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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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地下工作,地球上最糟的工作(3)

“药方是药方,天天在用,等于是活的,流水不腐你懂吗?可接头暗号,我打出娘胎还是头一回……”说到这儿郑二白不耐烦了,“你脑子清楚,你去啊!”

“我要是男的早去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被人拿枪顶着是什么滋味吗?你去试试,早尿裤子了!”

“那是你!”

秦克想劝,就觉得伤口一阵疼痛,说不出话来,只好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心情好不沮丧。唉,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郑二白,我服了他了。

这边在吵,那边阿来返回老虎灶,把“接头遭遇奇葩”的经过跟许老吉说了,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搞地下工作的,也许脑子有问题。

许老吉摸着下巴想了想,“莫非咱们的人真的受伤了,躺在他家里?你干嘛不跟踪一下,看看他住哪儿。”

阿来摇头说:“我的任务是接头不是跟踪。万一是个圈套呢?”

许老吉沉思片刻,拿起一张报纸给阿来看,是刚刚复刊的《时事新报》。

这样吧,咱们在新报上重新登条启事,再约一次。

看到《时事新报》上那则“东山中学同学会”的饭局启事,秦克顿时来了精神,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去。

郑二白冷冷地问他:“打算怎么去?爬着去?”

秦克说:“麻烦你去借把轮椅来,你推我去。”

老郑说,搞地下工作,我没啥经验,不过坐着轮椅去接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秦克哑然。

“我去吧!”关壹红说,不等二人反对,又说,“我把头发剪短,穿上黑西服,戴上白领带,这总行了吧?”

接头的人有了,暗号也有了,可那枚银元怎么办?

秦克和郑二白都在想。

这时候毛跑跑来了,手里拿着半枚苏维埃银元,兴冲冲地对关壹红说:“郑太太,弄好了!这银元可硬了,起初想拿斧子劈,又怕劈歪了,一头大一头小,后来拿锯子给锯的……”

“啊!”老郑哀号起来,“我的苏维埃袁大头啊……我成冤大头了……你赔我的银元!”

“郑二白你讲不讲理?是谁把事情搞砸的?是你先忘词,又把银元弄丢了。要说赔,你先赔人家,不是吗?”关壹红义正言辞。

秦克安慰:“郑医生,等我跟他们接上头,我一定赔你,赔你三块……不,五块银元。”

“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苏维埃银元,物以稀为贵,稀罕!”

郑二白就像个玩具被摔坏的孩子,耍起无赖来,就差坐在地上哭闹了。

闹了一阵,他对秦克开条件:“你得答应我,只要你跟他们接上头,立马从这儿搬走,我不想折了银元又赔了老婆。”

秦克说我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我答应你。

“说话算数!”郑二白伸出小拇指,执意要跟秦克拉勾。

“郑二白,你真不害臊!”关壹红说。

6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许多,关壹红女扮男装去接了头,这次来的是许老吉本人,暗号、银元都对上了。关壹红把他领到方浜路诊所,让他跟秦克见了面。

诊所门口摆了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堆中药材,郑二白坐在小板凳上,装模作样在挑拣,其实是望风。

秦克躺在里间,跟许老吉在说话,关壹红没有走,站在外间偷听他们的谈话。

就听许老吉在嘘唏,说“范家烨是叛徒,还有他老婆。这对狗男女,这笔血债先给他们记着”。

秦克告诉许老吉,这次来还有一位女同志,我们坐船,本以为夜间走水路安全,没想到遭遇了鬼子的巡逻艇,朝我们扫射,船老大都死了,我跳水,她应该跟着我跳水。可我游出去一里地,才发现她人没了。中弹、溺水,都有可能……本来组织上安排我们俩做夫妻的,预备长期潜伏……

关壹红竖起耳朵,听得断断续续,没听清楚全部,但“夫妻”俩字听得真真的。她气恼,她妒忌,手指头抠着门帘,抠出洞来。

许老吉的声音说:“要不要另外给你安排一位女同志?”

秦克的声音说:“上海有架备用电台,出了故障,她是来修理的,她这方面的专家,没人能替代他。我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关壹红无意中一使劲,门帘被扯落,连同装门帘的框子,哗啦一声。

“谁?”许老吉警惕地回头。

关壹红不躲了,她走进里间,看了许老吉一眼,然后,朝秦克恶狠狠瞪了一眼。

“姓秦的,我说你的失忆症来得蹊跷,闹了半天,你在苏北有老婆了。”

秦克眨眨眼睛,莫名其妙,看看许老吉。

关壹红指着秦克,勒令许老吉,“反正你们接上头了,你把他搬走,搬你家去,我不想再看见他!”

“郑太太,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许老吉挺尴尬。

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这个秦克,初来乍到,群众基础倒挺好!有医生为他治伤,有人帮他接头……现在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位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郑太太,会不会早就认识秦克?

他索性问秦克:“你们是不是认识?”

秦克当然说不认识。

关壹红说我也不想认识你!算我瞎了眼!

许老吉左看右看,越发觉得蹊跷,“小林,”他不知道秦克的真名,“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秦克一着急,伤口又疼了。

郑二白闻声从外面进来,“我说你们怎么了?都接上头了,还闹!”

“你不是想让她们走吗?”关壹红指着秦克,“我帮你轰!”

许老吉心想男不跟女斗,就拉着郑二白的手说:“郑医生,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指指秦克,“按理说,我应该把他接走……”

“不按理说,你也应该把他接走。”老郑回答。

“可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虎灶,楼上住了个人,自称是做生意的,可我知道,他是巡捕房的包打听。这样的话,我就不方便了……”

“哦!”老郑皱眉头。

“包打听”就是线人,老郑在警察局做过,知道,侦缉队每一名便衣,手里掌握的线人都有一把,提供的情报五花八门,按质论价。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让他把伤养好了再走……”许老吉近乎哀求了。

“不行!”关壹红斩钉截铁,“我们家不欢迎他!”

对媳妇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老郑很诧异。他把关壹红拉到一边嘀咕:“他们家楼上有巡捕房的包打听,我跟这些人打过交道,个个长着狗鼻子,嗅觉可灵了!你这不是把他往老虎嘴里送?万一被巡捕房逮住,一过堂,他扛不住,把我们全招了,你这不是害人害己嘛!”

关壹红脸红红的,脑袋嗡嗡的,这时候要拿个“欧姆龙”血压计给她量一下,肯定高得吓人。

“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呀,媳妇!”

“他有老婆了。”关壹红说。

“什么……什么老婆?”老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他在苏北有老婆了。”

老郑终于明白了,简直是喜出望外,要不是许老吉在场,他真想大笑三声:哈!哈!哈!

他扭头对许老吉说:“我媳妇对邻居们说,这是她乡下的表哥来家里养伤,名正言顺,要是人突然不见了,反而会让人生疑。那就这么定了,留下!”

许老吉感动:“郑医生,太谢谢了。我们不会额外增加你们的负担,这期间的费用,我们出。”

“甭跟我提钱,否则我跟你急!新四军是抗日的,老百姓不支持,谁支持?”

老郑显得自己觉悟很高(比姚明还高),说完补充一句:“那苏维埃银元,最好帮我补一块!”

老郑念念不忘自己的银元,在得到许老吉的保证后,连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

“郑二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关壹红怒。

“郑太太,我过两天再来。”

许老吉脚底抹油,关壹红想追,被老郑一把拦住,语重心长地说:“媳妇啊,咱做事,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

关壹红对准他的腰眼狠狠捣了一拳,喔唷!一声痛叫。

秦克留在外滩里继续养伤,霍正还在来上海的路上,郑二白的“第二职业”:地下工作,仅仅开了个头。地球上最糟糕的工作!这是郑二白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