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年生活(1)
第一节 曾公生平的划分——三个时期、四大阶段
曾公生活的时代背景及其家世,前文已做阐述,现在对曾公生平进行探讨。
为便于探讨起见,可将曾公生平划分为三个时期、四大阶段:
早年生活
此为第一时期,亦为第一阶段。自嘉庆十六年辛未(公元1811)曾公诞生时起,至道光十九年己亥(公元1839)(即自一岁至二十九岁)。此阶段中,除孩童时期之外,基本为曾公求学与应考时期。
中年生活
此为第二时期,其中可分为两大阶段,即第二阶段与第三阶段:
1.京中生活:自道光二十年庚子(公元1840)起,至咸丰二年壬子(公元1852)(即自三十岁至四十二岁)。此阶段中,除赴四川任正考官外,其余时间,曾公基本居于北京任京官。
2.军中生活:自咸丰三年癸丑(公元1853)起,至同治三年甲子(公元1864)(即自四十三岁至五十四岁)。此阶段中,除为父母服丧而回家乡之外,其余时间,曾公基本居于军营中,调度军务。
晚年生活
此为第三时期,亦为第四阶段。自同治四年乙丑(公元1865年)起,至同治十一年壬申(公元1872年)曾公逝世(即自五十五岁至六十二岁)。此阶段中,曾公依旧参与军政事务,但体弱多病,精力已不如少壮之时。
三个时期的象征
曾公一生,早年生活如旭日东升,气象蓬勃,无论情感意志、学问德行,均呈蒸蒸日上之态势;及至中年,则如日中天,盛极一时,无论道德学问、事业文章,皆已臻成熟,造诣之深厚无以复加;至于晚年,则如夕阳晚照,好景不多,但德行更加深厚,令人仰慕,且对于功名已稍有淡泊之心。
四大阶段的象征
曾公一生,其第一阶段,如春花怒放,极其艳丽;第二阶段,如夏荷盛开,异常清高;第三阶段,如秋风陡起,颇有肃杀之气;第四阶段,如乌云密布,呈现阴森之象。
第二节 曾公的早年生活
首先探讨曾公早年生活。
私塾生活
曾公生于嘉庆十六年辛未十月十一日亥时,自五岁至二十岁,基本于私塾中读书。对于此段时光,黎庶昌所编的《曾公年谱》中有记载:
“嘉庆二十年,公五岁。冬十月,受学于庭。”
“嘉庆二十一年,公六岁。公在家塾,以陈雁门先生为公问字师。”
“嘉庆二十二年,公七岁。竹亭公粹然儒者,屡应童子试,未售,绩学不怠。名其塾曰利见斋,课徒十余人,训诱专勤,公禀学于庭训者凡八年。”
“嘉庆二十四年,公九岁。是年读五经毕,始为时文帖括之学。”
“嘉庆二十五年,公十岁。五月,公弟国潢生,竹亭翁笑谓曰:‘汝今有弟矣。’命作时文一道。题曰:《兄弟怡怡》。公文成,竹亭公喜甚,曰:‘文中有至性语,必能以孝友承其家矣。’”
“道光四年,公十四岁。衡阳廪生欧阳沧溟先生凝祉,与竹亭公友善,常来家塾,见公所为试艺,亟赏之。竹亭公请试以题,先生以《共登青云梯》命为试律。诗成,先生览而称善曰:‘是固金华殿中人语也。’因以女许字焉。”
“道光五年,公十五岁。竹亭公设馆同族家,塾曰锡麒斋。公从。受读《周礼》《仪礼》,成诵,兼及《史记》《文选》。”
“道光九年,公十九岁。竹亭公设馆石鱼之百鲁庵。公从。”
“道光十年,公二十岁。肄业于衡阳唐氏家塾。从事汪觉庵先生。”(以上均见《年谱》卷一)
通过以上记载文字,足以对曾公之私塾生活有一大概了解。其中,曾公九岁时已读完五经,十五岁时即可背诵《周礼》《仪礼》,并阅读《史记》《文选》,似乎为曾公一生学问之基础。且其所作八股文、试帖诗,受人赞扬,足可见曾公天性聪颖。
曾公曾云:“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乃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文集》卷四《台州墓表》)
又云:“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家书》卷一——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致弟)
可见曾公之所以能够年少显达,究其原因,在于其良好的家庭教育。
书院生活
离开私塾生活后,曾公进入书院学习,关于其中经过,《年谱》中亦有记载:“道光十一年,公二十一岁。公自衡阳归家塾,冬月,肄业本邑涟滨书院。山长刘元堂先生,名象履,见公诗文,叹赏不置,以为大器。”
“道光十四年,公二十四岁。肄业岳麓书院,山长为欧阳坦斋先生。公以能诗文,名噪甚,试辄第一。”(以上均见《年谱》卷一)
岳麓书院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理学家如朱熹、张栻等均在此讲学,所题学习箴言至今仍有保存。前临湘江水,后倚岳麓山,风景秀丽,居全湘之冠。三湘人士,纷纷来此求学,英才辈出,非同一般。曾公在此人才济济之地,竟能以诗文著称,且“试辄第一”,可见曾公学问才气何等出众!曾公欣赏此地秀美山水后,于《寄弟》诗中写道:
岳麓东环湘水回,长沙风物信佳哉!
妙高峰上携谁步?爱晚亭边醉几回?
夏后功名余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
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
(《诗集》卷二《温甫读书城南寄示》)
师友
曾公自二十四岁以后,便脱离学生时代,而进入自学时期。起初曾公拜师交友很多,但其中值得纪念者极少。曾公于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自北京致其弟之信中云:“……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欧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家书》卷一)
又云:“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同上)
由此可见,曾公对于当时友人,深感不满。且令曾公敬仰信服的老师,唯有汪觉庵及欧阳沧溟而已。至于说衡阳风俗几近轻浮浅薄,虽然略显武断,但亦是其亲身体会。近来衡阳教育,已比当时大有改善。学校陆续建立,私塾逐渐减少,风俗应当已有较大转变。当然,不能说今天没有之现象,昨天亦没有。
曾公当时的朋友中,虽然多为庸俗鄙薄者,然而亦有数位品行值得称道之人,只是皆于学生时代之后所结交。我们通过查阅《曾公年谱》,即可有所了解。《年谱》中记载:“道光十四年,公二十四岁。十一月,入都。是岁始见刘公蓉于朱氏学舍,与语,大悦,因为留信宿乃别。”
“道光十七年,公二十七岁。公闻浏阳文庙用古乐,诣浏阳县,与其邑举人贺以南等谘考声音律吕之源流,留两月乃归。过长沙,适刘公蓉与湘阴郭公嵩焘均在省城应试,相见欢甚,纵谈古今,昕夕无间,留月余,始各别去。”
“道光十八年,公二十八岁。正月入都门,寓内城西登墀堂。本科会试……公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同乡中式者五人,宁乡梅公钟澍、茶陵陈公源兖,尤公至好。”(以上均见《年谱》卷一)
刘蓉、郭嵩焘、陈源兖等人,均为曾公此生挚友,至死不相负。梅钟澍不幸早逝,贺以南后来声名沉寂,但亦为曾公良友。所以,当时所结交之人,虽然多令曾公不满,但亦有值得欣慰者。曾公尝云:“国藩不肖,幸得内交于当世之通才硕学,仁人君子,不为不多,而莫夙于里中刘蓉孟容,谊亦莫隆焉。以是襮于人,人亦襮之,以谓两人者,天下之至爱也。”(《文集》卷二《刘母谭孺人墓志铭》)可见两人友情之深。
曾公与刘、郭最初结交的情形,于曾公《寄怀刘孟容》诗中有所展现:
昔者初结交,与世固殊辙。垂头对灯火,一心相媚悦。
炯然急难情,荧荧光不灭。涟滨一挥手,南北音尘绝。
君卧湘水湄,避人苦扃鐍。怀璧误一投,已遭官长刖。
我作燕山囚,衾袜冷如铁。尘土塞中肠,经旬间呕泄。
梦魂直往还,邂逅在嵽嵲。君魂畏豺虎,我魂阻蛇蝎。
明年会长沙,对床殊呐呐。可怜郭生贤,日夜依我闼。
三子展殷勤,五旬恣猖獗。自从有两仪,无此好日月。
(《诗集》卷一)
曾公与陈源兖最初结交的情形,于曾公《送陈岱云出守吉安》诗中亦有云:
骊驹且莫喧,我歌始一放。忆昔初逢君,汉滨俯高浪。
同拾春官第,天门蹋阆闶。射策干羲轩,挟神一何王!
君喁我斯于,蹑履星辰上。双鸟不分飞,短翎实所傍。
借屋两头居,嬉游不可状。六月寒瓜肥,嚼冰涤府藏。
劈半持作冠,狂呼极跌宕。秋雨催归人,膏车各南向。
长沙揖君庐,入门删三让。拜母升后堂,排筵倒家酿。
(《诗集》卷二)
行踪
既然曾公早年时的友人,大多结交于旅途之中,则可以说明,曾公早年行踪飘忽。但二十四岁之前,曾公尚未迈出湖南省一步,其所到之处仅限长沙、衡阳。
曾公于道光十四年甲午入京,十五年乙未留京,十六年丙申离京,此后游历江南,沿清江、扬州、金陵溯江而行,所以鄂、豫、冀、鲁、吴、赣、皖等省,均有其足迹。此时曾公所见所闻,应当比以往丰富许多。道光十八年戊戌正月第二次入京,八月请假离京,路经襄樊,十二月抵家,虽然其间游历范围与以往相同,但见闻之深刻,自然大有提高。至“舟次安陆,遇大风,邻舟数十,鲜有完者,公舟独无恙”(《年谱》卷一),莫非曾公有上天相助?此事为曾公旅途中重要阅历之一。
道光十九年乙亥,曾公重游湘南、湘中。“四月,公至衡阳,五月至耒阳县,谒杜工部祠堂,遂至永兴。……六月还至耒阳,舟行出昭阳河,至清泉县之泉溪市,还寓石鼓书院。数日乃抵家,议修谱牒,清查源流。八月,公由邵阳至武冈州,还至新化及安化县之蓝田市,十月抵家。”(《年谱》卷一)所到之处,亦包括曾公以往尚未涉足之地。眼界自然更为开阔,心胸亦当愈加宽广。
曾公曾云:“频年踪迹随波谲。”又云:“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即是自谓行踪飘忽,尚无安居之所。至于因阅历增长而受益匪浅,之后将有阐述。
意志
曾公此时期之所以行踪飘忽不定,起初确实为考取功名,后来才有志于钻研诗歌、古文、书法。曾公于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曾致信于其弟:“吾谓六弟今年入泮固佳,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壹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于考卷截搭卜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靦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饿,奈何亦以考卷误终身也!”(《家书》卷二)
所谓“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即是对当时志在功名的自白。正因为志在功名,所以第一次入京,意志极其坚决,且十分自信。道光十五年乙未,曾公于北京作诗云:
去年此际赋长征,豪气思屠大海鲸。
湖上三更邀月饮,天边万岭挟舟行。
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
偏是东皇来去易,又吹草绿满蓬瀛。
(《诗集》卷一《岁暮杂感》)
即是明证。
后来“会试不售,京师读书,究穷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年谱》卷一)。所以,曾公曾云:“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曾公之所以心志有如此转化,正是其生活环境变换的缘故。以前,生活环境狭窄,见闻不广,只认为考取功名为正途。待入京后,视野大开,发现原来除八股文、试帖诗之外,世上还有无数精文妙诗,乃“慨然思蹑而从之”。由此可见,西方人所谓“游历能增人智慧”,颇有道理。
情感
曾公早年,不仅意志坚强,而且情感异常丰富。曾公于道光十三年癸巳十二月结婚,第二年十一月即入京,故道光十六年所作《岁暮杂感》诗中,颇有思念妻子之语: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
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桃无语自开花。
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