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建设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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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起于重建一新社会构造的要求

进而言第四层:今日中国问题在其千年相沿袭之社会组织构造既已崩溃,而新者未立;乡村建设运动,实为吾民族社会重建一新组织构造之运动。——这最末一层,乃乡村建设真意义所在。大家看我的自述,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要作乡村运动。我因从中国政治问题直接的刺激烦闷而注意到抽象的政治制度问题;后来才发现了制度问题也就是习惯问题;今再换句话说,就是社会的组织构造问题。我不是生长乡村,乡村自救之意,在我身上不会亲切,而是对于这个社会的组织构造问题在我心目中以为顶大。

作乡村运动而不着眼整个中国问题,那便是于乡村问题也没有看清楚,那种乡村工作亦不会有多大效用。须知今日整个中国社会日趋崩溃,向下沉沦,在此大势中,其问题明非一乡、一邑或某一方面(如教育一面、工业一面、都市一面、乡村一面等),所得单独解决。所以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

我们必须把握着中国问题所在,而后才有工夫好作。中国问题在那里?有人说是在“帝国主义与军阀”;又有说是在“贫、愚、弱、私”;这二说都不正确。前一说好像中国此刻就多了这两样东西,去掉这两样东西就好了;后一说又好像中国此刻就在乎这四样缺乏,添补进来就好了。其实宇宙是变化的,人类社会更是变化转动很快的。多一样算什么?少一样算什么?多了的可以去掉,没有的不难添补上。不从前后动态上理会,只看见眼前的静象,是抓不到问题的。宇宙间最要紧的是那些关系,而不是一一具体事物;人类社会尤其是这样;不从抽象关系注意,而徒为一二具体东西牵住自己视线,是抓不到问题的。

且从贫的一事为例来说。人生下来一丝不挂,可说最贫不过,但未闻有以为问题者。天地间亦岂有本来就富的社会?人是活的,社会是前进的,贫不难富,所以不成问题。今日中国所患如果只在“贫”,那事情早简单好办了。要知道今日中国不是贫的问题,而是不能富的问题,是贫而益贫的问题。同样地,中国今日不是愚的问题、弱的问题、私的问题,而是愚更往愚里去、弱更往弱里去、私更往私里去的问题。换句话说,今日正是日趋崩溃,向下沉沦。如果明白中国问题不在缺少什么东西,那也就明白中国问题不在多了什么障碍。帝国主义的障碍不能排除,而且使障碍更格外成了障碍的,全在中国社会本身。中国社会本身问题远大过任何障碍于他的。军阀,虽似说到中国社会本身问题,可惜仍未能在历史动态上、抽象关系上作理会。一心只看这具体的障碍,便一心在去这障碍上作工夫。而不知障碍不可去,以问题原不在此,而在社会全盘关系上。要从社会全盘关系上作工夫,则这障碍自去。

然则中国问题在那里?今日中国问题在其千年相沿袭之社会组织构造既已崩溃,而新者未立;或说是文化失调,“人非社会则不能生活,而社会生活则非有一定秩序不能进行;任何一时一地之社会必有其所为组织构造者,形著于外而成其一种法制、礼俗,是即其社会秩序也”。一社会之文化要以其社会之组织构造为骨干,而法制、礼俗实居文化之最重要部分。中国文化一大怪谜,即在其社会构造(概括政治构造、经济构造等)历千余年而鲜有所变,社会虽有时失掉秩序而不久仍旧规复,根本上没有变革,其文化像是盘旋而不能进。但到今天,则此相沿不变的社会构造,却已根本崩溃,夙昔之法制、礼俗悉被否认,固有文化失败摇坠不堪收拾,实民族历史上未曾遭遇过的命运。而同时呢,任何一种新秩序也未得建立。试问社会生活又怎得顺利进行?所以“处此局中者或牵掣牾,有力而莫能施;或纷纭扰攘,力皆唐捐;或矛盾冲突,用力愈勤而为害愈大。总之,各方面或各人其力不相顺益而相妨碍,所成不抵所毁,其进不逮其退”(录《乡建理论提纲》旧文)。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社会不向上而向下,不进步而沉沦的缘故了。在此时,纵有强敌外患也不见他有力地反应;良以组织构造崩溃解体,失去一个民族社会所应有的机能,陷于社会的麻痹瘫痪症。——从四万万人一个个来看未尝不是活人,无奈社会几乎是半死的社会。

归结我们的话:外界问题(帝国主义)虽是有的,但中国内部问题大过外界问题;个人的不健全也是有的(贫、愚、弱、私),但社会的不健全大过个人的不健全。

那末,要问中国社会为什么竟至崩溃解体呢?我们可以回答:这是近百年世界大交通,西洋人过来,这老文化的中国社会为新环境所包围压迫,且不断地予以新刺激,所发生的变化而落到的地步。于此,不要忘记的是中国文化自古相传,社会构造历久不变的那件事。他不变则已,变起来格外剧烈、深刻、严重!其所以久而鲜变,我们可以推想到两点:

一、是中国社会构造本身(内部关系上)非常富于妥当性调和性。因其本身妥当调和,所以不易起变动;因其不变动,乃更走向妥当调和里去。愈不变,愈调和;愈调和,愈不变;此相传已久的老文化,盖有其极高度的妥当调和性。

二、是中国文化在人类所能有的文化里,其造诣殆已甚高。所以他能影响于外,传播于远;而他则从不因外面影响而起何变化。甚至为外族武力所征服,却仍须本着他的文化来行统治,其结果每使外族同化于他。如是,他文化势力圈的扩大与其文化寿命的绵长,成了相关系的正比例。卒之,成了又大又老、又老又大的一个文化体。(有人说中国不是一个国家,只是一个大的文化体,颇近是。)此其文化里面必有高越于外者在,亦从可知。

但到了近百年间,此本身具有高度调和性,不因外面文化刺激而起何等变化的老社会,忽而变化不已,形势严重非常。这全为近代西洋人过来所致。于此,我们又可推想到几点:

一、是近代西洋人的文化甚高,而且与中国甚是两样。不高,不致影响于他;即高而不是两样的,谅亦不能生影响。抑唯其彼此文化都很高,所以才说得到两样不同;从其两样不同,愈知其都很高。

二、是中国文化的失败,或其弱点的先暴露。盖两方文化相遇,中国遽起变化,顾尚未见西洋受我们影响而生何变化也。最后的总结账如何不可知,眼前固是如此。

三、在一新中国文化未得融铸创造成功时,中国社会将陷于文化失调——社会构造崩溃,社会关系欠调整,社会秩序的饥荒。

中国问题并不是什么旁的问题,就是文化失调;——极严重的文化失调,其表现出来的就是社会构造的崩溃,政治上的无办法。此其问题的演进,先是这老社会受新环境包围,感觉得有点应付不了,稍稍变化他自己以求其适应。所谓变化他自己,质言之,就是学一点西洋。不料这变化竟是变不得的。因其文化自身即达于极高度的妥当调和,改变一点,则其所以为妥当调和即不如初,好比配置稳洽、扣搭密合的一件东西,稍一变动,即见仄斜罅漏。所以这变化的结果除了让自身失其原有调和外,不能有何正面的积极的成功。环境仍未能适应,更觉着急,势必有再一度变化,再变的结果更是对内失调,对外不能适应。抑且从其对内失调,而对外更无力。数十年来变化不能自已,每一度变化辄引入更深度的崩溃;要想成功的,却一件得不到(民治不成,党治不成,学校制度的失败,工业制度的失败等)。在这过程中,始所面对的原是外围环境,国际问题感触亲切;乃其后来,转成了对内问题。因内部失调严重,矛盾冲突日烈,其刺激自比较更直接,即从内部的矛盾冲突而促其社会构造崩溃;以其崩溃而矛盾冲突益烈,如是辗转无已。平常说的“政治不上轨道”,便是其惟一症候。试想政治构造原是整个社会构造的一层、一面,整个社会构造趋向崩溃,他如何单得维持?抑且首先不能维持的政治秩序,首先崩溃的是政治构造,即从这里而转促其社会崩溃,到社会已经崩溃解体,则更难有何新政治构造形成于其上。数十年来所特有的中国军阀,即此症候的表露。他是中国社会崩溃之果,亦是中国社会崩溃之因。不从根底上为整个社会重建一新机构的工夫,而只是想消极地消灭军阀,或片面的安设一政治制度(起草中国宪法,讨论民主抑或独裁),都是梦想。

中国问题复杂严重,搅缠一堆——什么问题都有,什么问题都不轻,什么与什么都相连。任你拈出一个问题,都不能说不是;任从一处入手,都未尝不可影响其他。但若仅将这些问题看成是平铺并列的,随从那处入手皆可解决中国问题,则是糊涂。必须有眼光辨别得其间本末先后轻重缓急,了解全盘关系而觑定一个要紧所在着手,而后这一团乱丝才解得开。譬如金融紧迫亦许问题在产业衰落,工业建设亦许从农业开端,发达教育要于经济上求,经济复兴必先解决政治问题……那问题中的问题,关键中的关键,非有精心不能了然于大势,非照澈全局不能把握得那一点。今愿为国人告者,政治问题实为总关键。撂开政治问题而谈建设,求进步(经济建设、国防建设,乃至任何建设),无非瞎撞。认得政治问题实为一切先决问题者,比较进了一步。而不知此政治问题系于整个社会构造问题;撂开整个社会构造问题去想办法,完全是无根的,不但不能应急,恐怕更耽误事。

整个社会构造问题是一根本问题,既深且远,仿佛非危迫眉睫的中国所能谈。本来一谈社会构造问题便涉理想;中国人如何有暇往理想上想呢?无奈问题已逼问到深处,欲避也不得。中国历史到今日要有一大转变,社会要有一大改造,正须以奔赴远大理想来解决眼前问题。抑今日实到了人类历史的一大转变期,社会改造没有那一国能逃。外于世界问题而解决中国问题,外于根本问题而解决眼前问题,皆不可能。乡村建设运动如果不在重建中国新社会构造上有其意义,即等于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