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演奏之必要
进音乐厅听音乐的一项理由就是,
可以听到不那么完美的、留着随机错误人性痕迹的音乐。
只属于那个时空的演奏意味,跟其他的演奏区隔开来。
1964年4月10日,钢琴家古尔德(Glenn Gould)在美国洛杉矶演奏了他的最后一场音乐会,从此之后,人们只能从唱片录音听到他的演奏,他拒绝了所有邀请,无论如何不愿现场弹奏。
第二年,另一位钢琴家霍洛维兹(Vladimir Horowitz)结束了长达十二年的中断,重回演奏舞台,在纽约卡内基厅举行了一场轰动的音乐会,音乐会门票短短两小时就卖完了,音乐会的相关新闻,登在《纽约时报》头版。
大众对霍洛维兹音乐会反应如此热烈,唱片公司趁热头上,赶紧出版了当年音乐会的现场录音,唱片一如预期大卖特卖,不过,唱片公司没有诚实告诉买唱片的人,那张唱片其实不是真正“现场录音”,霍洛维兹后来进录音室修改了部分明显的错音。
霍洛维兹的反应,正是古尔德拒绝再弹现场的理由。现场会有错误,还会有听众的干扰,无法呈现完整完美的音乐,既然科技突破给了人录音及编辑的机会,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追求、制造出更完美的音乐?古尔德相信,录音录像技术终究会让听音乐的经验完全内在化,坐在自己觉得最舒服的环境里,一个人听完美的、没有错误的音乐,为什么要进音乐厅?
不过四十多年后,古尔德的预言并没有实现。音乐厅仍然存在,仍然有人有理由进音乐厅听音乐,甚至进音乐厅听音乐的一项理由就是,可以听到不那么完美的、留着随机错误人性痕迹的音乐。四十年后,唱片公司重新发行当年霍洛维兹卡内基复出音乐会的录音,而且这次重发最大的宣传卖点是——还原真正的现场声音,拿掉了霍洛维兹后来修改的段落,让大家可以跟当年现场听众一样,听到每一个错音。
错音里留着现场的气氛,也就留着变化多样性,只属于那个时空的演奏意味,跟其他的演奏区隔开来。录音录像取消不了人追求多样性的本能冲动。
1950年代,古尔德曾经在多伦多和徐斯金(Walter Susskind)合作演出贝多芬钢琴协奏曲,乐团开始演奏,古尔德低着头看手上带的袖珍总谱,两腿还交错跷着,一直到轮到钢琴进入前半秒,他才将总谱合上,顺手一丢,同时将腿打开,准确在拍子上,谱落在平摊的谱架上,脚踩上踏板,两手弹出完美的开头音阶!
这样的画面,跟音乐本身无关,也不会出现在录音上,然而读到这样的描述记录,谁不会心动,恨不得自己也能够在现场,亲眼目睹这样精彩、迷人的表现?
这就是古尔德矛盾之处,他极度讨厌现场各种其他因素的干扰,然而他自己却是最擅长于运用现场因素,让演奏会充满意外。他怎么可能到演出时,还没有把谱背熟,得临时恶补呢?当然不是,那是他让每场音乐会都不同的表演手法之一,这些表演帮助创造了古尔德的传奇。
或许就是太明了这种意外因素的力量,古尔德后来才会转而那么讨厌现场演出?他累了,不想再费心处理这些现场因素?
不论如何,现场小细节制造的意外,包括错误、失误,至今仍然继续吸引听众在听过那么多录音之后,还感觉到有到现场参与演出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