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宋初期(15)
可是王国维跟张惠言又不同了,张惠言还是说把这个比成了作者有这样的心意,而王国维却说“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作者是未必同意他这样说的,所以王国维的主张就更进了一步,更接近现代西方的接受美学家的一种理论,就是读者可以再创造,可以重新创造,而你创造的意思,不一定必须是作者的原意。我在那个参考材料上还引了一位意大利的接受美学家的观念,叫做creative betrayal,是创造性的背离,就是说读者有一种再创造的能力和自由,而且那个创造不一定是作者的原意,这个他管它叫做创造性的背离。
所以王国维可以从晏、欧的小词,说到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而且说这不一定是晏、欧的意思,这就是我读者的所得,而这在西方的接受美学是允许有这样的读法的。这是西方文学理论中所提出的potential effect。如果我们要借用中国传统上的诗歌批评的术语,来给张惠言和王国维两个人这种诠释诗篇的方法加以说明的话,我以为张惠言的方法,用的是“比”的方法,而王国维,从这个想到那个,作者可以有他的原意,读者也可以有他的联想,这是“兴”的方法。比如《论语》里面孔子和他的弟子谈诗,子贡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从一想到二,这样的一种联想,这种诠释是一种兴的方法。
我上面谈的是:不仅一篇诗歌有多义的可能,而且诠释时也可以有不同的方法。但是我们现在要探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哪些文本里才有这种potential effect,哪些文本里边没有这种potential effect,为了什么呢?我们现在就简单地看几首词例。第一首是欧阳炯的《南乡子》: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在别的地方上课的时候,许多同学听我讲词,引起了一个疑问,他们想我本来讲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怎么念词时这个字的声音就不对了呢?我可以跟大家说,我从小在旧家庭里长大的,那时我的长辈,我的伯父、我的父母,他们念诗念词的时候跟说话的声音有时就不一样,为什么这样呢?因为这是我们北方人一个很遗憾的地方,是我们学习古典诗词时的一个遗憾,我们不会读入声字,很多的入声我们北方人都念成平声了,那怎么办呢?所以这是北方人学诗词的最大的不方便的地方,可是我却并没有被这种不方便困惑过。我的伯父跟我父亲念诗的时候,虽然他们不能够说出来像你们诸位标准的广东话、福建话,这种正确的九个音调还是八个音调的正确的入声字,但是我的伯父、我的父亲,他们总是尽量把应该读作入声的字,就算不能够读出来p、t、k收尾的入声,也尽量把它读成仄声,所以我刚才将“霞衣窄”读成“霞衣窄(ze)”,是不是?
“二八”是十六岁,十六岁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龄,我在北美看到卖少女的服装的商店,写着“Sweet Sixteen”,二八是最好的华年。
“花钿”是女子的头上戴着很多珠翠花朵的装饰。“胸前如雪脸如莲”是指她的身体的肌肤,脸的容颜的美丽。这个女孩子“耳坠金环穿瑟瑟”,耳上戴着金环,还穿有“瑟瑟”的玉石,而且“霞衣窄”是说穿着像彩霞一样的颜色鲜丽的衣服,而且是非常紧身的。这个女孩子在做什么呢?“笑倚江头招远客”,她带着笑容站在江边招呼远方的客人。这首词当然也把这个女子写得很美丽、生动,但是这首词只有一层表面的意思,它缺乏文本里面的potential effect。
第二首词是薛昭蕴的《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鸣,渚花汀草又芬芳。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对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第一首欧阳炯的词是以男子的眼光看女子;第二首词,也是写一个美丽的女子。“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鸣,渚花汀草又芬芳”,也是写表面的形象。可是它下半首就设身处地地讲“不为远山凝翠黛”,不是为了远山而凝了她的翠黛,她是为斜阳满怀着愁恨。为什么呢?因为春天的碧桃花谢,她就想念她爱的那个男子,其中有寂寞的感情在里边,可是这个也还是表面的意思,没有很多的藏在里边的意思。
第三首是欧阳修的一首词,也是写一个美丽的女子的《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是好的作家跟次一等的作家,好的作品跟次一等的作品,区别就在这里。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我要用这个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解释晏、欧诸词,恐怕晏、欧诸公不同意,可是他又说“然此等语,非大诗人大词人不能道”,但若不是大诗人大词人不能够写出这样的词来。我们说深人不说浅语,浅人也不说深语,是有欧阳修这样的学问、修养、性情、怀抱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他不是有意识的,但他的词有这样丰富的内涵,有这样的深度,你写出来的词就算你没有意思要比兴寄托,你有一个深度在那里,就会产生微妙的作用,这些微妙的作用,都是从文本里面扩大出来的,文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当代有一个杰出的女学者,出生在保加利亚,而在法国得到博士学位,现在法国教书,她的名字叫Julia Kristeva,我觉得这个女学者实在是了不起的,她的学问广博丰富不说,她的那种感受也敏锐,联想也丰富。她提出来的一门学问叫semanalyze,就是解析符号学,比符号学更深更细的解析符号学。她说文本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互相生发运作的一个融变场所。她的原作是用法文写的,有英文翻译,不过英文翻译也很少,而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中文的翻译,因为她的书很难翻译,因为它真是太复杂了。她说文本是作者、读者互相融变的一个场所,一个transformer,如果真正伟大的一个好的作者,他不仅仅在他的文本里边,那语言里边有很丰富的可能性,可是谁把这个可能性读出来呢?那就等待一个同样够资格的读者,来实现它们的丰富的潜能。
欧阳修的这首小词,是非常好的一首小词,前人也隐约模糊之间有过这样的感受。徐珂的《历代词选集评》就说了,说“窄袖”句是小人常态,说“雾重烟轻”句烟雾笼罩,是“君子道消”,还有《草堂诗余》续集,引沈际飞的话,他说“美人是花真身,如丝争乱,吾恐为荡妇矣”。这是中国的旧传统,中国的旧传统,遇到张惠言,总是一个君子一个小人,一个道消。可是王国维就不是了,王国维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那是他自己做为一个曾经学习哲学、研究哲学的学者的体会,而不是中国古代的君子小人政治理想的观点。
中国传统的君子小人之说总是望文生义,如“庭院深深”,是闺中邃远;“窄袖”就是小,小就是小人;“雾重烟轻”就是君子道消。他们感觉有一种可能,可是他们联想的范围太狭窄、太被局限了。我以为我们要面对的,就是我所要讨论的那种潜能、那种可能性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这首词。
他说“越女采莲秋水畔”,我们若将这句词与前面薛昭蕴的词相比较,一个是淘金,一个是采莲,一个是春水,一个是秋水,这其间的感觉是不同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春水的那种情调,与秋水的澄静是不同的,而采莲就更妙了,莲就是芙蓉,莲就是荷花,《古诗十九首》说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
所思在远道”。采莲的联想,《古诗十九首》之外,这种联想和过去很多的诗篇有密切的关系。Julia Kristeva还用了一个词叫intertextuality,这个词的意思是互文、互为文本。他说每一篇诗都像是意大利的一种名叫mosaic的艺术,而mosaic是一小块一小块拼成的图样。在文本中每一个小片语都是从别人的文章里拿来的,所以从这些碎小的拼凑,就可以联想到原来的和它有关系的种种的其他的诗篇,这就是互为文本。所以我们从采莲可以想到“涉江采芙蓉”,而从莲花、荷花你也可以想到屈原《离骚》所说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何况在中国南北朝的民歌里面,凡是莲,它的谐音是怜,就是怜爱、相怜,有爱情的意思。秋水的那种清明澄静,“采莲”两个字所带给我们的那种浪漫、那种多情、那种美好的特质是一种微妙的作用,就是说文本,它给你这样一种的作用。
接下来,“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戴着这样的装饰,欧阳炯说“耳坠金环穿瑟瑟”,薛绍蕴说“步摇云鬓鸣”,一个步摇云鬓还鸣的女子,那种语句所透露出来的是夸张的,是炫耀的一种美。欧阳修的“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没有在那里摇,也没有在那里响,他写的女子的美是藏在里边的,而这种含蓄的、隐约的美,就是我们中国旧传统的一种品德。旧传统的品德不是夸张,不是制造知名度,不是如此,中国人讲的是含蓄,把美好的东西藏在里边的。诗经的《硕人》说“衣锦衣”,什么叫做衣锦衣?就是用罩袍把锦绣的衣服罩起来。欧阳修说“窄袖轻罗”,“轻”,那种纤细、那种轻柔美好的感觉。“暗露双金钏”,“金”,当然是珍贵,“双”,意味着成双作对,这都代表完整美好。所以这些词句都有很丰富的potential effect,可以引起很多联想。
我认为欧阳修这首词的神来之笔,是下面接下来写的“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是他面对水中自己的影子的时候,认识到自己的美好,这是非常奇妙的。欧阳修也不见得有如此感觉,我要借王国维说的,“遽以此意说欧公词,恐欧公所不许也”。但“照影摘花”,荷花人面互相映照,这样的美好,是他面对水中自己的影子的时候,认识到自己的美好。这是一种属于自己价值意义美好的醒觉,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你应该爱惜珍重你自己,认识你自己的意义和价值。下面“芳心只共丝争乱”,当他发现自己的美好的时候,为什么他的芳心只共丝争乱?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说“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一个人如何实现你的美好,女子在旧社会里边,要想实现她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找到一个她所爱、也爱她的男子,她的美好就是等待一个人来欣赏她。
我们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而没有一个知道她、认识她、欣赏她的人,正如李商隐说“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所以这个女孩子“照影摘花花似面”的时候,感到一种感情的撩动,“芳心只共丝争乱”使她意识到一种追求向往的感情。这词写的是采莲,现在天色慢慢黑下来了,所以他说“滩头风浪晚”,起了风了,起了浪了。“雾重烟轻”,中国烟和雾是不大分别的,柳宗元说“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近的地方好像轻,远的地方好像重,在暮色之中,有雾也有烟,有深也有浅,有远也有近,这是一片朦胧的境界。接下来,“不见来时伴”,一般女孩子都是喜欢成群结队的,两两三三嘻嘻笑笑,她说现在跟她一同出来采莲的女子“不见”了。
欧阳修写的这个小词真是妙,他的丰富就在这“不见”之中。陶渊明写的《归园田居》的一首诗,他说“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最后他说“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我带着满怀的惆怅,满怀的愁恨,独自拄着拐杖走回去,那些子侄不知到哪里去了。就在陶渊明沉入到自己的某种感情、某种思想、某种境界的时候,他的特殊人格显现出来了。我认为这个采莲的女子,在“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的时候,她的境界已经在里边了,所以“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其他的都不见了。“隐隐歌声归棹远”,在采莲女子的隐隐歌声之中,她们渐渐回到江岸上去了。而她“芳心只共丝争乱”的这样的感情,是在“雾重烟轻”的外在的视野之中,在“隐隐歌声”之中,引起了她满心的追求向往和满心的怅惘哀伤,从水上到岸边都充满了这种情思,是一个女孩子对于她美好资质的觉醒,对于感情的期待,写出来这样一种觉醒和期待的一种感情的意境。这表现出来欧阳修内心有很明显的这么多的意思,这是欧阳修的学问、胸襟、修养、性格,使他偶然地、不知不觉地,以他过去读书的丰富的体验,在他用字的语言之中,在text的文本之中,他给了我们丰富的potential effect,而我觉得北宋的词,特别是晏、欧的那种令词是最富于文本之潜能的。