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家词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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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北宋初期(7)

清明上巳的时候,西湖也是美丽的。清明节是中国传统中扫墓踏青的日子,上巳是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满目繁华”,放眼之下,满目都是繁茂的花朵,这里的“华”和“花”一样,而“繁华”比“繁花”的意思要广泛一些,“繁花”仅限于描写花木的繁茂,而“繁华”除去包含此意外,还有游人盛多之意。红男绿女,装点风情。“争道谁家?

绿柳朱轮走钿车”,大家纷纷猜测,绿柳之下走过的那红漆车轮,镶嵌玉石的华丽高车究竟是谁家所有。“钿”,即指螺钿金玉的镶嵌。“游人日暮相将去”,“相将”即相傍的意思,言下之意,日暮之时,游人是成群结队的归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不论清醒的还是酒醉的游人都在高声地谈话,也无论是在弯曲的归途还是在斜斜的湖堤上。“直到城头总是花”,从湖边直到城门口一路都是盛开的鲜花。从这首词我们也可以看到欧阳修笔下的热烈有力的豪兴。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豪兴都是欧阳修对他伤感悲哀的反扑,所以直到第十首他才点出来是“俯仰流年二十春”,“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欧阳修在词的写作方面,虽不是开创风气的人物,但他以其修养、性格和经历,写出了自己的特点,使读者从此可以认识到他活生生的形象。

下面这一首《采桑子》并不是西湖组词内的,写作年月不详。我们也简单看一下:

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月白风清”讲的是“盛”,是繁华、快乐、年轻;“忧患凋零”讲的是“衰”,是亲友的死。“鬓华虽改心无改”,他老了,可是内心感情依然年轻。古人说,“衰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欧阳修年纪大了,却仍有杜甫“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的气概。

第三节

除去我们上面讲过的《采桑子》外,欧阳修的《玉楼春》词也是很有名的,他的遣玩的豪兴不但从他的用字、造句、叙述的口吻已经能使人有所体验,像“急管繁弦”、“蝶乱蜂喧”以及“晴日催花暖欲然”这样一些句子,除了能让人体验到这种豪兴外,我们还可以发现欧阳修每次写词绝不止一首,像《采桑子》是十首,另外如其《渔家傲》二十四首,以两套歌词重复赞美一年十二个月的美丽风光,这种作风明显地带有民间曲子的风格,和敦煌唐代曲子写本中描写十二个月风光的曲子相类似。一下写二十四首《渔家傲》,在欧阳修是不仅表现了一种豪兴,而且还可看出他果然是把词当做歌曲来写作的。我们现在要讲的《玉楼春》词,欧阳修一共写了二十九首,但它们和十首《采桑子》及二十四首《渔家傲》有所不同。《采桑子》、《渔家傲》是成组的,果真是一个系列;《玉楼春》虽有二十九首之多,却不能说它是一组,它没有一月、二月的次序,也没有“西湖好”这样一致的开头,仅仅是能从二十九首《玉楼春》中看出欧阳修写作的兴致之高而已。现在我们来看一首他的《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樽前拟把归期说”,是说两个人在相遇相悦之后,面临着相别的时刻,人生短暂,遇合和生离死别也有一个期限。虽然要有分别,但毕竟两个人此刻还相聚在一起,还有酒可以共饮。我们刚才说过欧阳修的词里一方面有伤感悲哀的感情,但他又要将它排遣掉,要向它反扑,从而表现出一种豪兴。伤感是一种下沉的悲哀,反扑却是一种上扬的振奋,这两种力量的起伏是造成欧阳修词特有姿态的原因所在。

两人现在还在饮酒,但最终还是有离别之时的,所以就有了一个归期了。晏几道有一首小词说“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想着明年送行的日子,就更珍惜现在相聚的时候,因为过去一天就更临近分手的时间。

所以天下的事情除非不定期,若是定期则必将很快地来到。晏几道的“离别”还是在明年,而欧阳修的“归期”却就在眼前。就要告诉对方,“樽前拟把归期说”,不用说真到离别的那一刻,就是一念及归期,以至于想把归期说出来心里都难过。“未语春容先惨咽”,“春容”自当指那美丽女子的容貌,“惨咽”二字则更用得好,“惨”是那女子脸上悲哀的表情,“咽”是她马上改变的口中的声音,是如泣一般呜咽的语声,所以“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是写离别很传神的两句。为什么你会对分别如此地动情,“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古人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最有智慧的人能够超脱于感情之上,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也不会动情,而感情所聚的正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人。人生而有情,所以在聚散离合之时自有悲哀。晏殊说的“春风不解禁杨花,乱扑行人面”,冯正中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春风何曾有悲欢忧喜的感情呢,李后主说“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明月为何让李后主有这样多的悲哀,会让他想到故国,又为何会让他写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词句?

风月本来没有悲欢的感情,可是人生有此感情并且有难以解脱的地方,才因为风月而引起这般的情感。就像冯正中说的“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所以欧阳修说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没法解脱、没法忘怀、没法忍受的这一切感情却都与风月无关,风月只是人之感情产生的媒介而已。这首词上阕全写的是悲苦的离别。而欧阳修却要以飞扬的意兴挣扎起来。他说“离歌且莫翻新阕”,“新阕”,是一曲终了,再唱一首新曲,“阕”就是音乐的一个章节的意思,“翻”即改变的意思。古代在离别的时候吹奏的乐曲都是离歌,“离歌且莫翻新阕”,是说请暂且不要再唱什么新的离歌,那离歌“一曲能教肠寸结”,一曲离歌就已经让离别的悲哀郁结凝聚在一起,无法遣散,就像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云:“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因为这是在塞上,在那些远离家乡亲人的戍卒中间,所以他不管换多少歌,也离不了离别的主题。

欧阳修的十首《采桑子》是先写遣玩的豪兴,直到第十首才写出来伤感和悲哀的,这一首小词却是先写的悲哀后写的豪兴。离别的不可避免和带来的痛苦,大家都十分清楚,那就让我们珍惜这分离之前的短暂光阴,用欣赏的豪兴去享受这美好的时光。“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直”是简直之意,“须”是应该之意,“直须”乃无所顾忌也,要将那洛阳城中所有美丽的花朵看遍,才和那我曾享受过的代表春天的和煦春风告别。欧阳修本来先说的是人,“未语春容先惨咽”,他后来说的是“春”,是把二者融为一体。这首词很能代表欧阳修的特色,一个是他两面的张力,他要从悲哀之中挣扎起来欣赏,这是他既豪放又沉着的缘故,另一个是叙写的口吻,“拟把”、“自是”、切莫”、“直须”、“始共”都是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

我们所选的欧阳修的第二首《玉楼春》全文是这样的: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

樽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欧阳修对大自然的景物有很敏锐的感受,他要表现的是春天已经到来时他内心的欣喜,大自然的景色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但写出诗来,人与人之间就分出了水平的高低,有的人的诗只是耳目感受的再现,而有的人的诗却是心灵感受的传达。欧阳修就写得很好:“雪云乍变春云簇”,作为一个诗人对四季云彩变化一定得有敏感的认识,冬季下雪天的云彩准是凝集成一片,沉重得如同铅块。柳树的枝条在冬天显得干而硬,到春天则变得润而软,春天的云彩也是如此,变得柔软了,“雪云乍变春云簇”,由将要下雪的如同黑铅般的云彩变成了柔软的春云。这春云有何特点?“簇”本指花草的一丛,而用以形容春天的云彩,就是说那春云像一堆堆、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差不多,而背景是湛蓝的天空。春天的到来,更激发起欧阳修欣赏的豪兴,“渐觉年华堪送目”,有的版本,“送”字为“纵”字。他说是我慢慢地意识到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就将来临,我可以登山临水放眼纵观。

在这里“纵”字更准确地体现了欧阳修的尽情的意兴和奔放的感情。后面是欧阳修的所见:“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梅花,一般说来是向阳的先开,而向阳的应是南枝,欧阳修写的是北枝,是背阳的,所以说是“犯寒开”,“犯”是冒犯、抵制的意思,“犯寒开”三字是沉着悲哀和豪放享乐两种情绪的结合,非常有力量,自然地展现出一种最高的境界。“南浦波纹如酒绿”,“波纹”二字又有一种姿态,比起“水波”之类的字眼要灵活得多,那被春风吹起的波纹像酒一样绿,“酒”字里又暗含享乐的诱惑。“芳菲次第还相续”,有的版本“还”作“长”,什么叫“芳菲次第”,中国旧说有二十四番花信风,各种花卉接连不断地开放,传播着春的消息,所以我觉得这里如是“长”字将比“还”字好,是永远如此的意思。尽管如此,还是“不奈情多无处足”,远远不能使我这样多的感情得到满足。这再次表现出了欧阳修要尽情享乐的意兴。欧阳修不是那种浅尝辄止的人,他内心的感情实在太丰富了。他的这种永远不能满足是一种悲哀,在最后两句他转折回来,说是“樽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有的版本“歌”作“眉”。

冯正中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中国的传统意识认为花和酒应该是在一起的。花是自然界给予的快乐,酒是人世间给予的愉悦,然后自然界有好花则必得有人世的好酒来相称。冬天的时候,只有酒而没有花,你觉得很悲哀,急切地盼望春天的到来,所以说是“樽前百计得春归”,“百计”是想方设法,“得春归”是确实看到春天回来了。如此地得来不易,更应该“莫为伤春歌黛蹙”,不要为了花落而悲哀,在唱歌的时候,不要皱起眉头(作“眉黛”时如此讲),或者说歌女的眉黛不用皱起(作“歌黛”时如此讲)。今天有春光,今天有花开,今天有美酒,今天有歌声,你不要伤心,要节制压抑自己的悲哀。欧阳修和李后主相比,感情就不是那样单纯,而有悲哀、奔放、沉痛、昂扬的多种成分。

在讲义里我们还选有欧阳修的一首《蝶恋花》词,这首词也是欧词中颇有特色的,下面我们看一下全文: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开端一句“越女采莲秋水畔”,“莲”是最美丽纯洁的花卉,“秋水”则一般都是澄清的,有的人形容女子的眼睛的美丽如同秋水,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越女采莲秋水畔”,是比珠楼玉房不知要好多少倍的自然环境。写这女子的穿戴装饰,则是“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窄袖”是相对于宽袖而言的,因为是采莲,更需要窄袖才不至于动作时被水打湿。采莲的时候,还是初秋的季节,天气还相当热,所以采莲女衣服的料子是既轻又薄的“罗”——一种丝织品。“暗露双金钏”,“钏”是女子戴的手镯,因为采莲,所以将手镯上推藏于衣服的袖子之下,是隐隐约约透过轻罗的窄袖可以看到她戴的黄金的手镯,所以说是“暗露”。欧阳修这两句完全是写实的,与众不同的是在于他怎样地安排形象,以及如何选择用以形容那形象的字样。

他用的“窄”和“轻”两个字传达着一种纤细轻柔的感觉,而“黄金”代表着美丽与贵重,藏于袖子里面则又有了幽隐含蓄的品格,恰到好处地起到了衬托出采莲女形象的作用。欧阳修笔下的采莲女和中国传统的某种品德有暗合之处,《诗经·硕人》形容卫庄公的夫人就曾说“衣锦衣”,说卫庄公的夫人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品德很好,虽然贵为一国之君的夫人,当她穿上锦衣的时候外面还要罩上外袍,这是一种幽隐含蓄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