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梦为镜(4)
清杳回头,只见一绝色女子踏烟霞而来,青丝如瀑,眉黛如烟,面带三分微笑,却又不似在笑。她的轮廓仿佛隐藏在深深的云雾之中,美丽神秘,看着很不真实。随着她走近大殿,芳草清香也隐隐飘来。
“瑶姬?”承元殿下的脸色在见到瑶姬的刹那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烟雨,他痴痴盯着瑶姬,久久未曾回神。
在场所有仙人也都吃了一惊,因为对大家来说瑶姬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她自从三千年前在阳泉帝君和青女的喜宴上拂袖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便是七百年前明绍将军和谨逸天孙联手扫平魔界叛乱,天帝亲自设宴邀请,她也没有赴约,就像凭空消失了。
瑶姬走到承元殿下身边,保持着那三分不变的笑容:“殿下,清杳在去蓬莱之前,曾是我巫山的仙子。现在我要带她回巫山,殿下不介意吧?”
“自然不会。清杳仙子既是明绍将军的旧识,如今瑶姬公主你又亲自前来,我哪里还有为难她的道理。”承元虽然笑着,眼中却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天界稍微有些仙龄的神仙都知道,承元殿下痴恋瑶姬万年,被她拒绝后才娶了雨神为妻。此番再见瑶姬,心中定是百感交集。
其他仙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瑶姬是上古天神炎帝的女儿,天地间最尊贵的公主。天帝天后尚且要卖她三分薄面,更何况是其他人。
“那就多谢殿下了。”瑶姬转身,对着玉清真王盈盈一拜,“真王,瑶姬来得匆忙未曾备下厚礼,日后定当登门谢罪。告辞。”
“瑶姬公主不必多礼。”
瑶姬欠身一笑,回头对清杳道:“清儿,回去吧。”
清杳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被瑶姬这么一叫,她忙把手上的镇天剑递给明绍:“多谢将军解围,清杳他日定当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倒不必,我只想……”
“清儿,还不走?”瑶姬温柔的声音传递出微微压迫之意。
清杳点点头,对明绍说:“如果是风吟草的事,将军无须多言了,我是不可能交给你的。抱歉!”
不待明绍再说什么,清杳施施然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在瑶姬身后离开了。
等清杳四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大殿上又重新闹腾起来,众说纷纭,有揣测明绍和清杳之间关系的,有回味清杳美貌的,还有为瑶姬的突然出现疑惑的。
昆仑山脚下,飞鸟绝迹,渺渺万里层云。瑶姬和清杳并肩而立,青衣白裙随风飞扬。
树上的露水也被风吹散了,氤氲湿气萦绕在她们周围,升腾起若有若无的雾气。几只白蝴蝶扑扇着翅膀在清杳身边飞舞,似乎想在她肩上停留但又惧于她的孤傲。清杳看着它们,残破的画面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隐约想起什么来,却又不是很真切。
双城和雪桥远远地站在后面,心知自己犯了大错,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等枝头的花被吹落一地,瑶姬转身,清澈的双眸像是突然被投入石块的寒潭,哗啦一声激起大片水花以及随之而来的森冷之气,寒意直逼清杳的心扉。清杳不清楚瑶姬在她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长辈但又更像挚友,但有时候她看着瑶姬的眼睛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即使是亲生母亲碧槿仙姝,都不曾带给她这般感觉。
从清杳出生时起,瑶姬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美得就像巫山的朝云暮雨,三千年来一直未曾老去。不像碧槿仙姝,虽然容颜依旧美丽,却随着岁月流逝多了无限沧桑。
瑶姬的嘴角溢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你是指我能拔出镇天剑的事?”
“不然呢?”
清杳如实回答:“我只在梦中碰过它,至于明绍将军是如何知道的,我亦不知。”
“梦中?”瑶姬凝眉。清杳为何能拔出镇天剑,她比谁都清楚。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明绍会知道。乍一听清杳说到梦中,她不免心生疑问。
事已至此,清杳别无他法,只得将梦中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瑶姬听。
“巫山?为什么偏偏是巫山?”瑶姬呢喃,“刚才在大殿之上,明绍断定你能拔出镇天剑,他一定也做过同样的梦。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梦……”
她脸色忽然一变,目光如炬地盯着清杳。
又是一阵风吹过,那几只蝴蝶单薄得如同碎纸片,连连往灌木丛中退去。清杳一直看着它们,它们的翅膀抖了抖,她的睫毛亦抖了抖。
“清儿。”瑶姬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很淡很淡,若不是离得近,清杳定是听不见的。
“你知道镇天剑的传说吗?”
清杳点头:“知道,镇天剑是前任战神宣离的佩剑,它曾随着宣离立下了赫赫战功。”
“是啊,”良久,瑶姬才接道,“那是一段多么光辉的过往,可是又有谁知道背后的辛酸呢。”
“瑶姬,你是知道的。”清杳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你知道一切,对吗?”
瑶姬坦然承认:“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你跟明绍有任何牵扯。莫要忘了你娘的话,离天界中人远一点。”
三千年来碧槿仙姝留给清杳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刚才瑶姬所说的:离天界中人远一点。字字刻在清杳骨髓中,她自然不会忘记。
清杳听得出来,比起碧槿仙姝清晰明了的告诫,瑶姬的话多了一重意味深长,想也知道与明绍有关。
“唉——”
瑶姬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清杳第一次听到她叹气。
她说:“清儿,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吗?我老啦。三万年前我就开始在巫山看天,看云,看日出月落,看花木凋零。时间于我不过是山间的清泉,涓涓流淌,永远没有止境。那时候我的父神炎帝还在,他很宠我,从来没有给我不开心的权利。”
“我喜欢云雾,父神就把巫山封给我做属地。我每天披薜荔佩香草,骑着白虎在朝云暮雨间穿梭游荡。闲来无事我会去湘水找女英品茶,去蓬莱找碧槿赏花。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风吹过树林,卷起一地的落叶,像雨滴在水面,荡起涟漪,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变老。直到你出生,我才醒悟,原来冥冥之中几万年就这么过去了。对于神仙来说,时间真的不算什么。”
“我对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老了。我听到的、见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女英泪洒湘妃竹,碧槿神伤蓬莱洲……下一个又会是谁?清儿,你不可以重蹈你娘的覆辙。敖宸为了你形神俱灭,为了敖宸,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敖宸——这个名字如利刃刺进清杳的心脏。他温和含笑的样子冲破记忆的禁锢,不断地在清杳眼前旋转。瑶姬话中的意思,她又怎会不明白。
她们在山脚的林子里站了好久,除却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谈话,更多的是沉默。当清杳以为瑶姬话尽于此的时候,淡然的声音再一次破风入耳。
“你知道为什么明绍能从天魔渊拔出镇天剑吗?因为他……”
清杳屏息等待着这个答案,直觉告诉她,答案绝对是她意想不到的。
瑶姬却忽然终止了这个话题,叹息一声:“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只需记住,离明绍远一点。他和当年的宣离一样,心比天高,傲视一切。”
宣离。清杳默念这个名字,食指开始发烫。她就是用这根手指触碰了梨花瓣上那个对她来说异常遥远的名字,那片花瓣依然静静地躺在她的衣袖中,轻若无物。
“他们所谓的守护六界的使命,看似神圣无比,但在我眼中不过一场笑话。明绍就是另一个宣离,靠近他,你的结局只能和未晞一样。”
瑶姬的话就像蒺藜一般搁在清杳喉间,她呼吸一下都觉得浑身发痛。
清杳忍不住发问:“未晞?希夷仙子未晞吗?她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清杳特别在意幻象中那个白衣仙子的命运。
“未晞?哼!”瑶姬眼中嫌恶的笑意几乎就要溢出来,她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拜战神宣离所赐,她跳下了忘川河。”
猛然,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厚的腐臭气息,陈旧糜烂。清杳泛起一阵恶心,几欲把心肺都呕出来。
隔着老远,双城和雪桥就看见清杳捂着胸口发颤,这种痛苦的表情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她们想上前安抚,被瑶姬扫了一眼,顿时站在原地不敢说话。
瑶姬纤纤素手盈盈展开,眨眼间手心里便多出了一枝白芷花。她把花送到了清杳的鼻尖,清杳轻轻一嗅,花草的清香冲淡了纠缠她的那股味道。
“谢谢你,瑶姬。你又把我带出了那个地方。”清杳的脸色渐渐恢复,眼中的恐惧却一丝不减。
七百年前她的魂魄曾在地府待过,忘川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传说,喝了忘川的水,会忘记一切,若是再喝了记川的水,便又会记起一切。
这些不过是传说罢了,世间根本就没有记川,所谓的记川其实就是南冥的希夷池,喝了池中的无忧之泉,就可以将忘记的一切回忆起来。然而希夷池早已干涸,又何来无忧之泉。
至于忘川,那是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的界线,河水污浊不堪,糜烂腐臭,里面尽是犯下重罪不得投胎的鬼魂。一旦跳下,灵魂便会永生永世禁锢其中,生不得,死不得,日日夜夜饱受恶鬼噬心之苦,直到灰飞烟灭。
这样的水,又怎喝得?
当初清杳的魂魄不过在忘川河边流连了三日,那股属于亡魂的腐臭气息就已经令她产生极度的恐惧,仿佛她曾在这河中溺死过一般。她难以想象未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如此决绝,居然不顾一切跳下了忘川河。
清杳揉着手中的白芷花,一片茫然。
“你比谁都清楚忘川河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那里就是未晞的最终结局,是宣离带给她的结局。清儿,你要吸取教训。敖宸舍身从烛阴手上把你救回,你的灵魂已经残破不堪了,还想再让你娘为你操心吗!记住我的话,离明绍远一点!”
这是三千年来,瑶姬头一次如此严厉地对清杳说话。碧槿仙姝冷漠,只有瑶姬会对她温和微笑,教她飞天,传她灵力。那时她经常笑着喊瑶姬的名字,瑶姬回头冲她眨眨眼,顿时天地失色,她的世界里便只有一个叫瑶姬的绝色女子。
如今这个女子对她狠狠道:“记住我的话,离明绍远一点!”
花瓣在空中打了几个卷儿,慢悠悠落在清杳发间,她浑然不觉。瑶姬葱嫩的手指从她头顶划过,拨落了花瓣,只留下一缕幽香。
“罢了。”瑶姬合眼,难以掩饰其中的倦意,“天界众仙只知道蓬莱流云灵主,却不识清杳为何人。有承元殿下压着,今天的事也不会闹到天帝那里去。你们三个回蓬莱吧。碧槿已经从幻镜中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她托我来带你走的。见了她的面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你应该有分寸的。”
话毕,瑶姬将双城雪桥招至身前:“你们回去向碧槿认个错,以后莫要再犯。”
“姑姑她知道了?”雪桥的心一沉,随即眼中生出隐隐期待,“瑶姬,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碧槿仙姝严苛,但瑶姬素来疼爱清杳,若她肯说情的话,此事应该能够化了。
看到瑶姬摇头,雪桥心中仅有的一丝希望瞬间消失殆尽。
瑶姬说:“你们搅了玉清真王的寿宴,真王大度不予计较,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想。我若不回去赔罪,把场面给圆了,日后必定会落下口舌。素女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三千年前我拂袖离开青要山一事她还记着呢。”
说到这件事她们很默契地缄口不语。瑶姬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一挽袖,青影远去,空留几许烟雨的湿气。
雪桥望着瑶姬离去的地方出神,悲叹道:“没有瑶姬帮我们说情,依着姑姑的性子,此番回去还不得把我们关上个三年五载的,都怪那霜灵……”
清杳瞪了她一眼,凌厉的目光硬生生使她咽下了未说完的话,她开始心虚:“清儿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清杳上前几步,一言不发盯着雪桥的眼睛看,似乎这样她就能读出雪桥心中所想的一切。雪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刻意东张西望,借此避开她近乎苛责的目光。
一旁的双城不明所以:“清儿,发生什么事了?”
“七百年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清杳这句话是对着雪桥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又何必去招惹。”
后半句的声音一下子轻细了许多,她和碧槿仙姝一样,对这件陈年往事很抵触,也不希望身边的任何人去触碰。
雪桥期期艾艾:“我……是她先……”
“是她打碎蓝田玉在先,你才会出手?雪桥,真的是这样吗?”
“我……”
“霜灵天生体虚,常年在青要山修养,极少与外界接触。她不可能见过你,又怎会知道你飞烟灵主的身份?若说她故意打碎你所携蓝田宝玉,未免太过牵强了吧。”清杳扫了雪桥一眼,淡淡的,好像只漫不经心地提到这点。
太阳即将落山,漫天霞光在天边挽起了一道火红的帘幕,暖意融融。整座昆仑山云蒸霞蔚,灿烂绚丽。红光映在清杳的脸上,和她清冷的神情极不相称。
雪桥脸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心事忽然被揭开,她说话的语气也弱了三分:“还是瞒不过你,是啊,的确是我引霜灵出手的。她是青女和阳泉帝君的女儿,你们难道不恨她?我这么做不过是想替姑姑出口气罢了。姑姑若是要罚我,我认了便是。”
“可是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你这样会陷姑姑于不义,哪怕是死,姑姑也不愿将三千年前的旧事翻出来。”
“清儿,我不明白,为什么栖芳胜境永远要被青要山压在头顶。”雪桥很气愤,“你帮着霜灵说话,莫不是因为她是你的——”
“住口!”
雪桥一怔。清杳也因自己的异常反应给怔住了,似乎每次提到这件事她都特别容易激动,心中浪涛翻腾。
“回去吧。”清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帮雪桥理好被吹乱的发丝,淡淡道,“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管,只求敖宸能早点醒过来,凌波也能早日从凡间历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