诗作《百炼镜》:“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谢思炜撰:《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四《讽谕四》,中华书局,2009年,360页。

实际上,李世民充满哲理的这番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在学习前人智慧的基础上再次重申了“三鉴说”,并付诸行动。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贤士提出以铜、以古、以人为鉴的说法。《孔子家语·观周》:“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公所以盛也。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魏)王肃注:《孔子家语》卷三《观周第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69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27页。《韩非子·观行》:“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张觉撰:《韩非子校疏》卷八《观行第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523页。《墨子·非攻中》:“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清)孙诒让著、孙以楷点校:《墨子闲诂》卷五《非攻中第十八》,中华书局,1986年,128—129页。

汉晋时期的镜铭中也出现了类似含义的句子。《北堂书钞》引汉李尤《镜铭》:“铸铜为鉴,整饰容颜,修尔法服,正尔衣冠。”同书引晋傅玄《镜铭》:“人徒鉴于镜,止于见形,鉴人可以见情。”(唐)虞世南撰、(清)孔广陶校注:《北堂书钞》卷一三六《服饰部三·镜六五》,中国书店,1989年,551—552页。东汉末荀悦撰写的《申鉴·杂言上》,较为全面、深入地阐述了“三鉴说”:“君子有三鉴,世人镜鉴。前惟训,人惟贤,镜惟明(此君子之三鉴)。夏商之衰,不鉴于禹汤也。周秦之弊,不鉴于民下也。侧弁垢颜,不鉴于明镜也。故君子惟鉴之务,若夫侧景之镜,亡鉴矣(但知镜鉴是为无鉴)。”(汉)荀悦:《申鉴·杂言上第四》,《诸子集成》(八),国学整理社,1954年,19页。由此看来,唐太宗的言辞不是独创,只是对先贤“三鉴说”的继承,并使之发扬光大。

对于李唐王朝而言,隋朝灭亡就是一面发人深省的镜子。贞观十一年(637年),魏徵上疏曰:“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故《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臣愿当今之动静,必思隋氏以为殷鉴,则存亡之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此圣哲之宏规,而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八《论刑法第三十一》,441—442页。魏徵以隋亡为鉴的进谏可谓用心良苦,得到了唐太宗的肯定与重视。

魏徵文中所用“殷鉴”这一典故,亦作“殷监”,意为殷灭夏,殷商子孙应以夏代的灭亡为鉴戒。《诗·大雅·文王》:“宜鉴于殷,骏命不易。”(清)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卷二一《文王》,中华书局,1987年,826页。《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笺》:“此言殷之明镜不远也。近在夏后之世,谓汤诛桀也。”《诗三家义集疏》卷二三《荡》,928页。“殷鉴不远”是指前人失败的教训就在眼前,应引以为戒。《孟子·离娄上》说“殷鉴不远”,赵岐注:“《诗·大雅·荡》之篇也。殷之所鉴,视近在夏后之世耳。以前代善恶为明镜也,欲使周亦鉴于殷之所以亡也。”(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一四《离娄章句上》,中华书局,2007年,491页。北宋司马光用了19年的时间主编《历代君臣事迹》一书,进献朝廷,宋神宗当面赐御制序:“《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以著朕之志焉耳。”其在序中用典“殷鉴”,意在以史为鉴,“鉴于往事,有资治道”《资治通鉴》,1—30页。,所以神宗将书名改为《资治通鉴》。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即以已知推导未知,彰往察来。变化的是现象,不变的是本质。


秦始皇、隋炀帝及唐太宗三位皇帝的用镜所为,各不相同。秦始皇常以大方镜照宫人,胆张心动者斩杀之,一统华夏的大秦朝二世而亡。隋炀帝年轻时欲效仿始皇,开疆拓土,创立伟业。年过半百却心灰意懒,迷楼镜屏,为所欲为。天下大乱,无力回天时,览镜自嘲,竟然想到谁人来取项上人头。唐太宗励精图治,常保三镜,遂有“贞观之治”,坐稳大唐基业。以上三段铜镜故事映照出三位皇帝的不同态度,三个王朝的两种结局,从中可以看到铜镜折射出中国历史的精彩片断。镜子已从普通的梳妆照容器具,上升到了关乎王朝兴亡的层面。

上述征引的多为历史文献,而本书重点记述的则是铜镜实物,将中国铜镜发展与转折作为主线,以考古发掘品与大型博物馆藏品为主要例证,以与镜相关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为背景,希望能够以文字和图片为载体,与读者一起去探寻绚丽多姿、扑朔迷离的有关中国古代铜镜的微观世界。


历史是一面镜子,镜子是一段凝固的历史,可照容颜变化,可鉴国家盛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