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275/926275/b_926275.jpg)
第180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0)
这个后生训话之际,那个后生已然提起那个布袋,匆匆走出屋门。手持电棍的后生立刻也尾随着出来。门口停有一辆小轿车,一个开车,一个坐车,直到车子徐徐开动时,那白眉鬼才迷迷瞪瞪地提示车里的“警察”:“那布袋里有我一点小意思,务请二位高抬贵手!”
俺和俺老哥隔着车窗玻璃,能听懂白眉鬼的话中之话,那两位“警察”似无意在这儿多停一秒钟,根本无心听那老西子说些甚话,便一股风似的,把车开走了。
“咋真来了警察?”俺小声问俺老哥,“那哑女真的报案了?”
“你睁大眼睛看看,真警察在哪儿?”
“老哥,你拿大兄弟开甚的心,在咱身边的,不就是两个警察吗?”
俺老哥瞪了俺一眼,挖苦俺道:“你不是没见过警察,都身穿绿色警服。大兄弟,你两眼是不是得了色盲症。”
“俺的老哥哟,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入世以来,俺是看见过身穿绿衣的警察,可是还有身穿蓝黑色制服的警察哩!你忘了,咱哥儿俩被人提着出入大饭店时,那旋转门的门外就站着这种警察。”俺从被老哥点化,转化成能点化俺老哥,内心有点扬扬得意。
俺老哥一咧嘴,锯嘴葫芦一般地笑了。他嘿嘿地乐了好一阵子,笑得俺反倒忐忑不安起来,便追问老哥道:“老哥,俺的话难道不对?”
“该咋对你说哩,这么说吧,凡是警察,大檐帽上都带有国徽标志。”俺老哥反“将”了俺一军,“这两个‘警察’大檐帽上,有镶着麦穗和齿轮的国徽吗?”
俺傻眼了。
俺脸红了。
“我告诉你,这两个年轻人的大檐帽上,镶嵌的是饭店的图徽。这更证明是哑女和‘黑塔’干的勾当了。”俺老哥再一次在俺面前,显示出他不凡的道行,“这两个人的身份,是饭店的门卫,不是你说的警察。”
“门卫能夜入私宅吗?”
“真警察也没这个权力。”
“那……”
“这叫以毒攻毒,以假打假。目的是向白眉鬼讨个公道,是不得已而采取的私了这桩事的一种手段。”俺老哥说,“你要是不信,过一会儿就什么都明白了。”
俺虽相信俺老哥的话,但总觉着这么干有失身份。俺老哥拿俺取笑道:“你白长了一双‘千里招风耳’了,咱哥儿俩在人世苦行僧的旅途中,难道你没听见说过你老家山西,出过一百多名假的军官集团吗?!那可是身着军服、无恶不作的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在俺老家?
俺老哥跟俺犯傻道:“反正那块地方叫山西。”
“俺日他娘的,真是给俺那方水土脸上抹屎哩!”俺遮丑地骂道,“古辈子俺那地方只出红脸关公,解州关帝庙的关老爷,你可该显显灵了。俺那块山清水秀、流出杏花村好酒的地方,让白眉鬼和甚的黑鬼、绿鬼和白无常……糟蹋得不成样儿啦!”
“别海骂了,你我弟兄快要见到熟人了!”俺老哥为俺解烦说,“你看,这是小伍子的胡同。”
胡同太窄了,窄得连这辆小轿车也开不进去。此时,已然红日东升,天色大亮,那个“警察”司机便在胡同口按响了汽车喇叭。
“嘀——”
“嘀——”
两声汽车喇叭长鸣之后,跟俺哥儿俩分别了一天一夜的小伍子和哑女,当真从那寒窑般的小院走了出来。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警察”,用手摇下车窗玻璃,向他俩说了声“一切顺利,完璧归赵”,便把装有俺的那个鼓囊囊的布袋,递到了小伍子怀里。
小伍子两眼木讷地望着“警察”,感动得说不出半句话。哑女趴在车窗口,向“警察”道谢说:“真是麻烦、辛苦你们哥儿俩了,下车到我们家去驱驱寒,也没啥好吃的,喝口热粥暖暖肚子。”
那“警察”司机答道:“不了,‘黑塔’还在饭店等着消息哩!”言罢,小轿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倒回车头,两个“警察”从车窗向哑女和小伍子招招手,便一溜烟地开走了。
俺重新回到这破旧的小院。
俺重新回到这低矮的寒窑。
屋内炉火吐着火苗,火苗上的那口粥锅,咕嘟嘟地翻着气泡。那只蜷卧在床上的花猫,听见人语咪咪了几声,好像是欢迎俺这两颗酒魂重新归来似的,从床上伸了个懒腰,一蹦就跳到地上。
祥和。
安静。
表面看去,好像这儿甚的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但是俺从哑女困倦的眼神中,知道她和小伍子历经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两口子,此时好像已无心先清点那些“剩余物资”,他俩把俺往柜子上一放,喝罢热粥和吃了昨天剩下的喜庆蛋糕,没顾上刷碗,便囫囵个儿倒在床上了。
“不行,还不能睡。”首先从床上坐起来的是哑女,“这事情银凤还蒙在鼓里呢!”
“她又不会为白眉鬼的行为去抹脖子上吊。睡一会儿,再去见她也不迟。”小伍子强把哑女重新按倒在床上,胡乱拉过一条被子,盖在他俩身上。
“她是我在这世上少见的好人。”哑女喃喃自语着。
“合一会儿眼,过会儿我用摩托送你到福利院去。”小伍子迷迷糊糊地说,“本来,昨晚上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你非要与白眉鬼怄这口气,既惊吓着了白眉鬼,也累煞了黑哥和你。”
“洞房花烛夜,你我前天晚上就提前过了。”哑女娇嗔地瞪了小伍子一眼,“你这辈子还要再过几回那日子?”
“我是以结婚登记日子为根据说的。”
“我是以咱俩发生那桩事儿说的。”
“还得补上个仪式……仪式……”小伍子已然半睡半醒,“让火葬场那帮哥儿们都来咱……咱这寒窑,我对他们……他们讲讲……哑妹子……打我一耳……耳光,打……打出来的战……战绩。”
哑女笑了,还想回嘴说些什么,那小伍子已然睡着了。这一笑,好像使她睡意全无,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给小伍子掖了掖被子,便走到这个布袋之前,清点开了烟姐儿们和酒哥儿们。那白眉鬼塞给“打假”人员的红包,由于汽车的颠簸,顺着烟姐儿们光滑的身子,溜到了布袋的下面,因而,直到她把俺都搬运出布袋袋,才发现了那片扎眼的红。
“这是什么?”哑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那个红纸包。当她看见那两沓百元钞票时,立刻摇醒了已经入梦的小伍子。
“醒醒——醒醒——”
小伍子在梦中可能认为是哑女在跟他嬉闹便一背身子,把脊梁甩给哑女,嘴里同时喃喃道:“要炼尸,也还不到上班时间哩,现在是我们睡觉时间。”
哑女转到床的对面,用手伸进小伍子的胳肢窝,抓开了他的痒痒,小伍子经不住哑女那只手的挠痒,一把抓住哑女的手说:“你逗我干啥,是不是又想……”
哑女如同戏台上魔术师那般,把两沓钞票往他眼前一晃。这一招儿很灵,小伍子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哑妹子,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鬼送来的。”哑女回答。
“别拿伍子我开心了,一定是你在残疾人福利院给人家按摩,攒下来的钱。”小伍子猜着谜,“要是猜对了,让我亲一口。”
哑女摇摇头:“你我都是城市底层贫民,存款加在一起,怕也不够这个数。真的,这是鬼送来的;不是阴间鬼,而是阳间鬼;不是送给你和我的,是塞给‘打假’办公室工作人员的红包!”哑女边说,边把那张包钱的红纸,在小伍子面前一抖。
小伍子醒过闷儿来了:“是白眉鬼变的戏法?”
“除了他,还有谁?”
“咱是穷,可是穷有穷的志气。”小伍子那双眼睛瞪圆了,“这是贿赂‘打假’办工作人员的脏钱。”
“招儿想得还挺绝。”哑女用钞票拍打着掌心,沉吟地说,“为了不沾脏,我更要立刻去福利院了。快,我还没梳头哩。”
“我去给摩托加点油。”
哑女对着柜上的一面小镜子,细心地梳理着她散乱的头发。不知她是甚的缘故,俺觉着她的目光扫过这一堆烟酒时,仿佛对俺哥儿俩情有独钟,把俺贴在瓶上的“竹叶青”商标,看了又看,才把目光又转回到镜子当中,往她脸蛋涂甚的脂粉之类的化妆品去了。
俺有点不安:“老哥,你见到哑女的眼神,对咱特别关注了吗?”
“见了。”
“为甚?”
“那目光是一道难解的题,我一时还演算不清。”
小伍子给电驴子灌完了油,在盆里洗着油手,扭头问哑女道:“去银凤那儿,她能理解咱的行为吗?”
“这位大姐丁是丁、卯是卯的,真的以为我们会去‘打假’办公室报案的。”哑女对着镜子淡描着她的双眉,“可是俺以假‘打假’,也是为她的处境考虑,白眉鬼毕竟是她的丈夫,这么做不是给他们夫妻关系留下一点余地吗?!”
“钱怎么办?”
“退还给银凤就是了。”
“只怕她不收。”
“不收也得强让她收下。”
“我有点怕见银凤。”小伍子嗫嚅地说,“冒充‘打假’也是犯法,她要是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地对待这事,咱也成了被告。”
哑女正要开口,门外突然有了敲门声。俺本以为是“黑塔”和小潘来了,小伍子挑开棉门帘,走进来的却是银凤。
“哎呀,萧大姐,我俩正想上福利院去找您哩!”哑女难为情地说,“您倒走到我们前面了,看,粥碗还没刷哩,真不好意思!”
“你结婚,我应该来向你们道喜,哪能让你们去看我。”银凤坐在椅子上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小屋,眉宇间露出一丝愁楚的微笑,“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院里派人来给你装修一下新房。要不是那贪心的老西子干出那泯灭良心的事,我这福利院的头头,还不知道哑女办了喜事,冲喜冲得哑女会开口说话了呢!”
“我们是闪电式的结婚。”哑女说。
小伍子忙为哑女补台道:“连我们火葬场那群哥儿们,也还不知道这新鸳鸯谱呢!可是为补齐单位介绍信,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打电话给我们炼尸组的头头。他在电话里骂我绝情,不够哥儿们;说是放我婚假三天,三天内他们把我的单位介绍信送到家里来。萧大姐,该怎么对您表达我的看法呢?昨天,白科长在我们手续不全的情况下,为我们发了结婚证,也算是网开一面,帮了我们四个人的忙了。”
一提到白眉鬼,银凤脸上那一丝笑意消失了。她拉开肩上的古铜色小挎包拉锁,拿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边装的是福利院给哑女补开的证明信。说实在的,就因为你们是闪电式结婚,双方都没这张盖有单位图章的纸,那老东西,才演了这么一出丑戏。他丑就丑在在你们身上刮肉,你们一个是火葬炉旁的炼尸工,一个是残疾人福利院靠按摩推拿糊口的哑女。尤其可恶的是,我让他把那些‘剔骨肉’给你们送回来时,他竟然用‘调包计’骗你们,还骗他老婆,真是活得没有一点人味了。也好,有情分的结婚成家,没了情分的吹灯拔蜡!”
“大姐,我们的原意不过是讨个公道。现在看来,这桩事已经影响了您的家庭。”哑女低垂下脸颊,“如果是这样,我不打电话给您也就算了。这是我哑女的不是。”
“别这么说,还有许多我难于出口的原因。过去,我想我都四十出头,凑合着过日子,也就算了。你们四口子重新结合了家庭的事,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真的!”说着,银凤动情地望望小伍子,拉起了哑女的一只手,在她自己掌心里揉搓着,“比如,我很想要个孩子,可是……可是……他有不治之症。”
“大姐……”
“哑女……”
“我知道您的痛苦了,那病难道不能治好?”
“不是什么心理障碍。”银凤说,“生理医生已然宣判了‘那方面’的死刑。”
小屋沉寂了。
只是那只花猫,一边用舌头舔着爪子洗着猫脸,不时发出一两声咪咪的叫声。银凤见景生情地看了看那只花猫说:“看见了吗,猫还知道要脸面呢!那老东西,已然活到了没脸没皮的份儿上。跟你俩说实话,我已经写了几次离婚申请,事后又都撕了。这回,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不管您怎么说,我们还是给您添乱了。”哑女说。
“我感谢你们添的这个乱,它使我决心快刀斩乱麻。年龄比你们快大两轮,脑筋也比你们老了两圈,这回,我要从那圈圈里挣脱出来。瞧——”银凤从挎包里又掏出一张纸,“这是我连夜写的离婚申请书,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一定不要做了好事,心里又责怪自己。”
俺望着那眼圈发红的银凤,心里既替她难过,又为她高兴。那贪婪成性的白眉鬼,哪一点能配上眼前的银凤?但俺真没料到,这四口子结婚配对,竟又引发出银凤离婚的事儿来。人世间的事儿,真是悲悲喜喜、喜喜悲悲,就是连俺老哥这等的酒仙,怕也料想不到这一环紧扣一环的人间万象哩!
歪头看看俺老哥,他面无表情地在嘬牙花子。俺了解俺的老哥,每每遇到难题,他都嘬牙花子。俺问俺老哥道:
“这是甚的难处?”
俺老哥没有正面给俺回答,只说了句:“白眉鬼原本是掌管婚姻的月下老,这桩月下老离婚案,挺有嚼头的!”
“他敢耍赖?”
“谅那白眉鬼也不敢。”俺老哥说,“俺正在琢磨哑女照镜子时,特别关注咱哥儿俩一眼的事。”
“唉!你是怕那些炼尸工来寒窑道喜时,把咱给灌下肚皮吧?”
“不。有那些茅台、五粮液、安酒、郎酒……人家不一定喜欢咱竹叶青的怪味。”
“只要不死,老哥你还愁楚个啥?!”
“人间有人间的寿数,酒魂有酒魂的归宿。俺正从哑女看咱那两眼,盘算你我的命运呢!”
“老哥,多少大劫大难咱都闯过来了,快别琢磨这点事了。”俺规劝着俺的老哥,“你说过该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
俺无心再听俺老哥的梦话。酒当是精灵,只有生死两条道。就如同活人一样,不死不活的第三条道,是没有的。俺认为这是俺老哥道行修炼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脑瓜就会自戕灵气,误入歧途。俺扭回头来,不再理睬俺老哥的神神叨叨,把目光转向小伍子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