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知道他们在说谎,没有白人警官做护卫,他们绝对不敢单独走到码头的另一端,因为那里是码头耗子的游乐场。这些码头耗子胆子虽然不大,却非常危险——一些十六七岁的青年,用刮脸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群结队地在货栈周围游荡。一发现容易撬开的木箱,这些人就把东西偷得一干二净;看见喝醉酒的水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他们就像一群苍蝇似的蜂拥而上。偶尔,他们也会在得罪了他们某一位亲友——他们的亲戚多得数也数不过来——的警察身上划几个口子。码头四周的木栅栏阻挡不住他们,他们会从克鲁镇或者捕鱼的海滩上泅水绕过来。
“来,”斯考比说,“咱们再过去看一看。”
两个警察懒洋洋地跟在他后边,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每个人同他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有水老鼠在码头上窜来窜去,还有海水在轻轻拍击。一个警察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真是个安静的夜晚,长官。”为了表示自觉的勤奋,他们用手电筒来回照射。电筒的光照亮了一个废弃的汽车底盘、一辆空卡车、防雨苫布的一角,又照到一个货栈椅角上摆着的一个瓶子,瓶口是用棕榈叶塞着的。斯考比说:“那是什么?”他在这里当警官,噩梦之一就是燃烧弹。制作燃烧弹一点儿也不难,每天从维希法国领土那边都有人把牛群偷运到城里来——由于这边食用肉紧张,这种偷运是受到鼓励的。在疆界的这一边,为了对付敌人突然入侵,正召募了一些土著人进行各种破坏活动的训练。既然这边可以这样做,那一边为什么就不能呢?
“让我看看。”他说。两个警察谁也不动一步,谁也不想碰它。
“多半是草药泡制的药水,长官。”一个警察说,语意间流露着些微的讥嘲。
斯考比把瓶子拿起来。一个瓶身凹进去的海格威士忌酒瓶。当他把棕榈叶抽掉以后,一股狗尿臊和说不上来的腐臭气味马上像漏出的煤气一样钻进鼻孔里来。斯考比突然一阵无名火起,头上的一根神经怦怦地跳起来。他毫无理由地想起了弗莱塞尔红涨的面孔和西姆布勒利格咯咯的笑声。瓶子里的恶臭使他一阵恶心,他觉得他的手指都因为接触到棕榈叶而中毒了。他把瓶子扔到码头外边,海水饥饿的嘴巴咯的一声把它吞了下去,但是瓶子里的气味却飘散出来了。因为没有一丝风,整个这块地方弥漫着酸臭和氨水的味道。两个警察一句话也不说,斯考比知道他们在用沉默表示责难。他本来不应该动这个瓶子的,瓶子摆在那里只有一个目的,它是针对着某一个人的,但是一旦闷在里面的气味放了出来,就给人一种感觉,仿佛是原来的恶念已经获准随空气到处盲目游荡,就连无辜者也都有可能遭殃。
“晚安。”斯考比说着很快地转过身去。他走了还没有二十码远就听到两个警察的皮靴一阵急响,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危险区域。
斯考比穿过皮特街把车开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左边的妓院门前,姑娘们正并排坐在人行道上乘凉。警察局里,在遮光窗帘后面,猴子笼的气味在夜晚变得更加刺鼻了。值勤的巡佐把摆在审讯室办公桌上的两条腿拿下来,站起身给斯考比敬了个礼。
“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五个人酗酒生事,我把他们关在大囚禁室里了,长官。”
“还有别的事吗?”
“两个法籍人没有护照,长官。”
“黑人?”
“是的,长官。”
“在什么地方抓到的?”
“在皮特街,长官。”
“我明天早晨审问他们吧。汽艇怎么样了?能开吗?我需要乘它到希望号上去。”
“汽艇坏了,长官。弗莱塞尔先生想修理它,长官,可是总也修不好。”
“弗莱塞尔先生什么时候来上班的?”
“七点,长官。”
“告诉他我不需要他去希望号了,我自己去。如果汽艇还修不好,我就同外勤警察一起去。”
“好的,长官。”
斯考比重新爬进自己的汽车,懒洋洋地按着起动装置。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想,这种小小的报复行为他还是有权力做的。报复对于一个人的性格有好处,报复以后就可以宽恕了。他开始吹起口哨来,穿过克鲁镇向回家的路上驶去。他这时的心情几乎可以说是快乐的——只需要再有两件事确实如他所想的就成了:一件是在他离开俱乐部以后那里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另一件就是在他往家里走的这一刻,夜晚十点五十五分,露易丝心情舒畅,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至于下一个小时会发生什么,在下一个小时到来的时候,他自有办法应付。
七
进门以前,他先绕到房子面海的一边看了看,是否有灯光透出来。他听到房子里露易丝的喃喃低语声,可能她正在读一首诗。斯考比想:啊,上帝,弗莱塞尔那个小傻瓜有什么权利为这个看不起她呢?接着,当他想到弗莱塞尔明天早上会大失所望——不能上葡萄牙船,不能给他心爱的女友买礼品,要在闷热的办公室单调、无聊地过一整天——他的怒气就像个衣衫槛褛的乞讨者似的游荡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不想用手电筒,就在后门上摸索门把手,一根木刺把他右手划破了。
他走进灯光明亮的屋子里,看到自己的手正滴着血。“噢,亲爱的,”露易丝说,“你怎么了?”说着她把脸捂起来,她是见不得流血的。“我能帮忙吗,先生?”威尔逊问。他想站起来,可是他正坐在露易丝脚前的一张矮椅里,膝头上压着一大摞书。
“没什么,”斯考比说,“只是擦破了点儿皮,我自己会上药的。你们只要告诉阿里一声,叫他拿一瓶干净的水来就成了。”他刚走上一半楼梯,就听见楼下的嗡嗡谈话声又重新开始了。他听见露易丝在说:“一首描写电缆铁塔的可爱的诗。”斯考比走进浴室,把一只小老鼠惊动起来;小老鼠原来趴在凉爽的浴盆盆沿上,就像伏在墓石上的一只小猫。
斯考比坐在浴盆边上,让手上的血滴到在刨花堆里放着的一只水桶里。正像在办公室里一样,他在这里也有一种家的感觉。露易丝尽管很会想办法,还是没能改变这间屋子的面貌。浴盆的瓷釉已经划了很多道道儿,水龙头只有一个,而且每到旱季结束的时候就淌不出水来;马桶座下面的马口铁水桶每天只倒一次;洗脸台同样也只有一个不出水的龙头;光秃的地板;死气沉沉的绿色的遮光窗帘。露易丝唯一能使这间屋子改观的是在浴盆旁边放了一块软木垫子,又在屋子里摆上了一个亮闪闪的白漆药品柜。
屋子的其余部分都是斯考比的,好像是他年轻时留下的一件纪念品,从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里。多少年以前,他还没结婚的时候住的第一所住房的浴室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间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里面的屋子。
阿里走进来,粉红的脚底在地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从过滤池里打来一瓶水。“后门把我的手割破了。”斯考比告诉他说。他把手伸出去,放在脸盆上面。阿里一边往他的伤口上浇水,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表示怜惜。阿里的手像女孩子的一样轻巧。当斯考比不耐烦地说“够了”的时候,他毫不理会。“太脏了。”他说。
“现在上碘酒吧。”在这个国家里,哪怕身上破了块皮,只要一个小时不管它,也会腐烂发绿。“再上一些,”他说,“把整个伤口都倒上。”他因为碘酒刺痛而抖动了一下。楼下面,从嘁嘁喳喳的话语声中突然迸出“美丽”一词,随即又落回到连绵的语流里。“现在贴橡皮膏吧。”
“不,”阿里说,“不,包扎起来更好。”
“好,那就包扎吧。”好几年以前他就教会了阿里包扎,现在他包扎伤口像医生一样内行。
“晚安,阿里,去睡觉吧。我不需要你了。”
“太太还要喝酒。”
“不用你了。我会照管的。你去睡觉吧。”屋子里剩下斯考比一个人时,他又一次坐在浴盆边上。划破了手使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本来也不愿意到楼下那两个人那里去;有他在场,威尔逊肯定会觉得不自然。如果有一个局外人掺和在里面,一个男人是不可能倾听一个女人读诗的。“我宁愿变一只小猫,喵喵叫……”但这不是他的真实态度。他并不是看不起这类事,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种毫不掩饰的情感交融的关系。此外,他在这里觉得很快活,坐在刚才小老鼠坐的地方,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开始思索起希望号轮船和明天要做的工作来。
“亲爱的,”露易丝向楼上喊,“你弄好了吗?能用车子把威尔逊先生送回去吗?”
“我可以走路回去,斯考比太太。”
“胡说。”
“真的,我可以走路。”
“来了,”斯考比喊,“当然我要用车子送你回去。”当他同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露易丝温柔地握住他的裹着纱布的手。“噢,可怜的小手,”她说,“疼吗?”干净的白纱布她并不害怕,这也就像医院里一个全身盖着洁白的被单的病人一样,你可以带着葡萄来探视他,却根本不知道遮盖起来的被手术刀切割得皮开肉绽的伤口。露易丝把嘴唇贴在绷带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一抹橘红色的口红。
“我送你去,一点儿不费事。”斯考比说。
“真的,先生,我可以走着回去。”
“你当然不能走回去。来吧,上车吧。”
仪表盘的灯光把威尔逊那怪模怪样的衣服照亮了一块。他把头探出车外,喊着说:“晚安,斯考比太太。今天晚上过得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他的话音颤动着,流露出一片真情,使人听起来像是在说外国话——英国人在英国说的话。在这里,只要住上几个月语调就变了,变得高亢、不真实,或者变得平板、谨慎。听得出来,威尔逊离开故乡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你过两天一定还要到我家来。”斯考比说。在汽车沿着勃恩赛德街向贝德福德旅馆驶去的路上,他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露易丝的幸福的面孔。
八
凌晨两点钟手上的伤口把斯考比疼醒了,他像钟表发条似的蜷缩成一团,躺在床的外边,尽力使身体不碰到露易丝。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稍一接触——哪怕一个人的手指挨着另一个人的手指,立刻就要出汗。即使这样保持着距离,他也能感到热气在两人的中间震颤着。月光罩在梳妆台上,给人一丝清凉之感;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以及镶在框子里的照片的一角,都被月光照亮了。他马上开始倾听起露易丝的呼吸来。
露易丝的呼吸断断续续,很不均匀。她没有睡着。斯考比抬起一只手,摸到她的潮湿、发热的头发。她僵直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守护着一个秘密。斯考比感到一阵厌腻,他知道他会发现什么,他的手指摸索下去,直到碰到了她的眼皮。她正在掉眼泪。他感到无比的疲倦,他强打起精神,开始抚慰的工作。“亲爱的,”他说,“我爱你。”他总是这样开始的。安慰的话语,就像夫妻间的性行为一样,总是形成一套例行常规。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她也总是这么回答。他暗自责备自己没有情义,因为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念头是:这是半夜两点钟,这件事可能要纠缠好几个小时,而他在六点钟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他把她的头发从她的额头上撩开,说:“雨季快要到来了。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了。”
“我没有什么。”她说着开始抽泣起来。
“怎么回事,亲爱的?告诉我。”他咽了口唾沫,“告诉蒂奇。”他讨厌她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但是他这样做总能发生效力。她说:“噢,蒂奇,蒂奇。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挺幸福的呢。”
“我刚才是的——但是,想想吧,只因为一个非洲联合公司的小职员对我不错就觉得幸福?蒂奇,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你不要这么傻了,亲爱的。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总是叫你胡思乱想。他们谁都喜欢你。”
“只有威尔逊一个人。”她失望地、羞愧地重复道,又开始抽抽噎噎起来。
“威尔逊人还不错。”
“他们不愿意让他加入俱乐部。他跟着牙科医生愣闯进去了。他们会嘲笑他和我的。噢,蒂奇,蒂奇,请你让我走吧,让我重新开始吧。”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当然了。”斯考比凝视着帐子外面,凝视着窗户外面,目光一直落到平坦、宁静、敌舰出没的海面上,“上哪儿呢?”
“我可以到南非去,在那里等着你休假。蒂奇,你很快就会退休的。我会给你准备好一个家,蒂奇。”
他把身子挪开了她一点儿,但是怕她发现,又很快地把她的一只汗涔涔的手拿起来,在手掌上吻了一下。“要花很多钱的,亲爱的。”退休的想法使他的神经紧张得抽搐起来:他一直在祈祷,祈求死亡先落到自己头上。他的人寿保险也是按照这样一个愿望安排的,在他病故以后才能领到保险金。他想到一个家,一个永久的家:有艺术风趣的漂亮的窗帘、摆满了露易丝藏书的书橱、一间漂亮的镶着瓷砖的浴室。根本不需要有办公室——一个为两人居住的家,一直到死,在永恒来临以前不再有什么变化。
“蒂奇,我在这个地方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要好好地盘算一下,亲爱的。”
“艾塞尔·梅布瑞一家在南非,柯林斯一家人也在。我们在南非是有朋友的。”
“价钱很高啊。”
“你可以中断几份你那些愚蠢的人寿保险,蒂奇。而且,蒂奇,我不在这里,你也可以省一点儿钱。你可以在食堂吃饭,不用雇厨子。”
“厨子费不了多少钱。”
“积少成多呀,蒂奇。”
“我会想你的。”他说。
“不会,蒂奇,你不会想我。”她说。她偶然间表现出的这种深刻的伤心的理解,叫他吃了一惊。“不管怎么说,”她说,“咱们攒钱又是为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