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五卷):适斋掬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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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白记》(精选)(1)

书法只有黑与白。黑白之际,变化无常,气象万千。

篆刻亦然,只是黑变为红,理无二致。

因此,这一堆有关书印的杂忆与杂写,就叫《黑白记》。

这是一堆独白。书法篆刻于我,“学是学其乐,乐是乐其学”,不论临池、读帖、观古今书论、对前贤之亲疏好恶,都只凭一己之见,不一定凛遵传统定论,不一定依违方今时尚,更不奢望广泛的认同。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唯汉民族有书法(日、韩为其流衍),它是艺术世界的一个独行客。它不像文学、绘画、雕塑、戏剧、音乐等艺术,找得到众多的同类。因是孤例,有的时代(东晋、初唐、北宋末南宋初)被奉为最高艺术,有的时代(“五四”以后、新中国成立之初)又不被承认是一门艺术。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别人的爱憎,而是由书法本身特征所决定的。其他艺术直接源于社会生活,再以自己特有的形式表现它们;书法却是源于一种人造符号(文字),止于这种符号,是一种“以文字为载体的线条艺术”,它与社会生活之间,须通过一个“有内容的文字”(不能是一堆不相关联的“乱码”)的“中介物”。也就是说,书法受“字”与“文”之双重制约,与诗文结不解之缘。此为考察书法的大前提、建立理论的基础。任何书法理论,无论如何高深玄奥,不能绕开它。绕开它谈书法,会有类似于“空中楼阁营造法”之感。这是我的书法观之立足点。

一切艺术,都如流动不居的长河。长流所以长存,不居所以常新,总是在漫漫流程中,一路吸入各种元素,微妙地渐变着自己的水质。中国艺术(以戏曲、绘画、书法为代表)有一个鲜明特点,即扬弃对自然的逼真再现,而采用独特手段,营造强烈的形式感。借用西方术语来说,这便是近乎“表现主义”,而非“写实主义”。书画的“笔墨”、戏曲的“程式”,不仅是展现内容的手段,而且其本身就是独立存在的审美对象。顾曲家进剧场,故事早已烂熟,看的是演员的“四功五法”。书画行家,除了看写(画)的是什么,更要审辨其笔墨韵味。因此,中国书、画、戏的发展,其历史轨迹是一种“移步不换形”(梅兰芳语)的积累和渐变。绘画、戏曲取诸万物百态,尚且如此;书法只能在约定俗成的文字领域里玩花样,就更是如此。然而,就在这个似乎相当狭窄的空间里,历代书法大师却照样腾挪变化,各显神通,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面目和风格。这是一个如何让规则与传统为自己所用的课题,我给自己归纳为四字诀:法古师心。

我视书法有三阶段:技、艺、道。“技”即“法”,是写成笔画的基本法则——横平竖直、“永字八法”等,经过“技法—技能—技巧”的渐进过程,写出中规中矩的作品,其中最佳者大致相当于前人所谓“能品”。然后,由巧而入艺。“艺”即独力写出不仅在结体、行气、笔墨等方面都可观,且有个人特征的作品,其中最佳者大致相当于前人所谓“高品”。至于进入“道”的境界,就不能仅仅靠技艺熟练,而是涉及文化素养、气质流露等多方面的问题了。这种臻于“道”的作品(如公认的《兰亭序》《祭侄文稿》和《黄州寒食诗帖》三大法书),就是“神品”和“逸品”了。进于“道”,一是书者真能用精湛的书法手段来寄兴抒情;二是书者确有丰盈的性灵情感可抒;三是挥写时状态好,充分焕发了潜能。这也就是刘熙载《书概》说的:“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千年书法史,达到“艺”境的书家灿如星汉,臻于“道”境者屈指可数。即使“屈指可数”中人,也只是一些偶得之作(古人每每称之为“如有天助”)入此境界。

书法艺术,中国称“书法”,使很多人止步于“技巧”阶段,大量作品徒有其形,缺乏内涵;日本人称“书道”,较我们为优,却又把“道”大大降格了,岂能所有作品皆臻于“道”?比较起来,韩国称“书艺”可以衔接两端,似乎合理一些。但不论称什么,都应明白书法是一种包含了多种文化因素的独特艺术,除了笔墨技法,还有“字外功夫”,是一种“书法文化”。确立这种理念,庶几可以避免“书法就是把字写好看”的浅层次的观念和学习方法。

书虽有“法”,却并非凝固不变的死法,而是“法无定则”之活法。书虽有“法”,极致乃“道”。书虽即“字”,内含杂学。故我看书法是:无轨而有道。轨即“法则”,“道”则是途径、规律和终端。

常言“晋人重韵,唐人重法,宋人重意,明人重态”,大致概括了一个时代的主流书风。然则今人应当“尚”什么呢?我认为:今人应当尚“备”。千年书法史,篆隶真草,韵法意态,碑帖鼎彝,一代又一代,一波又一波,形成了厚重的艺术文化积淀。我们既是这座宝藏的法定继承人,又是具备了多元审美视野的现代继承人,应当有一点“众美皆备于我”的气魄和胸襟。就个人来说,要转益多师;从整体上说,要兼容并包,不搞“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霸权主义——艺术不同于政治,越百家争鸣越好。据闻有“今人尚形”的说法,这等于提倡“从人到猿”了。“韵”“意”“态”,都意味着字里行间流动着可供玩味的审美因素;如果书法在“形”之外别无余味,还算得上一种精微的艺术么?而且所谓“唐人重法”,主要是适应实用书写(树碑立铭、科举应试等)的时代需求,为写好楷书建立法则,并非唯“法”至上。受到李白、韩愈等大诗人吟咏赞美的,倒是写狂草的怀素、张旭、高闲。为楷书立“法”的颜真卿,最高代表作品也并非“正襟危坐”的碑铭,而是豪宕感激的“二稿”。韩愈更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拈出一个极端重要的论点:张旭对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凡“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这段话在书法史上堪谓石破天惊:确定书法为艺术,这是第一块理论基石。能令作者“寓情”、观者“动情”,所以它才是一门艺术。如果它仅有其“形”,写得再漂亮,仍然只是一堆实用性符号。所以,我检验书法高下的标尺是:你的作品让观者体味到你的情绪和性灵了吗?

书源于字,字必有义;法非定法,无轨有道;书富内涵,今人尚备。此即我的书法观。

是为弁言。

庚寅大雪后一日,呵冻草竟于适斋。

甲辑 记事珠(精选)

父亲的碑帖

始知碑帖,是在先父造“适园”,全家迁入新居以后。年龄大约在六七岁。许多躲在箱橱中的东西摆出来了,其中就有几摞碑帖画册,令我大觉新鲜。多数是商务印书馆、书画真赏社的珂罗版印刷品,也有拓片册页和单张拓片。珂罗版只能印单色,底色都作浅灰,与笔墨线条反差不足,很不醒目。但系照相制版,在当时就算高保真精印品了。

在这些碑帖中,至今留下印象者有几种:一函《汉碑大观》,四册,封套和分册都由“青山农”题签,隶书,一碑一体。笔法非常精致,但觉得太工整了些,略有工艺味道。我从幼到老,都偏爱粗服乱头一路的东西。父执志斋先生(吴晓耕)告诉我,“青山农”名黄葆戉,与汪仁寿同是他心仪的隶书大家。又一件是两册苏东坡大字《赤壁赋》,拓片裱装巨册,开本极大。这显然是赝品,流传有绪的东坡真迹无此件;风格也不全肖东坡的萧散自如,而是一种笔力雄强的苏体字。如果现在重观,不知是否还会喜欢;至于真伪,对我倒不算问题。再一件是怀素大草《千字文》,也是拓片装册,拓工和装裱都很精美。还有三种赵字,一是《兰亭十三跋》拓片册页,木板双封,隶字题签是阴刻填石绿,为家中原有;一是影印本《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又一种是小楷《汲黯传》,套色精印,布封,装帧也很讲究。后两种为表兄帅学平所赠。我从小不喜赵孟,觉得过于漂亮;后来则以为华丽其表,内无蕴含,有点“奶油小生”,只《汲黯传》还觉清劲受看。

以上碑帖,全被“文革”扫荡。劫余只剩一部求古斋《宋拓淳化阁右军法帖》,是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后,我从省广播电台编辑部下放到乌蒙山区教中学时随身带去的。翻刻本,只能当工具书,看看草法而已。“文革”后期,以中日建交为契机,书法艺术从二十多年的冷板凳上站起来,迅速出现全国规模的“书法热”,真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影印领袖喜爱的《怀素自叙帖》开始,数年间历代书法剧迹,不论北碑南帖,竞相影印出版。此风至今不稍减弱,一流碑帖一再重印,越印越精美,远超前人所谓“仅下真迹一等”的效果。先父所藏的那些碑帖资料,今日简直可目为“代用品”了。但其中一张何绍基的《浯溪中兴碑诗》大拓片,我很是喜爱,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前些年送去装裱,又至最近住房稍宽,才悬挂出来。上中学时,曾一度喜爱何绍基,至今仍觉这张拓片字精、刻精、拓精,极可宝爱。

临帖之始

旧时小学六年,两年为“初小”,两年为“中小”,两年为“高小”。一年级用铅笔,二年级起用毛笔,胸前插钢笔的是中学生。五年级开始,每天下午第一节为“习字”课,主要写大楷,小楷属家庭作业。时值抗日战争,我们所临柳公权《玄秘塔碑》,是湖南书商用木板翻刻的拓片。老师把整册拆为单页,底面护以皮纸,习字课上每人发一份,下课收走。犹记我第一课所得那页是说:“既成人,高颡深目,大颐方口,长六尺五寸,其音如钟。”我甚感迷糊:长六尺五寸的是他的脑袋还是嘴巴?那时已熟读《西游记》《封神演义》,里面的人动辄身高丈八,头如巴斗,手如簸箕。玄奘不就是唐僧么?六尺五的大嘴或脑袋还差不多,六尺五的身高就太没劲了。回到家里,又有长辈主张写颜字,于是又自写《大字麻姑仙坛记》。所以我写大楷,有点颜有点柳,很不受看。以后见唐楷即反感,喜欢“二爨”、《中岳嵩高灵庙碑》、《石门铭》、《郑文公碑》和《张玄墓志》去了。

记忆中,习字课与躲警报不可分。当时抗战已逼近大西南,日本飞机常来轰炸。重庆不用说,除大雾天,几乎天天挨炸。昆明和贵阳也是目标。贵阳近在咫尺,接连被炸两次,第二次炸弹扔在市中心大十字,非常惨烈。所以安顺人也提心吊胆。俗谚曰:“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一日正上习字课,有同学端着砚台出去找水,跑回来说:塔山上挂警报气球了!马上天下大乱,扔笔墨出教室,拥至天井,迅速集合完毕。校长老师率领大家从南门出城,并选定一座小山,让大家在山麓草坡玩耍,如紧急警报拉响,就钻进山腰岩洞去。草坡满布紫色的鸢尾花丛,未开的花瓣紧紧裹着,活像一支毛笔插在肥厚宽阔的叶丛中。过了半小时左右,远远响起解除警报的声音,就整队回校。我折了一大把“毛笔”,没走到城门口就蔫了。

这以后,习字课总有一两个男生借口打水,出去对塔山瞥上一眼,看看立在白塔边的木柱,是不是又挂着警报灯笼。但这样的“好事”仅此一回。

学印

学刻印章,始于初中一年级。美术教师刘式型先生是杭州国立艺专毕业生,第一节课就带来了种种新奇玩意,让我们大开眼界。美学家刘纲纪学长回忆,美学研究会成为他的毕生事业,即起因于刘老师带到课堂传阅的一套《阿波罗画报》对他产生了启蒙和诱导。我则是对木刻发生兴趣,弄了几块小木板,请刘老师画了,用“雕刀”(刻印匠用的斜口刀)刻出来。没有黑油墨,就用父亲大瓷盒的印泥,印得红糊糊的,想起来很可怕。记得一幅为台灯与一张看书的脸,一幅是竖琴下有“心弦之声”四字。一位大朋友赠我一块梨木板,大如手掌,四角周正,细密光滑。我视如珍宝,想请刘老师画一幅复杂风景画,细细刻出来。一放许久却无机会,忽然省悟:不会画画弄什么木刻!学画又非一日之功,退而求其次:可以刻图章。我对印章的兴趣要早许多:父亲那些碑帖画册上,总是大大小小盖了许多印章;他自己有七八枚石章,放在壁柜抽屉里。我自己在铜匠街印摊上刻过两枚姓名章。铜匠街离我家很近,两列店铺前面是五花八门的小摊。其中有三家刻印摊,我经常站着看他们动手。一张小桌子,前面摆满印材:木质最多,还有牛角,化学(一种化工制品,象牙色,久了表面变成深黄,刻破后有一股酸味。也用来做筷子,锯一段,磨平,可以刻扇面用的小印。比现今透明塑料印材受刀)。寿山石、青田石放玻璃匣中。匣外挂小镜框,展示印模。三家都被我看熟,觉得近新桥那家强些。我的两枚姓名章都找他刻,而且都指定要钟鼎文(金文),结果两枚一个样。

我自刻的第一枚印,是寿山石,刻“明贤”二字,朱文。在宽边上大做文章:又凿又敲,花了一周时间,弄得残残缺缺,自觉古色古香,很是得意。刘老师看了,果然也说:“边框处理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